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沖突會長期化嗎?
周力(中聯部原副部長,第十三屆政協全國外事委員會委員):自今年2月24日俄羅斯宣布對烏克蘭采取特別軍事行動以來,已經有10個月時間。對當前俄烏沖突,可以看出八個方面的特征:
第一,俄軍在向烏克蘭東南部地區推進的同時,遇到了烏克蘭軍隊以及雇傭軍的頑強抵抗;第二,俄方提出的在烏克蘭實施去軍事化、去納粹化和實施中立化三個目標,現在看還未實現;第三,戰場形勢依然十分嚴峻,雙方軍事、經濟和人員等各方面的損失都很大;第四,烏克蘭有4000多萬人口,將近1000萬人進入俄羅斯和歐洲多國成為難民,人道主義形勢嚴峻;第五,美歐對俄羅斯進行嚴厲制裁,同時不斷通過多種方式向烏克蘭境內輸送大量先進武器彈藥,支持烏克蘭與俄羅斯“戰斗到底”;第六,聯合國安理會多次開會討論有關俄烏沖突的解決辦法,沒有取得明顯的進展;第七,目箭還看不到停火談判的跡象;第八,各方立場完全不同,甚至對立。
我認為,接下來解決俄烏沖突問覲的鑰匙在美國和歐洲手中,應該說美歐迄今為止沒有為緩解俄烏沖突做出實質性的努力,甚至在反向發力。很清楚,美國和北約的目標就是以烏克蘭為載體,謀求徹底打敗俄羅斯,從而實現遏俄弱俄的結果。現在我們要特別警惕俄烏沖突長期化、擴大化。如果這個趨勢繼續下去,不僅對烏克蘭、俄羅斯、整個歐洲,甚至對全世界,都將帶來巨大的影響和損失。
作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中方始終根據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獨立地作出判斷,決定自己的立場和政策。中方始終站在和平的一邊,將繼續勸和促談,支持并期待俄烏雙方恢復和談,同時希望美國、北約、歐盟同俄羅斯開展全面對話。
吳心伯(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俄烏沖突現階段有兩個特點:一個是打的意愿還很強,另一個是談的意愿不足0就打的意愿而言,從烏克蘭來看,其現在還處在反攻階段,而且認為反攻還沒有到位;從美國來看,還在不斷增加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包括更加先進的軍事裝備;從俄羅斯來看,雖然處在戰場調整的過程中,但仍期待過一段時間以后,能夠重新獲得戰場上的優勢。所以,現在各方打的意愿比較強。
就談的意愿而言,因為烏克蘭覺得自己在戰場上仍處在攻勢,所以眼下不愿意停下來;而俄方對已經宣布“加入俄羅斯聯邦的領土”是不會放棄的,目前不可能為了談判自動退出上述地區;美國則想通過俄烏沖突,實現一系列的目標。我認為美國的目標有三個:一是全方位削弱俄羅斯,包括政治、軍事和經濟上;二是穩住烏克蘭,認為烏克蘭不能垮,澤連斯基政權不能倒;三是拖住歐洲,逼歐洲跟著美國走,沒有別的選擇。
朱鋒(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俄烏沖突不可避免將長期化,而長期化也會令俄烏沖突對整個世界的困擾、沖擊將進一步上升,并帶來三大不確定的因素。
第一,就像上個月烏克蘭的兩枚導彈落到波蘭境內,如果俄方導彈落入北約國家,會不會觸發北約的集體防御機制,使得俄烏沖突進一步擴大為俄羅斯和北約成員國之間直接的軍事對抗?
第二,沖突長期化會不會讓烏克蘭正在運營的三個核電站,發生類似切爾諾貝利事件的意外事政?對于烏克蘭、歐洲來說,若發生新的核輻射、核污染到底意味著什么?這可能是烏克蘭局勢加'劇世界經濟、政治動蕩緊張的另外一個非常令人擔心的災難性前景。
第三,俄烏沖突不管持續多久,俄羅斯進一步被削弱的前景恐難避免。如果美西方加碼軍事援助,俄難以有效繼續,會不會真的迫使莫斯科動用戰術核武器自保?所以,未來俄烏沖突進一步走向核沖突的前景,依然不能排除。
因此,俄烏沖突長期化對于世界來說,是一個最重要的戰略性挑戰和最為沉重的不確定性。
沖突會走向核戰爭嗎?
