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長河遠，滔滔兩岸潮

孟星　陳娟

張挺

康熙十五年，連日暴雨，黃河下游成為一片澤國。渾濁的黃河水咆哮而至，吞噬一切。黃河漲水，糧道中斷。正和吳三桂激戰的清軍無法運糧，前方戰事告急。內憂外患之際，安徽巡撫靳輔和落第書生陳潢相遇，兩人志趣相投，皆有治河大志。之后20余年，這對跨越身份和年齡的搭檔，克服萬難，合力治理黃河。

正在湖南衛視、芒果TV熱播的《天下長河》講述的正是這段歷史故事——這也是國內播出的首部講述清代黃河治理的電視劇。在大結局前夕，《環球人物》記者采訪了《天下長河》的導演兼編劇張挺。

張挺生于山東、長于山東，對黃河再熟悉不過。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哺育了燦爛的中華文明；黃河，也是一條憂患之河，千百年來，水患威脅著兩岸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

“從古至今，有眾多為中華民族做過巨大貢獻的水利大師，他們為了治理黃河，為了守護百姓，鞠躬盡瘁。”張挺說，靳輔和陳潢就是其中的兩位，他們雖然最終未竟全功，但留下了光照千古的精神印記。

“我從小在黃河邊生活，對黃河的記憶很深，每年到汛期都比較緊張。”張挺回憶說。少時的他，曾看到黃河邊立有兩尊石像，但并不知二人是誰，長大后才知是清朝治河名臣——靳輔與陳潢，“自此心里便裝著這兩個人”。

10多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張挺到揚州河神廟參觀，廟里塑有兩尊銅像，正是靳輔和陳潢。“站在他們面前，我有些恍惚。幾百年過去了，人們依然不會忘記為百姓做過貢獻的人。過去我們說‘公道自在人心’，那什么是‘人心’？就是這個！”張挺說。之后，他開始讀《清史稿》《清實錄》，以及水利類的書籍如《黃河變遷史》《清代河工工具圖樣》等，找尋二人治河的故事，“故事越清晰，越被感動，于是決意撰寫劇本”。那時的張挺，已編劇過電視劇《警察李“酒瓶”》、電影《花兒》等，在影視圈小有名氣。

為了還原靳輔與陳潢的故事，張挺查閱大量史料。有一次，他找到一部《靳文襄奏疏》，是靳輔寫給康熙的奏疏合集，“其中最后一篇，靳輔專門講了自己與陳潢的交往、友情”。根據奏疏中的故事脈絡，以及各種史料，張挺寫下《天下長河》的故事：康熙十五年，黃河發大水，安徽巡撫靳輔治河不力而獲罪，被羈押進京途中，遇到了落榜秀才陳潢。靳輔以治河為己任，陳潢對治河有奇才，兩人成為至交，共同治河。最后，又因卷入黨爭，兩人的命運走向悲劇。

張挺在《天下長河》片場和演員說戲。

寫作《天下長河》，張挺幾乎一氣呵成。他遵循“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寫法——大的歷史節點、歷史事件，如黃河兩次決口、平定三藩、葛爾丹叛亂、收復臺灣等，都遵從歷史；小的細節，比如關于陳潢，史書記載內容較少，只說他有治河的天賦，其他則需要進行虛構和想象。

劇本完成后就被擱置起來。“那幾年都搶著拍大‘IP’，這個故事毫無娛樂性，就沒有人愿意拍。”10年后，正劇開始回潮。2017年，張挺拍攝歷史劇《大明風華》，結識了制片人姚昱竹。一次閑聊，張挺說手頭有一部清朝治河的戲，兩人一拍即合，決定重啟這個塵封多年的劇本。

張挺對劇本又做了細節調整。他找來黃河水利委員會專家把關治水環節，又請清史專家厘清外圍歷史和政治關系。開機前，他自己沿著黃河故道逆流而上，“那次行走有一種穿越感，不是見帝王將相，是見到了古代工程，見到了那段歷程和苦痛”。

