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魯·柯克伯恩


在一場本土植物與外來植物的斗爭中,不少美國本土主義者希望借助草甘膦除草劑消滅外來物種。然而,這種除草劑不僅會誤殺其他物種,還有可能致癌。
| 驅逐韃虜 |
2015年1月某個周五晚上,在圣何塞舉辦的加州本土植物協會年會上,1000名來賓正在聽取環境歷史學家杰瑞德·法默的主題演講——論桉樹對加州生態和歷史的影響。只可惜,桉樹并非加州本土植物,而是維多利亞時期從澳大利亞引入的舶來品。在大部分與會者看來,桉樹毫無疑問是充滿威脅的外來入侵者。它的枝干干燥易燃,對鳥類不友好,還會貪婪殘忍地攫取原本屬于本土植被的水源。
演講中,法默盡責地強調了桉樹的上述丑惡行徑,卻也引用了多年來他人提出的正面評價。此舉過于莽撞,將桉樹稱為“加州本地人”的說法引起罵聲一片。在提出這一觀點后,這位溫文有禮的演講者不斷被噓聲、斥罵聲和嘲諷聲打斷講話,如此情形直到他提及長角甲蟲時方才停歇,這種甲蟲在上世紀90年代從澳大利亞非法引進,專門用于殺死桉樹。聽眾為桉樹天敵叫好。
這些信念堅定的加州本土植物擁護者所厭惡的不僅是桉樹。他們中的許多人在當地政府頗有影響力,渴望重回1769年第一批歐洲移民定居時,灣區沒有樹木的原初草原風貌。他們為了實現理想,害得蒙特利柏樹屢屢遭到舊金山相關部門的毒手。柏樹不是這些本土主義者清理名單中的唯一項目,未來幾年,奧克蘭、伯克利及其周邊地區近45萬棵樹將以“降低山火風險”的由頭被砍伐。
在不斷變化的自然界中定義何為“本土”和“入侵”會引發爭議。例如,駱駝原產于北美,但該地區的駱駝早在8000年前就滅絕了。相反,充滿神圣感的紅杉樹是早在6500萬年前就潛入北美大陸的“入侵者”。美國國家入侵物種委員會將“入侵者”定義為“一種引入后確實或有一定可能對經濟、環境或人類健康產生危害的外來物種”。但已故的演化生物學家斯蒂芬·古爾德對這一觀點不以為然,認為該定義不過是“浪漫的胡言”。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寫道,本土生物不過是“那些恰巧第一個在某區域獲取資源并站穩了腳跟的生物”,他諷刺這些“先來者”不過是學會了與周圍環境和諧共處,便將“后來者”視作入侵剝削罷了。
即便如此,反外來物種侵害的思想依然在全美盛行,無論是大學生物系、野生生物官方機構還是各種花園俱樂部。我住在弗吉尼亞州時,當地本土植物協會的一位熱心女士告訴我,她夢想中的弗吉尼亞自然景觀應當與1607年那批移民者所見的一樣。為了這片夢中圖景,她嚴厲敦促我對家中的連翹花(起源于巴爾干半島)斬草除根,再用美麗的本土灌木取而代之。前總統小布什在得克薩斯州度假時,總是花大量時間清理牧場的紅柳樹。許多州設有機構來監管并消滅外來入侵生物。2014年,北卡羅來納州入侵植物委員會為兩位護林員頒發“年度卓越獎”,以表彰他們在工作期間發現一小片入侵植物馬齒莧草的杰出貢獻。越南人稱馬齒莧為“美國雜草”,因為在那里,這種草生長于美軍噴灑過“橙劑”的荒蕪土地上。
恰巧,越戰期間的橙劑供應商孟山都公司,也生產美國最廣泛使用的有機磷除草劑——農達草甘膦。草甘膦作為孟山都招牌除草劑的主要活性成分,是對抗入侵生物的最佳武器。根據加州入侵植物委員會2014年的一項研究,當地超過90%的土地管理者會使用該化合物消滅外來入侵生物,特別是桉樹。馬薩諸塞州相關負責人發現,草甘膦對鏟除濕地蘆葦有奇效;賓夕法尼亞州大力推廣使用草甘膦滅除紫珍珠;路易斯安那州則規定將其用于馬齒莧,并提醒可能需要多次使用才能根除。
| 被害妄想 |
這種反外來物種侵害的狂熱不僅僅是局部情況。正如聯邦政府給出的官方立場:“外來物種入侵對美國環境構成極其嚴重的威脅,影響到美國全境和世界上每個國家。”2014年,聯邦政府花費逾20億美元對付外來物種入侵,其中近一半資金用于草甘膦和其他有毒藥劑。
本土主義者認為,與可能造成的經濟損失相比,這筆投資微不足道。內政部聲稱外來物種侵害造成的經濟損耗高達1200億美元。不過,這個數據來自康奈爾大學生態學家大衛·皮門特爾。他本人對外來物種的厭惡甚至延伸到人種方面,從他公開反對移民就可見一斑。
