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兔子，白兔子

1

蘇雅拿了一疊三D立體畫卡片到班上，得意地說這是家里的老物件，從媽媽的舊物里淘出來的。卡片上面都是一些抽象圖案。如果盯著圖案看，就會漸入佳境，能看出畫里的層次，看出一些表面上看不出來的圖案。

同學們瘋搶，一個個拿著畫往里看，看到了就大呼小叫：“看到啦看到啦看到一條魚！”“我也看到了，是一個房子！”“我怎么看不出來！急人！”“我這個也看出來了，看的時候兩只眼睛不能聚焦，就容易看出來。”

魏格格也拿了一張看，感覺自己剛要看出來點什么的時候，蘇雅忽然說：“你這樣看，對眼睛能好嗎？”魏格格一愣神，眼前馬上要出現的層次消失了，她的好興致也消失了，就生起了氣。

魏格格的眼睛有問題，有一只眼睛斜視。不過，早晚有一天，爸爸媽媽會帶魏格格去做矯正手術的。魏格格很期待，那之后一定是嶄新人生的開始。

因為眼睛，魏格格從小就經受了很多詫異的目光。她記得初中第一天時，有的同學竊竊私語，朝她努嘴眨眼。魏格格心想，我只是斜視，我又沒瞎。

小學時的同學都不太注意她的眼睛，最開始他們還太小，只對吃、玩和老師感興趣，后來漸漸發覺魏格格眼睛有問題時也習以為常了。魏格格那時候已經成了班里最不引人注目的那一個，這就是她所祈求的。

她不知道自己內向的性格是因為先天的敏感，還是后天因為眼睛的緣故。她朋友不算多，蘇雅是她小學時候最好的朋友，她們初中分到一個班時，魏格格安心不少，否則真不知道怎么獨自面對這么多陌生人。她不喜歡交新朋友，因為從陌生到熟悉需要過程，而這個過程中，就逃不開她眼睛這個話題。有的人雖然不提眼睛，但是對面跟她說話，心里卻想著她眼睛的事。她能感覺出來，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要是有同學往這邊看，蘇雅就替魏格格狠狠看回去，要是對方沒有眼力見兒，她還會懟回去：“看什么看？”那時候蘇雅就是她的守護神。蘇雅從來不和魏格格說眼睛的事，好像魏格格和別人是一樣的。但是，今天為何偏偏要提？

魏格格回到家，坐在書桌前發呆。

臺燈的燈光籠罩在桌布上，這是她和蘇雅逛街的時候買的棉布，她們一人一條。現在，上面斑斑點點，有鋼筆水，還有吃東西掉上去的油點，她已經沒有最開始那么愛惜了。她盯著桌布看，就像看立體卡片一樣。

她第一次這么仔細看棉布，是斜紋的，很有質感。看著看著，這些斜紋好像越來越粗，越來越大。然后，她就蹲在一塊綠色的草地上了。她抬頭看天，天藍得透亮，這不是原來世界的那個藍天，草也不是自己世界的那種草。

2

魏格格研究著綠色的草，這草看起來很好吃，鮮嫩多汁，她揪了一片拿著看。

“蹦蹦蹦，蹦蹦蹦，我贏了！”清脆的聲音歡快地叫著。

“噓，有人來了！”另一個壓低的尖細聲音說。

她回頭，看見了兩只兔子。一只黑兔子，一只白兔子。

黑兔子清脆地嚷著：“看看，看看，她不是紅眼睛。”

白兔子細聲細氣說：“可是她的眼睛，有一只跑邊上了。”

黑兔子說：“但是她不是紅眼睛。”

魏格格聽得一頭霧水。

“是這么回事……”黑兔子大方地介紹起事情的經過。黑兔子和白兔子的眼睛顏色不一樣，黑兔子是黑眼睛，但白兔子是紅眼睛。兩只兔子也沒見過其他兔子，所以它們總是爭論，什么顏色的眼睛是正常的。

黑兔子說：“黑兔子黑眼睛，有規律。白兔子，要么應該是黑眼睛，要么是白眼睛也行啊，它卻是紅眼睛。”

魏格格明白了，她說：“白兔子就是紅眼睛的。有些白鴿子也是紅眼睛呢。”

黑兔子和白兔子大驚失色，它們還以為整個世界就它們兩只兔子呢，而且在它們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上有很多黑兔子和白兔子，有面前這個奇怪的家伙，還有白鴿子。

“原來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世界。”黑兔子帶著向往的神色。

“哪兒也不會有這兒好了，這兒有吃有喝，有夏天有冬天。”白兔子小聲說。

“可是我想去外面看看！”黑兔子說，轉而又問魏格格：“你們那兒的眼睛都是這樣的嗎？有一只看一個地方，另一只看另外的地方，是為了尋找更多的食物嗎？”

魏格格說：“這個，不是……”她想生氣，可是，她又沒法生氣，對方是兔子，是不知道外面世界還有兔子的兔子，不知道人的眼睛是什么樣的。

它們看到魏格格無語的樣子，以為魏格格無聊了，白兔子小心翼翼說：“你可以玩雪，可以游泳，可以在草地打滾，但是不要去黑洞里。”

“黑洞？”