時殷弘(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決定俄烏沖突走向的次號因素,是關于在烏克蘭內外的戰略模式,也就是仗是怎么打的。雙方的戰略分別是,俄軍以大范圍轟炸為手段進行破壞性殺傷,而烏軍與當地居民在西方援朗下展開各種抵抗和反擊,包括游擊戰、陣地戰、運動戰等等。在烏克蘭境外,美歐盡全力對俄羅斯實施經濟及金融制裁,并加強北約的備戰。
不久前,主動進攻的烏軍在東北部和南部赫爾松州俄占地區內有力推進,俄軍急速敗退。然而,10月中旬起,烏軍顯然失去此前一個多月的戰略銳氣和進攻機動,除赫爾松外圍攻勢較猛烈外,戰線呈一種烈度不高的膠著狀態。另一方面,俄羅斯似乎在動員和積蓄兵力,準備新的攻勢,美國和北約則在逐步升級對烏軍援,俄烏沖突新的危險即將到來。
吳大輝(清華大學俄羅斯研究院副院長):如果說戰爭的性質,從單純的戰爭學來解釋的話,這是一場謹核戰爭威懾條件下的大規模地區常規戰爭。為什么說是準核戰爭威懾條件下?因為開戰的第三天,俄羅斯將自己的核力量提升到特殊執勤模式狀態。
目前,俄烏雙方談判目標暫無重合,點,一般這種沖突要進入談判,要么是戰場分出勝負,要么是雙方誰也打不動了。即便現階段俄烏開啟了談判,我認為與其說談判,不如說是凍結沖突,雙方借機重組軍隊,尋機再戰。
未來一旦雙方都不想再拖下去,俄美之間的安全余量越來越少,動用戰術核武器很可能是“灰天鵝事件”。無論戰爭的結果如何,哪怕俄羅斯占領整個烏克蘭,俄羅斯的安全環境都比開戰之前更惡化了。
張樹華(中國社科院政治學所所長):比起戰場上的不確定性、外交關系的波動性,我側重從世界政治發展,特別是冷戰后政治思潮、政治格局的演變,包括政治價值觀的變化,來談談俄烏問題和俄烏沖突對未來世界的影響。
可以說,當今俄烏沖突還是冷戰后的延續。蘇聯解體后30多年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抱著冷戰思維和陣營的思維,不斷為維護自己的霸權極力打壓其他國家。打著所謂“民主自由”的旗號肆意進行政治軍事擴張,維護地緣政治戰略,維護美國治下的經濟和國際秩序。
對于俄羅斯來說,問題不僅是解決沖突、擺脫困境,而是如何面對今后外部政治、外交和國家間關系的變化。
為什么說進入亂世、世界更加危險了?世界政治生態更加惡化了?首先,原因在西方政治家的水平,道義水平、專業水平都急劇下降;其次,當今國際間政治價值觀分裂與對抗更加明顯、更加劇烈。以普京為代表的俄羅斯政治精英把俄烏沖突看成了文明之爭、民族命運之爭、政治價值觀之爭、世界秩序之爭。他們認為西方的價值觀和模式在走卞坡路了。但俄羅斯心有余而力不足,拿不出可以代替的、在國際上有吸引力的經濟模式、發展摸式、政治模式。所以,現在的形勢是,俄羅斯被逼到墻角,是對整個西方的反擊。
對于未來世界的沖擊會怎么樣?我覺得不能只聚焦在俄烏沖突,還是要關注到世界大國、東西方、南北方的經濟發展,模式發展能不能應對挑戰,能不能回應世界之變、世界之亂,能不能為回答當今的世界之問提出符合全人類文明發展方向的、能夠為世界所能接受的發展方案。
崔洪建(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歐洲所所長):現在世界關心的是,如果在戰場上俄烏雙方陷入到持續的相互消耗中,那么在戰爭與和平之間是否會出現某種突然的甚至決定性的變化?西方提供更多、更先進的武器給烏克蘭,是想幫助烏克蘭贏得在戰場上的優勢還是在談判桌上的均勢?同時,俄方對兵力和資源的投入只進行局部擴大。是想獲取戰場優勢還是談判籌碼?即便雙方都有不愿或不能升級沖突的苦衷,但局勢接下來是否仍然可控?
從戰爭形態來講,俄烏沖突是一場發生在歐洲地區的局部常規沖突,但它爆發的節點、地點和產生的巨大影響,卻超出了局部和常規范疇。冷戰結束以來世界各地的局部沖突從未停止過,但從未像俄烏沖突這樣引發如此巨大的震蕩并將如此多的大國和主要力量牽涉其中。俄烏沖突同時作用于國別、區域和全球層面,有關它究竟是一個持續、長期和巨大變化的開端,或僅僅是一個短暫、局部和可控變量,爭論將持續存在,并影響到我們對“后冷戰時代”或“后一后冷戰時代”格局的基本判斷。
時殷弘:關于俄烏沖突,有未來可預見的因素和不可預見或難以預見的因素。美國和北約進一步升級對烏武器援助的趨勢非常明顯。另外,普京治下的俄羅斯還會繼續加強其戰爭能力,盡可能維持作戰,盡可能保住已宣布“加入俄羅斯聯邦的領土”,這也是確定的趨勢。真正難以預見的至少是:第一,沖突是否會擴大到烏克蘭境外,我認為俄羅斯必定會好好掂量掂量;第二,雖然俄方頻頻威脅使用核武器,但現在仍沒有看到烏克蘭戰場有使用核武器的跡象,未來是否會有也無從預言。
2024年或成關鍵節點?
