王利兵
提到“海權”這個概念,中文讀者大多會聯想到美國海軍軍官阿爾弗雷德·馬漢提出的“海權論”一說。馬漢的“海權論”不僅改變了美國的軍事發展方向,為日后美國海軍發展和海洋擴張提供了理論依據,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美國在近代歷史上的霸主地位,這也是為什么馬漢的“海權論”在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國家頗具影響力的重要原因。在《海權對歷史的影響(一六六0至一七八三)》一書中,馬漢將海權定義為出于戰略目的而實施的對海洋的控制,認為影響海權發展的主要條件有六個方面,即地理位置、自然結構、領土范圍、人口數量、民族特點以及政府的特點,并強調通過奪取制海權以控制世界的重要性。從當時的歷史背景來看,馬漢一再強調制海權的重要性主要是為了說服美國政府和民眾建設一支強大的海軍戰斗力量,但同時馬漢又認為海軍力量的增強并非是為擴大對海洋的影響,相反是為提升其在陸地上的影響力。馬漢勸告其同胞不要重蹈法國的覆轍,也不要效仿英國,美國需要繼承的是羅馬的衣缽,因為美國注定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海權大國。很顯然,馬漢的海權論本質上還是一種陸權觀,他很少從海軍之外的視角去分析海洋之于一個國家的意義和價值,也從沒有將威尼斯、英國、荷蘭等真正的海權國家作為美國發展的參考案例,因為他明白這些海權國家與作為大陸國家的美國在歷史、身份和文化上存在許多差異。
在新近出版的《海洋與權力:一部新文明史》一書中,英國著名歷史學家安德魯·蘭伯特提出了一個十分具有獨創性又富有爭議性的觀點,即海權是由文化、身份、歷史、政治、經濟、神話等多種因素共同鑄就的產物,其背后蘊含了一種海洋共和與自由的色彩,海權是一種獨立于陸權同時又與陸權相對立的權力。換言之,海權代表的是一種不同于陸權的文化和身份,并不是指海軍建設和海洋軍事實力之強弱。通過一番詞源學考古,蘭伯特認為,馬漢對海權概念的討論和分析只是停留在戰略層面的膚淺認識,根本沒有觸及海權之魂。從詞源上來看,海權(seapower)的概念源于希臘語“thalassokratia”, 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都曾使用這一詞來描述作為文化的海權,其含義是指一個以海洋為主導的國家,通過有意識地構建海洋文化和海洋身份來確保海洋帶給自身的經濟和戰略優勢,以此作為一個大國發揮作用。然而,馬漢卻故意將“海權”拆分成一個新的短語“sea power”,并用其指代任何擁有足夠人力、財力和港口建設的海軍國家對海洋的戰略使用和選擇。簡言之,馬漢論述的實為一種“制海權”而非“海權”。馬漢筆下的美國雖有全球最強大的海軍力量,也擁有絕對的制海權,但美國依然不是一個海權國家,因為海洋在美國身份構建和文化塑造中始終只是一個附屬的邊緣角色。與美國不同,英國雖然沒有美國那么強大的海軍實力和制海權,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海權國家,因為海洋一直是英國民族文化、經濟生活和國家安全的中心,甚至成為其身份的核心標識。不可否認的是,馬漢“海權論”的影響力實在太大,許多人都被他的“制海權”誤導,因此容易對海權概念形成一種狹義的理解和認識。
有鑒于此,蘭伯特對海權產生、發展和消失的歷史展開了一次長時段研究,并通過對五個海權國家的具體分析,指出海權的本質乃是文化。首先,作為文化的海權,它是國家有意選擇和積極建構的結果。蘭伯特明確指出,海權身份并不是某種自然環境和地理位置作用下的結果,而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人為制造的產物。歷史上真正可以稱為海權國家的只有五個,即雅典、迦太基、威尼斯、荷蘭和英國。這五個國家并非國土遼闊的強大國家,相反都是些弱小的國家。正是這種弱小迫使它們必須尋求另外一種不對稱優勢和發展道路,即通過專注于海洋貿易的發展形成一種以海洋邏輯為主導的國家身份。為了保障海洋貿易的發展,每一個海權國家都會十分重視海軍建設,并將海軍置于戰略優先地位。除此之外,每一個海權國家都喜歡編織海洋神話傳說、在海邊建造廟宇,以此作為醒目的海洋標志,同時用各種海洋藝術來裝飾城市的公共空間,從而創造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文化和身份,并積極傳播這種文化和信息。