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遠山具體在哪里,我一直都不能有一個確定的目標。小的時候,我覺得遠山在太陽落山的地方。太陽鮮亮的時候,遠山顯得格外清晰,仿佛就在眼前。太陽慵懶的時候,遠山就變得模糊不清,在天的一側時隱時現。它似有若無,卻以獨特的方式牢牢盤踞在我童年的時光里。
從遠處看,山上叢林茂密,那輪廓的陰影里是黑壓壓的樹群。大樹腳下有連綿的青草,覆蓋著巖石、溝壑,以及彎彎曲曲的山路。山上有美味的山果,每次想到,我都禁不住咽口水。生活的貧瘠,舌尖的淡漠,令我對味覺的渴望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在那密密匝匝的樹林和雜草中,還有關于神仙、妖怪,野狼、山虎以及狼外婆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傳說,經過各種渠道匯進我的意識里,我的大腦便也像一架機器跟著遠山轉動。
想起武松在景陽岡打虎喝酒,我便會揣測當一個大漢經過遠山時,他要在哪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遠山的腳下是不是也有一個招牌,“三碗不過岡”;山上正有一只威風凜凜的大老虎青面獠牙,對往來之人虎視眈眈……說書的大伯蹲在樹蔭底下,唾沫星子四處飛濺,他不是青面,獠牙卻是真真的,而且牙齒上沉積了數年未經清除的煙垢和牙垢,黃中透黑。他每天像一個把式壺,手中托著一個煙袋嘴,在墻角一蹲就是大半天,嘴里不適閑地說著一百單八將零零碎碎的故事,有時也嘮嘮諸葛孔明,劉賢德如何以垂肩的雙耳和容易受傷的眼眸俘獲了紅臉關公、黑臉張飛。
村里同齡的女孩中,喜歡窩在墻角聽人擺龍門陣的,幾乎只有我一個,和一幫小子、老爺子,以同一個姿勢蹲著,聽得津津有味。我不知道歷史是個什么玩意,可我喜歡這樣的民間故事。說書的大伯滿臉都是坑坑洼洼的麻子,村里人背地里喊他劉麻子,我卻恭恭敬敬地稱呼他劉大伯。劉大伯說得唾沫飛濺,我聽得如癡如醉。母親告誡我,女孩子家,不納鞋底,不學繡花,卻要去聽二話,還像一個女孩子嗎?
我沒有回腔,我正沉浸在李逵找不到母親的狐疑之中。在那片深山里,一個瞎眼的婆婆會去哪兒呢?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捧著一個方匣子,方匣子就像一個魔盒,劉蘭芳和袁闊成的評書就如同藥引子一般,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從《岳飛傳》到《楊家將》,再到《三國演義》,聽得沉醉,入迷。對于遠山的遐想也因此斷斷續續。
2
關于狼外婆的故事,我也在對遠山蓬勃的臆想里,找到了一些枝枝蔓蔓。那個可惡的狼外婆應該就居住在遠山,在等著那個去外婆家的天真的小女孩,狼外婆坐在咸菜壇子上,毛茸茸的長尾巴正好塞在壇子里,穿著紅褂子、系著紅頭繩的小姑娘還以為她就是自己的外婆,就把媽媽讓帶來的金果子給了狼外婆。小姑娘走后,狼外婆把小姑娘送給外婆的金果子全給吃了。狼外婆雖然老了,可牙口特別好,滿嘴的牙沒有一個缺的 。小姑娘挎著個空籃子高高興興地回了家,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不是自己的外婆,外婆已成了狼外婆腹中餐食。
自從村里的張爺爺講過這個故事后,我不知道怎么的,就害怕了張爺爺,他講故事的時候,我忽然發現,他的牙齒,竟然沒有一個豁的!一口潔白的牙,看上去硬實呢!陽光從大門那里反射到張爺爺的牙齒上,有光在閃。
我心里一驚,遠山里有沒有狼外婆我不知道,可是眼前的張爺爺卻有狼外婆的牙齒,我害怕地想,某一天,他會不會也要吃金果子,我媽媽沒有給我準備金果子,他要是想吃金果子了,把我的手指頭當金果子吃就糟了。想到這,我一哆嗦……
我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害怕張爺爺追過來。好不容易跑到家,扭頭一看,張爺爺一步三跑地跟了來。我差點嚇暈了,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呼啦”一下把大門合上,把門銷插上。我站在門后,腿直打抖。我害怕張爺爺會從門縫里鉆進來,要是那樣,我頂著也沒有用。我越想越害怕,最后竟哇哇大哭起來。
后來,張爺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又是怎么離開的,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在夢里,我有一對像雷震子一樣的翅膀,我舞動翅膀,向遠山飛去。遠山在萬里霞光里格外動人,她微笑著向我敞開了懷抱……就在那時,我聽見門被搖得山響,母親邊拍邊尖利地叫著門。我才陡然驚醒,驚惶地從地上爬起來拽開門上的插銷。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避著張爺爺。張爺爺讓小伙伴給我帶了一個烤山芋。我本來是很想吃的,可最終我沒吃,我還告訴那個小伙伴,張爺爺的東西不能吃,張爺爺興許是個妖怪。小伙伴沖我點點頭,我們把山芋扔在了臭水溝里。
我不再去聽張爺爺講故事,我甚至連他們家屋門口的那段路都害怕,每次經過,都飛奔過去。遠山時隱時現,當陰云密布,刮風下雨,遠山就不見了蹤影。我站在風口,呆呆地看著遠山的方向。我不知道遠山去了哪里?我想有一天我一定要走到遠山的腳下,我要看看,遠山到底是什么樣子。遠山上到底有沒有老虎和狼外婆。可至今我也沒有真正地站在哪一座山腳下,更沒有像一個探秘者一樣去深山里探尋。遠山在我的腮幫子下,堆積起了像山丘一樣的夢,我無法看透它,更無法走近它。
很多年后,對于張爺爺,我總覺得有點愧疚。這種愧疚是從他拔牙開始的。那天一大早,我聽父親說張爺爺喊牙疼,讓春子爸用老虎鉗拔,春子爸不敢拔,最后他疼得受不了,自己拿起老虎鉗對準那顆牙,一用勁,拔了。
張爺爺的牙缺了一顆,張爺爺他不是妖怪,他成不了精了。張爺爺自從拔了那顆牙,身體每況愈下,沒兩年,就入土了。
妖怪是不會死的。張爺爺死了。我還想聽他說狼外婆和紅姑娘的故事。可是張爺爺不在了,我想到遠山的地方去找他,聽他再講一講狼外婆的故事。
戚佳佳: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