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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里下河地區,有處叫西莊的村子,秋天一到,村子變得澄黃、豐盈、飽滿、充實。莊子上的人家房前屋后栽滿了槐樹、楊樹、苦楝,一叢叢深黃、淺黃的身影,把秋陽支撐起來。
稻谷黃了,綿延不斷的稻田與秋陽交相輝映,洋溢著耀眼的金光,稻穗飽滿,圓潤的光澤召喚著西莊的農人。
該開鐮了!西莊男女老少齊上陣,割稻,挑把,脫粒,揚場,忙上四五個好天氣,翻曬谷子,顆粒歸倉。
西莊的女將們在收稻這件事上,毫不含糊,不比男人遜色。
紅粉的男將冬春上河工,挑河挖溝,吃重傷了腰,秋收了也未見好轉。家中擔子便落在紅粉身上。好在紅粉吃得苦耐得勞,這些天跟著生產隊長,從早到晚,弓著背脊,人沒在稻田里,鐮刀割得沙沙作響。
莊稼人苦中苦,樂中樂。勞作中最快樂的時刻是吃過午飯,大伙兒閑坐在田埂上,男將們和女將們便開始打嘴仗。
女人也潑辣,紅粉是吶侉高手。隊長春來嘴上討她便宜,被她扭在地上,用膝頭彎子壓到身子底下,旁邊四五個女將一擁而上,摁手的摁手,拽腳的拽腳,隊長仰在地上,動彈不得。好漢不吃眼前虧,隊長求饒。女人們哄笑著松開手,一下子覺得解乏了,腿沒那么疼了,腰也沒那么酸了。
細媽媽兒、大娘兒打打磕磕,說說鬧鬧,英子就坐在不遠處。英子是成家幺女,上頭三個哥哥都已成家,另立門戶。英子長相清秀,眸子深邃透明,兩條烏爍爍的大辮子搭在胸前。這模樣嬌小玲瓏,猶如雨后初霽般清新,又如西班牙輕快香甜的雪莉酒。但西莊人喜歡的是泗洪分金亭、東臺老瓜干,醇厚濃烈,后勁十足,一杯下肚,熱氣烘烘。
西莊的閨女大多十三四歲就說婆家,只等法定婚齡,吹吹打打,迎娶過門。那些體型壯碩的丫頭最是搶手,將來好生養又是大勞力。
英子終究吃了長相的虧,這年18歲,高不成低不就,沒個像樣的男人來提親。
2
哪家養的哪家慣。英子的爹媽并不著急,生了三個小伙才有了這個寶貝疙瘩。這世上只有剩飯剩粥,沒有剩兒剩女。又不麻又不疤忙甚呢。
英子做不動重活,爹媽便送她去鎮上學縫紉,這樣她就不需要與人打交道,只與縫紉機和布料打交道。只要腳下發勁踩,手上帶著布料,縫出密密麻麻的針腳。
秋收回來幫忙,英子的分工就是幫大家燒飯,跟著把揚過的稻子用掃帚捋那些沒有被風吹出去的碎葉子、小石子、硬梗子。
沒日沒夜的秋收對西莊人來說,就是一個字:累!累到不想說話,累到直不起腰,累到骨頭散了架。奮斗了這么多天,西莊人只想好好睡上一大覺。
夜深人靜,西莊睡了。夜幕低垂,夜風寒冽,夜色掩蓋了一切。
3
三年后,蔣半仙來英子家串門。這趟來,是受人之托。村東頭的漢根,十歲上就先后死了雙親,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家里三間丁頭府茅草屋,窮得叮當響,三十歲了,一直添不到婆娘。這些年做泥瓦工,賺了點錢,把房子翻了新,蓋了瓦。想到英子沒談人家,便央求蔣半仙來提親。蔣半仙當著英子媽的面,拖著英子的手:漢根雖說比你大九歲,但既不六沖又不八反,屬相不較,他人敦實勤力,跟了他,日子不難過。你考慮考慮。
這番話,英子的爹媽聽了,覺得還算靠譜。英子也經不起蔣半仙左勸右勸,便松口點頭,允了這門親事。
蔣半仙大喜,一溜煙兒去漢根那頭報喜。隔些時日,選個黃道吉日,兩個人便成了親。
婚后,漢根對英子呵護疼愛,英子生了女兒,取名悅悅。悅悅是漢根一手帶大的,英子只做做縫紉活。
轉眼悅悅大學畢業,在外地做了一名小學教師。成家立業,有了孩子。她想接英子和漢根一起住。但英子不愿意。