這些由政府和政治家贊助、支持和認可的行為,充分說明了海洋對于國家的意義。正如蘭伯特所說:“只有當政治國家做好準備來維持它的時候,‘成為一個海權的選擇才有持續下去的可能。”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被構建出來的海權身份是脆弱的,很容易被推翻。海權國家通常都不是大國,海權國家的戰略和政治重要性也是有限的,因此它們必須善于利用位置優勢、貿易優勢和政治技巧來周旋于大陸列強之間,以防被大陸帝國吸收或消滅。
其次,作為文化的海權,必須具備一種包容性的政治結構和自由靈活的貿易體系。海權的形成過程必須是由政治驅動的,并且是在經濟上有吸引力的,在戰略上有效的,其中前兩者是一個海權存在的必要條件。包容性政治與海權之間的協作至關重要,從歷史上來看,海權國家幾乎都是寡頭政治,但同時又會存在一個代表不同利益的敢于直言的反對派,后者通常是由貴族和社會精英組成,是維持海權國家存在的一個關鍵力量。作為貿易網絡的一部分,包容性政治一直是海權國家最為重要的一件武器,這種開明的政治意識形態吸引了許多從事海洋貿易的人,并鼓勵著他們不斷地挑戰僵化的專制制度。與此同時,它自然也會對同時代大陸國家中的君主專制政體構成威脅,因為后者的理想是建立一個只有一個統治者、一種文化和一個中央集權的指令性經濟的普世君主國。包容性政治讓中間階層可以發揮一定的政治作用,在腓尼基,國王甚至讓富有的商人擁有選舉權,以此提醒自己和所有人海洋貿易壓倒一切的重要性。在這種政策影響下,腓尼基人將自己的貿易圈擴展到地中海對面,甚至連北歐的金屬礦品和商品也進入到了這個貿易圈,不斷擴張的自由貿易將地中海世界連為一體。海洋貿易帶來了港口的建設、城市的繁榮,同時也引發了為爭奪海上貿易路線和控制權而進行的瘋狂軍備競賽,以至于所有國家都將海軍建設看作通往海權之路的前提。面對海洋帶來的巨大經濟利益,荷蘭曾經打造過一支舉世無雙的海軍艦隊,這支艦隊不僅在三次英荷戰爭中捍衛了自己的商業利益,而且還成為荷蘭海權身份的代表。不過,荷蘭海軍有一個與威尼斯相同的致命缺點,那就是因為人力資源缺乏而過度依賴雇傭軍,這也就注定了它的海權之路不會長久。
再次,作為文化的海權,它代表了一種普適的價值觀,這份價值觀正是西方文明的源頭。為了保護開放的海上貿易,海權國家普遍實行寡頭政治甚至民主制。雅典的寡頭們第一次將社會較低階層帶入大眾參與的民主制度中,以此約束那些感情沖動的寡頭,進而創造出一種公民生活的概念,這種概念強調辯論、權力分享和進步。梭倫改革進一步將這種政治生活從精英責任變成公民義務,將雅典帶向了一條和平、自由、平等的康莊大道。不僅如此,雅典為建立帝國還到處傳播民主,結果讓斯巴達和波斯大為驚愕。波斯和斯巴達認為,摧毀雅典的根本做法是摧毀它的文化,尤其是它的民主制度,所以在伊哥斯波塔米戰役之后,伯羅奔尼撒聯盟不僅消滅了雅典的艦隊,而且用寡頭政治徹底取代其民主制,同時還拆毀了象征雅典海權身份的長墻。無獨有偶,一七九七年五月十二日,當法國軍隊進占威尼斯共和國圣馬可廣場之后,拿破侖下令燒毀威尼斯的禮船,因為燒毀禮船是毀掉威尼斯海權身份的重要標志,意味著威尼斯作為獨立海權國家的終結,此舉顯然是有意識地效仿西庇阿摧毀迦太基艦隊的做法。從公元前四世紀雅典的帝國主義擴張到十九世紀大英帝國的海外貿易,歐亞大陸邊緣的海權之路雖然走得十分緩慢,但是它在西方世界已然大獲全勝,海洋作為民主之母也早已被西人接受和認可。
海權國家注定是弱小的,可它們自身往往不甘于做一個地方性海權國家,在強大之后總是習慣性地向陸地拓展實力和財富。歷史告訴我們,海權國家一旦卷入陸地爭奪戰就等于自取滅亡。雅典與波斯爭奪東地中海統治權,結果敗于波斯、斯巴達同盟和馬其頓陸權;迦太基與陸上強國羅馬爭奪西地中海統治權,結果因制海權丟失而滅國;夾在哈布斯堡王朝和奧斯曼帝國之間的威尼斯同樣也因不敵奧斯曼帝國而失敗,從此變成一個以手工業為主導的地方小城市;荷蘭在與英國爭奪海外領土和市場的過程中逐漸衰落,一八00年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關閉就已經預示了阿姆斯特丹模仿威尼斯的嘗試失敗。英國作為最后一個也是存在時間最久的海權國家也不例外,兩次世界大戰基本上徹底截斷了英國的海權之路。