2021年夏，《天下長河》開拍，整部戲拍了120多天。第一場戲，只有短短兩分鐘，張挺卻拍了5天。這場戲以一場暴雨為開端，切入了劇的核心故事——黃河水患。為了還原黃河潰決時的滔天巨浪，張挺一次又一次地做實驗。拍攝演員被洪水打得東倒西歪的戲時，先用鉤機把演員拉住，水從河堤對面通過滑梯一瀉而下，沖向演員。飾演靳輔的演員黃志忠，拍水戲前預設了很多表演動作，但水打過來時根本來不及反應。

這樣的場面，從第一集就給整部劇定了調，磅礴的、真實的、具有強大生命脈搏的場景。如此拼盡全力營造真實感，既有一種對生命的敬畏，也與《天下長河》致敬的那些民族志士的精神相呼應。

《天下長河》的名字，張挺在創作劇本前就定好了。有三層意思：第一層是故事的主線，治理黃河；第二層是歷史長河；第三層是文化的融合，那個年代，西方文化剛剛進來，滿漢文化也在融合。

“講的是治理黃河，說到底還是在講人，講治河時間線上的人物群像。”張挺說，創作時，他是帶著當下的視角去審視歷史上的那些人，而不是站在古人，或是歷史傳聲筒的角度再進行一遍歌頌。

比如陳潢，是個治河奇才，不求名、不求利，一心治河，但他執拗、耿介，在官場上難以生存，最終也因堅守自己的治河之道、反抗朝廷而死去。“陳潢、靳輔延續的是一種大歷史觀。”張挺說，他為陳潢安排了一句“很現代”的臺詞：天下不是皇上的，黃河也不是皇上的。再過一百年、一千年，地上的皇帝比天上的星星都多，黃河只有一條，在黃河面前，我們是平等的。

在劇中，幾乎每個人物都有自己的人生劇本。陰晴不定、擅長“帝王之術”的康熙，八面玲瓏的高士奇，沉穩圓滑的明珠，等等。尤為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于振甲。他是個典型的讀書人，尊崇程朱理學，清廉、孝敬母親，每天晚上必“三省吾身”。但當洪水來時，河道總督靳輔讓陳潢帶兵前來桃源縣炸堤。身為縣令的他，卻帶著鄉民誓死護堤，最終導致入海口的黃河大堤被沖毀，三省受災，災民多達百萬。

“我寫他，就是想批判‘禮教’的害處。因為讀死書，腦袋弄成榆木疙瘩了，自以為是為百姓著想，卻害了百姓。”張挺說，好的歷史劇，不能總在道德問題上糾纏——忠還是奸，清還是貪。“《天下長河》想要觸及人精神層面的復雜性，清官未必都能辦好事，忠臣有的也貪名聲。道德的分野只是一種非常簡單的歷史認知，不符合歷史真相。”張挺說。

這些年，中國的創作者們一直在對歷史劇進行探索，“尋找歷史真實與戲劇張力的平衡”。身在其中，張挺有自己的思考，“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出現了一批歷史劇。像根據二月河小說改編的《康熙王朝》和《雍正王朝》，是歷史結合民間傳說；《宰相劉羅鍋》《鐵齒銅牙紀曉嵐》這種戲說類，則是完全按照民間傳說寫的。這兩條線也很不錯，但目前沒有尋找到更新的、可以開發的人物和故事，處于停頓狀態”。

后來，隨著資本紛紛入局影視行業，“IP”盛行 ，歷史劇也被拍成“大男主”“大女主”劇。現如今，觀眾對嚴肅的歷史正劇呼聲開始升高，“真正嚴肅時，卻又不叫座”。

《天下長河》劇照。陳潢（尹昉飾）；

《天下長河》劇照。高士奇（左，陸思宇飾）和徐乾學（趙麒飾）。

歷史劇究竟該怎么拍？張挺覺得沒有標準答案，“每個人都在探索，但有一條很重要，戲劇不能沒意思，不能脫離觀眾”。

除了題材上的拓寬、人物精神層面的剖析外，《天下長河》的另一大探索就是與當代對話，讓觀眾參與進來。“歷史劇的特殊意義是提供人生樣本。”張挺說。

比如在《天下長河》中，他塑造了3個完全不同的年輕人。3人是同鄉，同時參加科舉考試，卻走上了不同的道路：陳潢，性格耿直容易得罪人，但專業過硬，愿意為民請命，一路跟隨靳輔治河，未得一官半職；徐乾學，高中探花后受到康熙的欣賞，但因過于懦弱、小心思太多而官場失意；高士奇，一位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憑借高情商成為康熙身邊的紅人，但最終因黨爭和貪腐被罷官。