“對，有黑洞，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就像……就像不知道你的眼睛看向哪里。”黑兔子說。

“喂，你這樣很不禮貌的，我不喜歡別人說我眼睛的事。”魏格格生氣了，不由地嚷了出來，對方是兔子，所以她可以嚷。

“抱歉啊，我不知道，你說出來我就知道了。”黑兔子急忙道歉。

魏格格的氣消了，為自己欺負兔子而羞愧，自己怎么就不敢跟人這樣說。她走過去看黑洞，里面似乎有什么影子。

魏格格盯著看，一動不動，然后就像三維立體畫一樣，她看到了層次，看到了亮著的臺燈正照著自己，有人影晃動，是媽媽，媽媽好奇地看了看她，不，看了看桌面，動了動她的書，然后就出去了。

魏格格把腳伸進洞里，兩只兔子看著她的樣子，嚇壞了。“不要進去，看你的腳被洞吃了！”黑兔子大叫。

魏格格又把腳拿出來。腳還在！兩只兔子松了一口氣。

魏格格往下再探了探腳，腳碰到硬硬的桌面，她蹲下去，然后就跪在桌子上了。

媽媽忽然又進屋，嚇了一跳：“你在桌子上干什么呢？”

“墻上有個蟲子。”魏格格說。

“讓你爸爸抓，看看你的桌布，該洗洗了。”

魏格格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兔子，也許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她伸手掏兜，里面有一根蔫了的綠草。

3

夜里，魏格格悄悄打開燈，盯著桌布看，很快又進入了格子布里。

兩只兔子坐在黑洞前面發呆。看見魏格格，黑兔子說：“現在我們沒什么事可爭論了，以前總是爭論眼睛該是黑色還是該是紅色。”

魏格格說：“那你們想干什么？”

“外面的世界有草地？”

“我家東面有一大片樹林，再往東是一座山，再往東就是好多座山，從樹林開始，那里面就有兔子生活，灰色的兔子。”魏格格想起小時候去樹林里玩，看見了灰色的兔子。

“那有池塘嗎？”白兔子問。

“有池塘，而且還有小溪和湖泊呢！”

“我們要離開這里，今天收拾好，明天就出發。”黑兔子說。白兔子點點頭。

第二天上學前，魏格格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魏格格家在一樓，兔子應該可以跳下去。

放學后，魏格格又進入格子桌布，里面已經沒有兔子了。看來兩只兔子已經離開了。魏格格在草地上坐一會，看了一會清澈的池塘，里面有自己的倒影。魏格格在里面呆呆的，一只眼睛看向自己，另一只看向遠方。看起來是很奇怪，她嘆了一口氣，這個假期到底能不能做手術呢？

魏格格小時候總聽見熱心的人問媽媽，孩子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有什么打算……有時候媽媽不等陌生好心人問就轉移話題離開。周末，魏格格更喜歡在家待著，可以躲開很多不必要的煩惱。但是爸爸媽媽覺得多做戶外活動好，對眼睛好。他們帶她去野外，就是那座魏格格告訴兔子的山。但是魏格格從來不讓他們給拍照，魏格格不喜歡拍照。

小學時候，魏格格寫的作文被老師投稿發表在雜志上，雜志編輯說要魏格格的照片。媽媽帶著魏格格去照相館拍照，選了一個眼睛看起來不斜視的角度。那張照片被刊登在雜志上，媽媽還把照片放大了擺在電視柜上。但是魏格格不喜歡，總覺得那是在欺騙自己。蘇雅比魏格格還高興，把雜志帶家里讓蘇媽媽欣賞，結果蘇媽媽卻問蘇雅：“你怎么不能發表？”蘇雅回懟說：“難道你不懂什么叫天分嗎？”從此，魏格格就認定蘇雅是自己的朋友。

初中后的魏格格除了眼睛，其他方面都平淡無奇。她現在迫切希望自己的眼睛能正常。這時候，她特別想蘇雅，她不想和蘇雅生氣了，想和她聊天。

魏格格從空蕩蕩的格子布來出來，找到蘇雅，主動把對眼睛的焦慮告訴了蘇雅。

她們講了很多事，還說了兔子的事，蘇雅問：“是不是一只黑眼睛的黑兔子，一只紅眼睛的白兔子？”

“你怎么知道？”

蘇雅說：“因為那是我給你畫的兔子。”蘇雅那時候喜歡畫畫，在桌布上悄悄畫了兩只小兔子，因為她們倆都屬兔子，黑兔子代表蘇雅，蘇雅長得有點黑。白兔子代表魏格格，魏格格很白。

魏格格講完了兔子的故事，蘇雅激動地嚷嚷：“我就知道，你有寫作天賦，看一塊桌布都讓你這么有想象力。你一定要堅持寫下去！”

等假期結束再開學的時候，魏格格的眼睛看起來和別人一樣了。可是卻沒有誰注意到，這讓魏格格多多少少有一點失落。不過很快釋然，自己在別人眼中并不那么重要。而自己在重要的人的眼中，無論什么樣，也都是重要的。

魏格格比以前自信了。迎面走過來陌生人，以前她的第一反應是看著地面，現在，她每次都讓自己抬起頭，練習著直視對方，就像看蘇雅那樣。

姜冰：？文學愛好者，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