仔細想來,其他據稱由外來物種造成的損害案例同樣值得商榷。例如,被認為易燃的桉樹,恰恰能夠在山火中幸存;它們并不會搶占其他植物的水源,而是通過自身葉片吸收水分并導入其根部,使得周遭土壤保持濕潤;它們也不會驅趕所有野生動物,帝王蝶越冬時就很喜歡棲息在加州的桉樹上。
紅柳所消耗的水分也不比原產于美國西南地區的三葉楊多。據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生物歷史學家馬修·周所言,紅柳的壞名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40年代一家礦業公司的惡意營銷。該公司生產需要大量水資源,但當地河水水量有限,且已經用于農業灌溉和其他用途。于是,這家企業通過研究證明紅柳會消耗大量水資源,而在消滅這種“入侵者”后,余出的水便足以供其生產經營所需。
看似平凡的蘆葦引發了迄今最堅決也最可疑的滅絕運動。蘆葦被指控掠奪其他濕地動植物的生存空間與資源。為此,特拉華州政府每年在德拉瓦河河口27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上,反復噴灑數千加侖的草甘膦除草劑。2013年,紐約政府計劃毀滅皮爾蒙特的蘆葦沼澤,當地居民發現后憤而反抗,“我們愛沼澤。它如此美麗,保護我們免受颶風影響,是眾多野生動物的家園。”
正如上文所述,滅絕入侵者的本土主義理想和恢復原初風貌的幻夢交織在一起。繁茂的蘆葦蕩覆蓋了新澤西草原的大部分地區,這無疑大大激怒了渴望回到原初草原景觀的本土主義者。哈佛大學阿諾德植物園的前高級研究員彼得·特蒂奇認為,蘆葦大范圍繁殖和新澤西州的公路建設有著密切關系。公路阻斷了河流,形成了大面積適合蘆葦生長的濕地環境。拆除公路,草原自然就恢復了。但他也提到,新澤西500多個垃圾填埋場不斷泄漏的氮和磷,正是依靠蘆葦濕地才得以凈化。他說:“無論如何,我們不可能重建失落的自然景觀,因為這些景觀存在的條件已經消失。由于人類活動,我們所處的世界已經大不一樣,我們不可能逆轉時光。”

對于反外來物種侵害的思想,瑪卡萊斯特學院的生物學教授馬克·戴維斯批評得更為尖銳,“這是生態原教旨主義,迷信過去的純潔被外來者玷污。”在他看來,外來物種不是在排擠本地物種,而是進入了一個已經被人類毀壞或至少攪擾的地區。換而言之,它們是癥狀,而非病因。比如,臭椿樹適合在鹽堿地里生長,這種樹自美國東海岸沿著州際公路向內陸蔓延,它們特別的蔓延軌跡正是公路部門冬季撒鹽除雪造成的。
| 比居同勢 |
孟山都公司試圖摘掉“橙劑”的標簽,成為一家全新的“生命科學公司”。為此,公司高層投入大筆資金在轉基因生物項目上。孟山都圣路易斯總部與密蘇里植物園不過幾英里距離。孟山都充分利用這一優勢地理條件,與植物園前負責人、植物學家彼得·雷文深入合作,達成共贏。1996年,孟山都首席執行官羅伯特·夏皮羅邀請雷文一同出席孟山都中心破土儀式。公司不僅為該中心捐贈土地和200萬美元,還投入了5000萬美元用于建設另一個轉基因研究所——丹佛斯植物科學中心。而孟山都的轉基因工程,主要是計劃對農作物進行草甘膦免疫的基因改造。
上世紀90年代孟山都試圖扮演造物主時,克林頓政府成了它堅實的后盾。當法國拒絕引入轉基因玉米時,美國總統、國務卿、國家安全顧問和諸多參議員均在為孟山都說話。孟山都的工作人員甚至拿著克林頓政府開出的津貼。孟山都的高級副總裁弗吉尼亞·韋爾登就曾擔任總統科技顧問委員會的成員,為公共政策提供建議。
雷文小組關于反外來物種侵害的建議也乘著這股東風得到了高度關注。“有害雜草的入侵對美國自然環境和經濟造成的大規模破壞,只有洪水、地震、山火等自然災害可以相提并論。”時任內政部長布魯斯·巴比特在報告時如此疾呼。短短一年時間,克林頓簽署第13112號行政命令,成立國家入侵物種委員會,旨在抵御和控制外來入侵物種,將入侵物種所造成的惡劣影響降至最低。委員會咨詢顧問之一便是孟山都的產品研發部經理——曾參與研發草甘膦除草劑配方的植物學家尼羅伊·杰克遜。