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果斷選擇放棄海外殖民地,其目的是希望節省資源以保護海上貿易和制海權,從而保全自己的海權身份。“二戰”結束之后,英國遠洋海軍失去維持其存在的帝國體系,同時也就失去了戰略性制海權,最終在美國經濟打擊和海軍壓制下,英國連海權身份也一并丟失,制海權這把三叉戟終于落到美國手中。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后帝國主義時代的英國再次選擇拋棄歷史,加入一個大陸性的保護主義團體,可是融入“新家庭”的過程并不順利,一種潛在的差異感始終埋伏在英國與歐洲之間。進入新世紀,隨著英國經濟的復蘇,英歐間的裂痕不斷加深,英國最終做出退歐決定。英國的這一決定不僅表明大陸聯盟無力掌控海洋,而且說明在西方國家內部,海陸身份之間的斷層線正在浮出水面。
海權國家已經不復存在,但是海洋國家還有不少。當代海洋國家主要包括日本、荷蘭、丹麥、挪威、新加坡、澳大利亞、新西蘭和英國等,從地理位置上來看,海洋國家大致都位于麥金德所說的“外新月形地帶”,雖然它們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海權國家,但是海洋在其經濟和文化中無疑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蘭伯特認為,未來當海洋和平遭遇威脅時,這些國家很有可能會結成一個互助聯盟。海洋國家的集體行動并非一種軍事威脅,而是為了維護一種自由開放的貿易體系和價值觀,因為這是它們賴以為生的基礎。在《海洋與權力》一書的“結論”中,蘭伯特表達了自己的最終觀點。他認為,當今全球政治的斷層線表面上呈現為民主與專制、開放與封閉、法治與威權之間的對抗,實質上是海洋與陸地之間的一場文明沖突。不難看出,蘭伯特的這一最終結論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麥金德的影響。自一九0四年麥金德在英國皇家地理學會上發表“歷史的地理樞紐”演說以來,有關海洋與陸地對抗的討論一直沒有停止過。在麥金德看來,世界歷史的發展基本上都是圍繞“心臟地帶”與“邊緣地帶”之間的對抗,是來自陸地的機動性與來自海洋的機動性之間的對抗,兩者是一種天然的敵對關系。
在世界歷史發展進程中,真正強大的國家永遠是陸權國家,而海權國家總是一些依賴海洋的弱國,后者懼怕前者的野心,但前者更害怕后者的開明價值觀和經濟成就,兩者之間的對抗幾乎從未停息過。對于這場沖突,中世紀的卡巴拉主義者曾將其形象地比喻為強壯的海洋動物利維坦(一種鯨)與同樣強壯的陸地動物波希墨特(一種公牛或大象)之間的爭斗,利維坦想用自己的鰭堵住波希墨特的嘴和鼻子,使它無法進食和呼吸,波希墨特則試圖用自己的角或牙齒撕碎利維坦。爭斗的結果是,雙方都在廝殺中死去,世界進入一個新世紀。從現實來看,神話似乎還在延續,海洋與陸地間的爭斗并未停止。它就像是一個巨大漩渦,不斷吸引著“怪物”進入,也不斷創造出新的“怪物”,雅典、斯巴達、羅馬、迦太基、威尼斯、西班牙、荷蘭、英國和法國等都曾被卷入其中。出人意料的是,今天手持三叉戟沖向漩渦中心的竟然是幾頭“陸地怪物”。
麥金德關于陸地與海洋關系的論述影響深遠,后來者很少有人能超越他,但施米特是個例外。在《陸地與海洋:世界史的考察》這本小冊中,施米特從元素空間論出發提出了一個極富人類學色彩的解釋,他認為,海洋與陸地之間的沖突本質上是一場關于空間的思維方式的沖突。在施米特看來,地理大發現引發了一場空前的宏大革命,也是“一場整個地球的空間革命”,這場空間革命讓水(海洋)與土(陸地)之間的對抗浮現出歷史舞臺,從此世界史就是一部海權國家對抗陸權國家、陸權國家對抗海權國家的斗爭史。施米特所說的“空間革命”絕不僅僅是向未知領地的拓展和登陸,從陸地向海洋的空間轉變是一場遍及所有領域的空間概念的變革,包括政治、經濟、藝術、科學、技術、意識形態等,是一種全方位的轉變,即選擇海洋作為其全部的歷史性存在方式。換言之,海洋與陸地代表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空間秩序,其中“海洋秩序”對應的是自由的、開放的、無邊界的空間觀念,“陸地秩序”對應的是國家的、封閉的、有邊界的空間觀念,而兩種不同的空間觀念又分別對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法理秩序。