時光流逝,英子老兩口成了西莊留守老人。漢根天天釣釣魚,熬湯給英子喝,英子依舊做做縫紉活。村里發了三萬元失地費,每月還有五百元養老金。英子的晚年倒也幸福安逸。
闃靜的西莊散落在泰東河畔,西莊老了。不久的將來,他們會遷居到嶄新的美麗的中心村去。
4
每年,莊戶人家過了青黃不接的五六月份,便開始割麥、栽秧、收菜籽。大忙過后轉眼三伏天,開始歇夏。緩緩忙萎的身子,積蓄力量,對付接下來的秋收。
趁這當口,十里八鄉的媒婆們忙活起來,走東竄西,牽線搭橋,說媒拉纖。我祖父也是在這個期間說了我祖母。
等到麥一種,手一拱。祖父便去相親、下聘禮。大寒節氣,黃道吉日,有錢沒錢娶了婆娘家來過年。
祖母進門,撞門喜。來年秋冬便生下我大孃孃。祖母先后生育一女五男。等到祖母生育最后一個孩子,已經四十八歲,他便是我的父親,比我孃孃長子只大了一歲。
祖父綽號“大迂頭”。曾經當過幾天保長,風口浪尖,街坊四鄰讓他避避,他執拗地說自己走得正行得端,只做過樂善好施的事。結果出了禍事,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那年,屬羊的父親才八歲。
失去丈夫的祖母帶著年幼的兒子們奔走在田間地頭,整日勞作。像西莊小拿寶說的:老奶奶打連枷,一打頭一?。
新老大舊老二,縫縫補補是老三。那時跟在祖母后頭拾棉花的父親,聽自己母親說過年給他做件新棉襖,能開心得幾天睡不著。
祖母就這么慢慢熬啊熬!熬到頭發白了,兒子們成家了,兒子又有兒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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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女人的就這樣,總有無窮無盡愁不完的心事,了去一樣,又添上一樣,滔滔不絕的永遠是兒女心腸。祖母幫西莊大伯、三伯、四伯帶孫子孫女,又被臺城里的二伯接來照看臘把兒、老果小的姑娘。
我這個堂姐打出娘胎就體弱多病,祖母帶得格外細作。她稍有不適,便會大呼小叫:王婉珍、王婉珍。祖母便拽著小腳連跑帶溜地趕過去。
餐桌上正常沒有葷菜,夏天吃得最多的就是烀紫茄,嫌皮老便刨去皮。祖母便把這些茄皮收集起來,曬幾個太陽,放進玻璃瓶,想吃了,拿些出來上鍋蒸,佐料一拌,便成了喝粥的小咸。
三伏天的夜晚,家門口的新東橋、郭橋、紀福大橋上躺滿了人。男人們赤膊躺在竹榻上,手中搖著折扇,耳朵里聽著收音機。絲絲縷縷的涼風從身上滑過。好不愜意!
我的祖母是不愿意到鬧哄哄的外面去的。她泡了皂角水,洗搌了身子,用布帶系好肥大的褲腰,光著上身,坐在后院天井里。祖母的后背疤疤焗焗,是有一年害搭背留下的印痕。祖母手里拿著芭蕉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兩下拍幾下。這外面的世界便與她不相干了。
至今,我還會夢到祖母。天寒地凍,雪花飄落,祖母系著青布圍裙,用灶民煮鹽的丿缸落咸菜,她一邊輕輕揉搓著白梗兒菜,一邊喃喃自語:姑娘呃雪花命,飄到哪家算哪家……
祖母生命的最后兩年,是在西莊度過的。她凡事豁達,在西莊枯寂的早春如燈油耗盡,安然長逝。
下葬那天,雞叫頭遍,送葬隊伍浩浩蕩蕩,父輩們披麻戴孝,哀慟哭泣,九歲的我跟著沒來由地一路走一路哭,母親拽了拽我:別呆哭,哭呃傷呃……
回喜跨過火盆,大人們抹干眼淚,如釋重負地張羅著忙飯,招呼莊客,小孩子們沒心沒肺地去一邊嬉耍打鬧了。
于是,祖母一直銘刻在我們的心田里,永遠不會灰飛煙滅,云消霧散。
劉一秋:江蘇省鹽城市作家協會會員,有近百篇文章在省市報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