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金順
暑假,回老家小住。半月后,當我回到家里,再次坐在二樓的窗前的時候,發現面前的窗子已被綠葉所覆蓋。滿滿的一窗綠色,好像新張了一面綠窗紗,整個屋子充滿了清新。
這是一扇向南的窗子,它位于我家二樓的西頭,塑鋼材質,三開面,東西推拉,采光很好。屋內,靠窗擺著一張桌子,桌上一頭放著筆墨,一頭放著書籍,中間桌面,是我讀書、練字的地方。閑暇時間,我躲進小樓成一統,不是練書法,就是看看書,讓無聊的日子從筆墨書香中走過。
春天里,樓下的葡萄藤悄悄地爬上樓來,先用它的龍須纏繞了護窗白色的欄桿,柔嫩的龍頭盡力向窗子的更高處爬去。隔著玻璃向外看去,好像春姑娘畫出來的一幅畫,一根柔柔的藤上垂下幾片翠綠的葉子,葉腋垂下柔柔的花穗,米黃色的小花,散發著淡淡的幽香。我打開玻璃窗,香氣撲鼻而來。小花落后,一串串珍珠瑪瑙般的葡萄出現在我的窗上,和葡萄葉子一樣翠綠。
同葡萄樹一起爬上樓的,還有紫藤。在院中我是為它們搭了架的,也許是頭年冬天我給它們施了肥,藤蔓萌發得格外多,纏滿了藤架。一些新萌發的藤蔓為了尋找新的空間,也把嫩莖伸到了樓上,循著葡萄走過的路,爬上了我的護窗,填充了葡萄藤留下的空白,綻放幾串紫色的花,引來蜜蜂整日在我的窗前嚶嚶嗡嗡,飛舞歌唱。隨著紫藤花凋謝,羽狀葉展開,窗前的綠色更濃了。紫藤葉和葡萄葉交織在一起,原先疏疏朗朗的窗子,被翠綠的葉子所覆蓋,舉目窗外,是一片透明的綠。
我很享受葉子們給我帶來的綠色。我練字,它們在窗外靜靜地看著;我看書,它們也靜靜地陪著。葡萄葉和紫藤葉,綠葡萄和綠紫藤果莢,它們和諧相處,從來不發生爭吵,好像我忠實的朋友,和我一起度過每一個靜穆的時光。
練字練累了,讀書讀困了,我就盯著綠窗發呆。窗子是打開的,綠葉是稠密的,空氣有了它們的過濾,顯得格外清新,滿窗的綠色,給我無限的遐想。
自古以來,人類離不開綠色植物,有了它們,生命就有了希望。譬如窗前這葡萄和紫藤,成了我最忠實的朋友。它們從來不向你索取什么,我只需要付出巴掌大一片地方,厚植它們,它們便在那里生根發芽,還你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一片遮風擋雨的綠蔭,一樹果腹充饑的碩果。你從來不用擔心它們背叛你,對你耍心眼,使壞處;沒有生命之外的諸多負累;更不需要你費心研究與它們心理、情緒、名利的相處之道。如果你給它們付出了小小的一個一,它們就為你付出一切,還你一個新的天地,譬如綠蔭、果實、神清氣爽的氧氣。還有無怨無悔的陪伴。有了它們的陪伴,你不再感到孤單,更不會有被世界拋棄了的感覺,使你進而想到,縱然世界給你關上了所有的門,上帝又給你開了一扇窗,并且是一扇綠意盎然的生命之窗!
坐在綠窗前,我有時能看到攀緣而上的螞蟻,它們在葡萄藤或者紫藤蔓上結隊而行,尋找著自己喜歡的食物;聽到喜鵲或者麻雀在窗外歡快地叫著,訴說著自己的心事。難道它們也是為綠窗而來,也想分享綠窗帶來的精美嗎?有了這些生命的存在,我頓覺時光靜好,思緒便像脫韁野馬,自由馳騁開來。回顧自己的大半生,不覺黯然。事業人事皆蕭瑟,知交兩冷落。因不得“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妙訣,熱鬧輝煌少,寂寞冷落多。平時喜愛獨處,不懂為人處世之道,就只好以書籍、筆墨為伴,綠樹花草為友。葡萄、紫藤不厭棄我,為我織就綠窗,讓我寂寞的心不再郁悶,靈魂伴隨著窗前的綠色自由飛舞。當此時刻,才明白,陶淵明獨愛菊、周敦頤獨愛蓮、蘇東坡獨愛竹、林逋獨愛梅,不僅僅是這些植物特別好,更重要的是他們看中了這些植物比人類有更純粹的品德,更忠實的情義。縱使全世界人都不待見我,但有窗前的植物默默地陪著我,讓我還擁有一扇綠窗,支撐起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一種感動從心頭涌起,真想站起身,與綠窗熱情擁抱。
緣此,自從擁有了這扇綠窗后,我更喜歡到樓上來,坐在窗前讀書、寫字或者發呆。百無聊賴的時候,望一眼窗前的濃綠,盎然的生機,提振起無端的萎靡,一掃人生的荒涼。恍然間,自己已融入窗前這綠色之中,也許是一片葡萄葉,或者是一片紫藤葉,和它們一起活潑在陽光下,把這無機的光能轉化為有機養料,生發出氧氣,為這世界增添一些新鮮和活力。此刻,身子雖然還處在斗室之中,靈魂已飛出窗外,在天宇自由翱翔,舒爽和快樂,享受著“索居閑處,沉默寂寥”帶來的清歡。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風吹開了攤在桌上的《唐詩三百首》,劉方平的詩句提醒我,自古以來,擁有綠窗的不止我一人。在這個炎炎夏日,也許在別人的窗子上爬滿的是其他植物的葉子,掛滿的是其他植物的果實,或者什么植物也沒有,就像古人劉方平那樣,在窗上張一面綠色的窗紗,也便擁有綠窗,感受到生活的綠色,給自己的寂然生命增添一絲亮色,無論春夏秋冬,時光從此生機勃勃,豈不妙哉?
