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方啟
快車還是慢車?一個選項擺在我面前,我想都沒想,選擇了慢車。
慢車,也就是綠皮火車,而快車,則是常說的動車。做這樣選擇的原因其實是非常簡單的,都說人生就是一場旅行,我前期旅行的速度也許太快了,還沒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蒙昧無知的童年過去了,血氣方剛的青年過去了,如日中天的中年也所剩無幾了,再一個勁兒地往前跑,沿途的風景只怕都在匆忙之中錯過了。慢下來,放慢腳步,慢慢領悟,就像一只老牛,靜靜地反芻,或許還能覓回失落已久的滋味。
相比較而言,綠皮火車是真的慢,漫不經心地在山野、在平原、在丘陵穿行著,聽汽笛的長鳴,這聲音倒像在刻意為這趟慢車配上一支格調相反的曲子,我竟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如火如荼的青春,這應該是出征的號角,曾經沒少激勵我向前向前再向前。當車進入了彎道,透過車窗,我看到車的后半截拖出一道柔和的弧線,這個轉身的動作,嫻靜而又優雅,優雅得像一首雋永的小詩。咔嚓咔嚓的聲音始終是那樣地充滿著節奏感,仿佛并不是發自于這慢悠悠的車,而是大地在發出回應。山慢慢朝你走來,走來了又走過去了,山恍如也能轉動,若即若離,宛若要陪著你一直走下去。水也緩緩地飄舞著襟帶,婉約而又熱情,似夢醒的少女。還有山石、樹木、村莊、人家,迎著你而來。
寬敞的車廂,更像一條狹長的時空隧道,這是要向何年何月何處何地穿越?我不急,更不慌,回想一路走來的路程,不都是走到哪,就算哪嗎。車廂里,人實在太少了,也許都去擠快車了,但我不明白的是,隔著過道的女生,她是那么的年輕,那么的清麗,如同山泉水一般,她居然也上了這慢騰騰的車。她沒有看風景,可能她自信外面的風景都比不上她。她在看一本書,很厚很厚的一本書,是張愛玲吧?或者是瑪格麗特?這樣的女孩,也許是從古典里走出來的。
坐在車內,我看不到綠皮火車的顏色,但我想象它就跟一條綠色的長龍一樣奔跑著。我發現我是那么地喜歡這跑得不快的火車。它舒緩的狀態可以讓你有足夠的時間去回憶你的那些失去,讓你去慢慢地想一個人。它在載著我奔向未知的前方,我此刻也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給那份未知。
登上火車,坐在車窗邊,看著沿途的風景箭一樣向自己飛來,又流星一般離去,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可惜的是,我這次要坐的是夜間行駛的火車,回來的車票也給買好了,還是夜晚,這也就意味著啥風景也看不上了。
看不上風景還不算,還得耐著性子等待著火車的到來,因為火車晚點了。等待的心情是相似的,無助又十分地著急。候車室里滿是人,一個座位剛剛空出來,立刻就有人給填上了。多數人坐下后,所能做的也便是把手機掏出來,環顧候車室,差不多都是低著頭的人。若干年前,沒有手機玩的我,只能拿出一本書或者一本雜志,書刊也隨著我走,有一次,沉浸在書刊中的我,醒悟到自己在等車時,車走了。
車終于來了,明知火車不像汽車那樣隨便啟動,但人們差不多都在小跑著向火車奔去。或許是夜晚的緣故,車廂內的人并不多,座位可以隨便坐。同行的人們找好座位后,又都在用各自不同的方法度過車上漫長的好多個小時的時間,有的湊在一起打牌,有的躺在座位上睡覺,有的則在閑聊著什么。我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坐下,而后就一直對著黑乎乎的窗外發愣,希望自己的眼睛能穿透夜幕看到一些什么。車身在有節奏地晃動著,坐過動車的人說,動車上感覺不到晃動,不過,我倒是不排斥晃動,晃動中,我能感受到車在行駛我在前進。模模糊糊的樹影,轉瞬即逝的房子,忽明忽暗的燈火,當它們源源不斷地向我飛撲過來,我知道我越走越遠。這次,我沒有帶上鄉愁,而是帶上了愉快的心情,畢竟有很久沒有出過遠門了,這是不是跟跳出了井底的青蛙有著相同的愉快?要不了幾天,我就會回來的,我得好好規劃在外的那幾天。
山中行走,走著走著,一條廢棄的火車軌道就出現在了眼前,這多像曾經的夢境重現,我難不成也在做白日夢?眼前的軌道,布滿了紅色的老人斑一樣的鐵銹,野草顯現著不可抑制的瘋長勢頭,讓失去了往日生機的鐵路,在草叢中若隱若現。此刻,有若干年輕的男女,穿著鮮麗的衣服,在各自的單軌上張開雙臂,忽左忽右地擺動著身體,尋找著平衡。他們快樂的笑聲灑滿了山谷,他們的腳步,無疑是青春的律動。這一幕又是何等的熟悉,夢中的我,似乎也與夢中的女孩一道,在這樣的軌道上走著,走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的遠方。