吳心伯:俄烏沖突可能的前景,從現在看有兩種:第一是打打談談。打是真打,因為這個事情最后還是靠戰場決勝負。談是假談,因為在主要當事方沒有真正停戰意愿的情況下,這個談就是做做姿態。
第二是停戰,但是不媾和。所謂停戰,就是到了一定階段雙方打不動了,有一個實際上的或軍事上的停火線,但是無法達成和平協議。因為俄烏雙方立場相距太遠,所以有可能在戰場上停下來,但在政治上無法達成和平協議。
再往前看,2024年是關鍵的一個節點,這一年俄羅斯有總統選舉,美國有大選,這些政治因素決定了在烏克蘭問題上有可能找到一個比較明確的解決方案。因此我認為,在2024年之前,俄烏沖突很可能是沒有明確的解決方案的狀態,或者是打打談談,或者暫時的技術上的停火。
最后,恐怕各方要對自身的目標進行調整,才能有出路。比如對俄羅斯來講,其根本目標是烏克蘭不加入北約,但就要放棄從烏克蘭通過沖突獲得的“領土”,這可能不包括克里米亞。對烏克蘭來講,其要實現領土完整、安全保障,但不能與美西方結盟,不能加入北約。對美國而言,是要接受歐亞大陸地緣政治的現實,要考慮到俄羅斯合理的地緣政治關切,不能把烏克蘭納入到美國的“安全保護”范圍。
吳大輝:我認為西方和烏克蘭謀求的目標是實現烏克蘭“武裝中立”。即沖突到了僵持階段,雙方都無法徹底擊敗對手,那么烏克蘭加入北約無望,因為“老歐洲”國家反對,但北約同意把烏武裝起來。以后作為非北約成員國,烏克蘭一旦遇到危險,北約可提供安全保障。
另外一種解決方案,是由大國或者關鍵國際組織為烏克蘭提供安全保障,包括由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提供安全保障,重新修訂1994年12月簽署的《布達佩斯備忘錄》。這些都是未來外交渠道可以努力的方向。
王義桅(中國人民大學國際事務研究所所長):從地緣政治角度看,美歐一直想爭奪俄羅斯的勢力范圍,中東歐多數國家已經加入北約,還加入了歐盟。俄羅斯的戰略空間不斷被擠壓。西方要進一步削弱俄羅斯,就誘逼俄羅斯做出反制,然后極限制裁俄羅斯。
對于美國來說,不僅要削弱俄羅斯,還要削弱歐亞大陸的互聯互通。保持美國在這里的戰略控制,按照布熱津斯基《大棋局》一書里的觀點,對維持美國的霸權至關重要,而烏克蘭在《大棋局》里就是所謂的全球五大支點國家之一。
還要看到,美國有四大集團,軍工集團、能滋集團、金融集團、數字寡頭。他們是追求最大利潤的,只要巨大的戰爭紅利還沒榨干凈,美國就不會讓沖突停止,而且美國希望讓歐洲更加依賴自己,打掉歐戰略自主念想。
俄烏沖突什么時候結束,取決于美國通過沖突來調擎全球供應鏈、產業鏈,搞新的全球化的進程達到什么程度。美國需要這樣的沖突,除了脅迫歐洲,制裁俄羅斯,支持烏克蘭之外,更重要的是重組全球化,這是比較長期的過程。所以這些綜合在一起,決定了俄烏沖突的最終走向和結束的方式。
朱鋒:1991年12月蘇聯解體,大國關系緩和,世界進入全球化時代。而俄烏沖突意味著大國對抗、熱戰沖突又重新回來了。誰都清楚,最后真正較量的是俄羅斯和美國。從這個角度看,俄烏沖突長期化有可能使我們真正進入一個后-后冷戰時代,對整個世界政治經濟局勢的影響也會更大。
隨著全球化席卷世界,市場的相互開放,經濟上的相互依賴是改變冷戰時代非常重要的變量,但俄烏沖突持續到現在,美西方全面制裁俄羅斯,使得后冷戰時代歐洲國家對俄羅斯油氣的依賴正走向中止,相互依賴的狀態發生改變,這里反而變成大國沖突的新前沿。
這一系列問題也反映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后-后冷戰時代。所以,俄烏沖突在很大程度上也對中國形成了某種警示, 自中美建交、中國改革開放后,逐漸形成的中美之間相互依賴的關系,會隨著今天美國對中國實施的全面戰略打壓和激烈競爭政策出現什么樣的變化?我認為,俄烏沖突對中美關系、對中國未來的大國外交,都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
環球時報2022-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