在這場偉大的空間革命中,英國無疑是最后的贏家。英國從一個牧羊人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海盜資本家,并最終成為第二批“海的兒女”,實現了真正的海權身份轉變。施米特認為,在地理大發現以前,英國依舊只是一個陸地國家,是一塊漂浮在海洋上的陸地,英國人對于這塊島嶼的感情也必然是一份土地感情,是一種陸地的、大地的、領土的意識。但是在地理大發現之后,英國逐漸成為海洋的一部分,變成了一條船、一條魚,變成了“海的兒女”,由此人們的情感意識也發生了變化。人們不再將眼光局限于一個小島或是一個小地域,而是看向海洋,看向全世界,英國成為一個純粹的以海洋性存在為基礎的海權國家。然而,英國的海權身份并沒有維持太久,工業革命徹底改變了這個利維坦的本質,英國的海洋性存在消失了。在工業革命之前,英國人是依靠人與海洋之間日復一日的直接搏斗而贏得了海洋,進而形成一種航海家精神,也是一種新教精神。在工業革命之后,機器逐漸嵌入到人與海洋之間,其引發的變化不可謂不大,比如船只航行時間縮短、水手技藝消失、海洋戰爭形式改變等,這些變化都意味著人與海洋之間的關系將發生徹底轉變。對于英國而言,那種將牧羊人塑造為海盜資本家的沖擊力量在減弱,最后慢慢消失了,那種富有冒險精神的人也逐漸喪失其傳統意義,英國從一個偉大的海權國家變成一個巨大的機械國家,從“海的兒女”變成機器制造者和機器操作者。
施米特最后指出,對于英國海洋性存在的改變,十九世紀的人們并沒有意識到,因為“無論是魚也好,還是機器也罷,那個利維坦都將變得越來越強大和有力,它的帝國看上去似乎沒有止境”。其實,即使是在十九世紀之后,同樣很少有人注意到讓利維坦變得強大的力量已經發生改變。許多人依然在津津樂道那段“古老”的世界史,甚至將其延續到當下的地緣政治和國際關系分析中,以致總是在不斷構想美國替代英國成為一個海權國家的可能影響。在技術和貨幣的雙重加持下,美國確實擁有了強大的制海權,但美國依舊不是一個海權國家,因為它追求的只是一種地緣政治安全和海洋利益,而不是一種海洋性存在。與英國相比,美國缺乏一種航海家精神,也不可能獲得英國人與海洋之間的那種親密感,更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海的兒女”。用施米特的話說,“這種構想并沒有切中一個嶄新的空間秩序的要害”(65 頁)。簡言之,海洋不再是一種元素,也不再是不確定的、無邊界的、未知的和無意義的,海洋成為一個與陸地一樣的確定性存在,海洋秩序發生徹底改變,新的世界秩序誕生。
十九世紀之后,海洋被主權者以各種名目層層包圍和占領,海洋陷入一個日益嚴重且不真實的邊界化和領土化過程,自由的海洋和流動的海洋范圍越來越小,孟德斯鳩筆下的“貿易精神”逐漸遠去,“純粹的海洋性存在”不復存在,文明得以形成的重要基礎遭遇巨大挑戰。海洋遭遇的這種歷史與現實讓人不得不去反思文明的概念及其內涵。法國民族學家莫斯在有關文明史的論述中曾指出,文明乃是一種跨越國族的超社會體系,是不同社會之間互動、交流、傳播和借鑒的產物。比較而言,文明的超社會特征在海洋上體現得更加明顯,南島語族的遷徙發展史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證。不同于“半身插在土地里”的農民和農耕社會,海洋族群和海洋社會的最大特征是流動性,這種流動性不僅將海洋自身塑造為一個海洋命運共同體,同時也將海洋與陸地塑造成一個更廣泛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我們不否認文明在現代條件下容易沾染民族國家或民族主義的色彩,但是更應該看到文明作為一種崇高的聯系紐帶,代表了整個人類的社會存在理想,盡管這種聯系是精神上的而非領土上的。回到本文開頭的海權問題上,如果我們將文化看作海權的本質,那么就很難接受蘭伯特的最終結論,因為文化作為相對主義的承載者,它倡導的其實是一種多元共存的人類學價值觀,后者正是構成多元文明觀的重要基礎。總而言之,文明概念強調的是一種關系與融合,本質上是對民族國家時代“民族主義文明論”的一種反思和批判,因此我們真正需要關心的是如何突破民族國家框架和地緣政治的狹隘視野,最終構建一個超越陸地與海洋的康德式“文明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