“觀眾能夠從不同的人生樣本中產生共情，通過劇對照現實，甚至得到啟發。”張挺說。至于靳輔和陳潢這兩位主角，則是一種高度升華——某種程度上為觀眾展現了一種人生境界的可能性。“雖然最后寫到兩個人的死亡、老去，但從更高層面來看，他們被歷史銘記，仍然是勝利者。”

《天下長河》聚集了黃志忠、奚美娟、梁冠華等老戲骨，也有尹昉這樣優秀的年輕演員。談到和演員的溝通，張挺說，他的習慣是先排練，“每一個人的走位、在戲劇上的表達，包括戲劇中的沖突矛盾都理順了，然后再拍攝”。

這樣的創作模式，源于張挺大學時話劇專業的訓練。

1994年，張挺誤打誤撞考入中央戲劇學院。當時的他，對戲劇完全不了解，憑著一腔熱情開啟學習之路。 “4年的時間，系統地學習話劇的寫作、導演、表演，還有戲劇史等，對我產生了決定性的改變。”張挺說。

畢業后很長一段時間，張挺的創作都深受話劇影響。他的第一個劇本《警察李“酒瓶”》，完成于1999年。講述了一個喜歡喝酒的老片兒警的故事。“那個戲一集只有十來場戲，每場戲都特別長，特別像話劇。”張挺回憶說。劇本完成后，他找到了自己在中戲讀書時的老師李保田，請他出演男主角李“酒瓶”，李保田一口應下。

那個時候，《宰相劉羅鍋》剛播完，李保田正如日中天。但對張挺這個初出茅廬的學生，他傾注全力，每天和張挺談劇本，從早到晚，一句一句地捋順、調整臺詞。 ?“我覺得像又上了一次大學。他對各個人物的把握，對整個戲的節奏，都有全盤性的考量。這些到今天還影響著我。”張挺記得，為了演好李“酒瓶”，李保田專門花了兩個多月，到中戲旁邊的派出所體驗生活，天天去上班，跟著警隊執行任務。

電視劇《警察李“酒瓶”》和《大明風華》劇照。

2001年，《警察李“酒瓶”》播出，一部小制作，卻拿下了金鷹獎、飛天獎等多個重要獎項。處女作的成功，給了張挺信心。隨后幾年，他先后擔任電影《花兒》《看車人的七月》等編劇，在圈內闖出些名堂。后來，出于對歷史的喜愛，他創作《孔子春秋》《海上孟府》《大明風華》等劇。也是從《海上孟府》開始，他執起了導筒。

《大明風華》是張挺自編自導的第二部作品。執導這部戲時，他已經有了“歷史劇要與當代人對話”的自覺意識，用 “現代化審視”和生活化的筆法進行創作。比如，在描述歷史大事件之外，他還講述“家長里短”；比如，著力刻畫人物的多面性，驕橫的漢王也有可愛的一面，強大的太子也會脆弱，皇帝也會為家事憂愁，最受寵的皇太孫卻極其缺乏安全感……張挺說，他希望自己的歷史劇是讓觀眾動容的、共情的，而不只是枯燥地講歷史。

生活中的張挺，喜歡寫毛筆字。這是有家學淵源的，他的父親是一位書法家，擅長草書，而張挺喜好的是楷書。“從小練習書法，都是老夫子的東西，我也沒有逃出去，年紀越大，身上的舊味越重。”此外，他熱愛戲曲，曾把最喜歡的曲目《單刀會》融入到影視作品中。

“作為職業寫作者，希望清靜，但我心理上又最怕清靜，所以永遠處于糾結之中。”最近，張挺正埋頭寫一部戰爭題材的劇，講述1937年—1949年間一個家庭的故事。劇本創作是一件漫長又熬人的活兒，但就像張挺自己說的：“慢就慢吧，我干嘛拍那么快呢？”

1975年生于山東濟南，編劇、導演。電影編劇代表作有《看車人的七月》《花兒》《道士下山》等。自編自導的電視劇作品有《海上孟府》《大明風華》《天下長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