盡管孟山都三句話不離“生命科學”,但其大部分利潤都依賴于草甘膦除草劑的生產銷售。到90年代末,孟山都農達除草劑的收入年增長率高達20%,正如公司高管所評價的:“農達是孟山都的上帝。”農達與孟山都抗草甘膦轉基因作物的共生關系確保其神圣地位不可撼動。農民種植轉基因作物的數量也隨之增加。
| 物極必反 |
外來干預對雷文一直崇尚的生物多樣性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舉個例子,帝王蝶的幼蟲以乳草為主要食物,但草甘膦對這種植物的殺滅效果極好,隨著除草劑的使用,帝王蝶幼蟲的主食消失殆盡。1995年,在農達使用初期,美國田野上空有近10億帝王蝶;但到2014年,這一數目已驟減到3500萬。在一部分人看來,它已瀕臨滅絕。
雷文對帝王蝶的現狀仍舊持樂觀態度,理由是孟山都公司計劃在非農耕區域促進乳草生長。但這樣的野草綠洲十分稀少,即使有也可能變成其他入侵物種的地盤。這樣一來,人們不得不再噴一次草甘膦優先殺滅新敵人,才能給乳草騰出可憐的生存空間。
2004年以來,許多農民開始將草甘膦除草劑噴灑在未經基因改造的農作物上,以促成人工早收。麩皮上殘留的草甘膦會隨著進一步加工,上到人們的餐桌。多年來,孟山都及其盟友激烈否認“草甘膦對人體有害”的指控。2001年,時任助理國務卿蘭德·比爾斯接受采訪時狡辯說:“食鹽和嬰兒洗發水的毒性或許比草甘膦還要大。”盡管比爾斯竭力否認,但草甘膦對人體有嚴重危害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它不僅會引發皮疹和其他人體疾病,甚至可能毒殺家禽。
殘酷的現實也無法撼動孟山都這座大山。美國國家環保局1991年的研究推翻了“草甘膦可能致癌”的結論。2013年,經過孟山都的多次游說,法國撤回了關于草甘膦化合物對老鼠產生致癌作用的報告。面對暴風雨般的質疑,孟山都始終堅持“草甘膦對人類健康無害”的立場不動搖。

“減速帶”終于出現在這輛高速行駛的資本大車前。2015年3月,在世界衛生組織國際癌癥研究機構的支持下,17名科學家在法國里昂會晤,進行幾種化學物質的致癌性評估,其中就包括草甘膦。該研究小組由國際知名流行病學專家亞倫·布萊爾領導,他在美國國家癌癥研究所工作了30年,發表了450多篇論文。
布萊爾小組審查了三組數據,分別來自動物實驗測試、反復接觸草甘膦人群的流行病學研究,以及對草甘膦致癌過程的分析。結果顯示,實驗動物患癌率過高。在美國、加拿大和瑞典進行易接觸人群流行病學研究的小組也得出了相似結果。他們發現,使用草甘膦或近距離接觸草甘膦與非霍奇金淋巴瘤患病風險增加存在關聯,“它們往往同時出現。”
不難預料,孟山都對這一結果十分憤怒。生物技術食品行業公關網站上滿是對這項研究的嘲諷。有同情心的記者斥責孟山都利欲熏心,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休·格蘭特對此不屑一顧:“垃圾科學和不實謠言迷惑消費者,這實在令人痛心。”
和以往一樣,孟山都要求撤回報告。但就布萊爾和我談話時展露的立場來看,他似乎不太可能選擇撤回,“歷史上,同樣的事發生在煙草、石棉和砷上。”為表示對布萊爾研究的支持,法國政府立刻禁止花藝商店出售農達。
除此以外,一場新的災難正在醞釀:目標植物逐漸出現草甘膦抗性。農民對付抗藥性雜草唯一的方法就是噴灑更多。過去一季度只需要噴灑一次的除草劑,如今需要三次。所有這些讓我想到了玉米和大豆田里的小蓬草,它們也是草甘膦滅殺的目標之一。近幾年來,農民發現了一種經多年草甘膦滅殺后仍能頑強生存的超級小蓬草。一位農民稱,它不僅可以在高于正常濃度四倍的除草劑噴灑后存活,甚至還能從死里逃生的經歷中脫胎換骨,長到原本的兩倍高,莖稈粗到足以卡住收割機的利刃。
也就是說,在美國,一種非外來的入侵者正被大量制造出來。
[編譯自美國《哈潑斯雜志》]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