鐵軌呀鐵軌,生活有多少種滋味,鐵軌就承載多少種。往返在鐵軌上,我甚至有點兒擔心,被輪轂摩擦得锃明瓦亮的堅毅的鐵軌,會在無數的酸甜苦辣中溶解掉。記得我第一次遠出家門,坐上火車后,我內心所能有的只有對前路的惶恐。火車越走越遠,家也便離我越來越遠,我也便愈發地舉目無親,莫名的焦灼和茫然逐漸包圍著我,使我惴惴不安。鐵軌上的片段絕不是碎片式的,它的銜接部分多半在鐵軌之外,而燃爆點真真切切就在鐵軌之上,或喜或怒,或樂或悲,但在我看來,火車更像悲情的舞臺,上演著太多太多讓人心酸心碎的故事。曾經,我的對面坐著一位面目姣好的女孩,但這女孩從上火車時起,就在流淚,看著她流淚,對面的幾個年齡不等的人,都顯得有點兒手腳無措。一個年長的大媽,溫情地安慰著女孩,沒有想到的是,女孩竟然哭得更厲害了。我不知道她到底經歷了什么,從她悲傷至極的神情上看,也許她還沒有完全擺脫一場撕心裂肺的生離死別。
站在鐵軌的旁邊,心總會飛向很遠很遠的地方,總覺得最適合自己的就是遠方,遠方的生活,充滿著詩情畫意。而當真切地把自己的身體暫時交付給火車,想法又凌亂了起來,何時才是自己的歸期?從遠處兜了一圈后,回鄉的心情也便急切了。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叫做家,它雖然很小很小,雖然不一定溫暖舒適,然而,有幾個人能真正離得了它?沒有離開過家鄉的生活肯定是索然無味的,一輩子困守在家鄉的人,他的心會非常非常的小,小到連那個人自己也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當你遠渡重洋,當你一路風塵仆仆地回鄉,最親切的莫過于回鄉的路,明明離家鄉還遠,你甚至把原本不屬于你自己的家鄉當成了家鄉,原因就是,那些地方離你的家鄉不是那么遠。這種親近感,只有經歷過異鄉漂泊的人才會有。
在沒有乘坐高鐵的時候,我總喜歡把看到的高鐵形容成一條大白蛇。坐上后,才感到這個比喻也僅僅局限于肉眼所見,白蛇不會保持著均勻的速度行走,白蛇跑起來也沒那么快,如果某個白蛇真的像高鐵一樣奔跑,那么那白蛇無疑被賦予了神力。
倚窗向外望去,窗外的一切像箭一樣飛來,又像流星一般離去,動與靜,演繹得是那么地具體。我有點兒納悶了,這是車在行走嗎?感覺疾馳著的不是列車,而是車以外的所有的一切。當然,我還不至于幼稚到真的以為車不會動。
對于快與慢,我的意念在不時地出現錯位,置身于高鐵之中,這個飛速奔跑的家伙,讓我所能體會到的卻又是異乎尋常的慢。換句話說,除掉車輪在飛快地轉動著,其余的好像都是靜止不動的。
車廂里雖然坐滿了人,但是人們的神情與車的速度完全不相稱,聽不到大聲喧嘩的聲音,如同進入了某個靜穆的場所,不用提醒,人們也知道應該怎么做。可不是么,人們有的在低聲地交談,有的在低頭看著手機,有的在聽音樂,有的在喝茶,還有的干脆合上雙眼,任憑睡意彌漫開來。過道另一邊的女孩,在神情專注地看著一本書,她在整個車廂里應該是一幅很特別的風景。
我有時也會合上雙眼小憩一下,但耐不住對于陌生的線路的新奇,窗外的一座山,一條河,一棵樹,還有沿途的村莊和集鎮,都使我分外有興趣,我希望能發現什么,能獲得新奇的體驗。列車每到一站都會通過廣播向旅客提示一番,先是普通話,接著是嫻熟的英語,這也能讓我興趣大動,我也差不多忘掉了自己這是在旅行,而是在某個休閑解悶的場所,享受著不疾不徐,思緒緩緩游動的慢生活……
很冷很冷的一個下午,天空中的太陽有點兒像誰拿著畫筆畫出的一個蒼白而又無力的圓,我駕著車到百里之外的高鐵站接一個人。來得有些早,這是我一直以來形成的習慣,我盡量不讓別人等我。高鐵是一個新事物,從車站走出的人,多半都年輕,他們穿著時尚,舉止似乎也有些不一樣。停靠的車也許不少,出站口的電梯沒怎么空置過,或許是離過年剩余不多的日子了,鄉音在夢里呼喚,鄉愁讓漂泊的雙腿朝著魂牽夢繞的地方邁步,家鄉,總是那么的無可替代。
高鐵站前的廣場與柵欄外的街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廣場上并沒有幾個人,而廣場之外的街道,可謂車水馬龍。由于天氣冷,早到的我,賴在車里不肯出來,但等待的時候,時間仿佛要故意考驗你的耐心,顯得分外的緩慢。一個人傻坐著,畢竟沒啥意思,還不如到外面走走。我也坐過高鐵,這新生事物,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神秘感了,我對于廣場之外的街市更感興趣。天色漸暗,紅燈綠燈使得城市呈現出使人不敢掉以輕心的多彩。就這幾種色彩反反復復地切換,街道雖然車多人多,但依舊是井然有序。
不遠處,顯得不一般的嘈雜,我發現了聲音到底發自何處,來自于柵欄之外。柵欄外圍滿了人,年齡不等,有男有女,原來是出租車的攬客的聲音。
閑著無事的我,打量著柵欄外討生活的人,那么多的車,那么多的攬客的人,真正如愿的簡直少得可憐。天色越來越暗了,攬客的聲音還是此起彼伏,天氣也更冷了,我鉆進了車里,隔著車窗看著無濟于事地攢動的人頭,我竟嘆了口氣,為他人,還是為自己?兼而有之吧,我在為不易的生活而嘆氣,我的不易只不過在這一刻沒有如此明顯地表達出來罷了。活在這人世間,各有各的不易,我此刻倒有點兒惺惺相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