隔窗遙望,眼前只有綠色,猶如陽光照徹心扉,遠離了喧囂,心中一片澄明,生命頓感輕松。它就像綠色的眼睛,看到哪里,哪里都是輕松釋然,清新明凈。頓悟菩提明鏡兩不染,世間萬物皆有無,靈魂從此不再煩躁不安,只要擁有一方綠窗就好。
我經常在攝影者的鏡頭下看到臘梅的身影,嬌滴滴的,一身金黃,有時還掛著露珠,更顯得楚楚動人。
可是,當我真正看到臘梅時,正值臘月深處,它卻只是一樹花蕾,羞答答地含著黃色,讓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只好借助形色識花軟件,才知道迎面而立的就是臘梅。
臘梅不是長在公園里,而是挺立在一位老中醫家門前的花池里,枝干不像畫家筆下那樣盤根錯節,虬干蛟枝,它樹皮光滑,充滿年輕的生猛。
栽培臘梅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中醫,他身材單薄,瘦小的臉上堆滿了皺紋,花白的頭發浸滿了中藥的芳香。
當我走進老中醫的診所時,他正在吃午飯,我只好在他的門外等待,在臘梅樹前駐足瞻望。看它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樣子,我不能相信他的兄弟姐妹們已經在其他地方傲霜怒放。
這次我來老中醫的診所,是為了一位親戚,她是我愛人的姨媽,一位退休的老教師,七十多歲了,竟然染上了火丹瘡(農村又叫蛇蛋瘡),也和我一樣,長在頭部,病控制住了,前額卻留下了疤痕,還有痊愈后針扎似的疼痛。那疤痕顏色紫黑,留在我這樣的男士額頭上尚且令人詫異,留在像姨媽這樣有修養的女士額頭上,肯定玉容失色。她聽說我有和她同樣的遭遇,并且借助這位老中醫的藥物,讓額頭恢復了原有的膚色,就迫切地聯系到我,讓我到老中醫這里給她求點兒藥,以恢復她原有的美顏。
姨媽對我家有恩,每次見面,總要給我家孩子一份見面禮,有時還請我們吃飯,現在她有求于我,怎能不全力幫忙呢?
好在我與這位老中醫多次打交道,我們已經是老熟人,到他那里去尋藥,根本不用費力氣去四處打聽。
我記得三年前,我的額頭因為染上火丹瘡,治愈后,額頭上留下一片紫黑色的疤痕,每次去鎮上開會,同事們笑著問我,老程啊,你啥時喝醉了,摔成了這個樣子?那難堪,使我頓覺自己矮了幾分,雖然盡力辯解道,我哪敢喝酒啊,是火丹瘡把我摔成這個樣子的,但心里仍覺得額頭上有了這片黑色,人就顯得丑陋不堪。因此在多次去黑失敗后,村里有位熱心人建議我到鎮街上找這位老中醫,說他專治這種疑難雜癥。
老中醫的診所開在鎮南邊的一個街道里,地點相對比較偏僻。他的門前靠近西邊有一塊空地,空地邊上有花池,花池里栽著的就是這棵臘梅,當時還比較瘦小,似老中醫的身量,與他門前的那棵柿子樹相比,簡直渺小得可憐,以致我沒有太多留意它的存在。
當時老中醫的診所里已坐滿了看病的人,他正在為一位患者把脈,手下墊著的正是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旁邊放著《易經》《黃帝內經》《金匱要略》等書籍。她的愛人站在柜臺里為病人們抓中藥,柜臺上擺著幾大張方形的紙片。
從攀談中得知,老中醫是本地人,老家就在離鎮街一公里外的李崗村。他家世代行醫,他從八九歲就開始背誦《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中的湯頭、六脈辨證治療的歌訣,《金匱要略》中疑難雜癥的治療方法。他的手藝就是從他父親手中接過來的,在他手邊還放著一個很陳舊的小本子,他說,這是他爺爺的手抄本,里面記載著他爺爺一生積累的秘方、驗方。
老中醫說,有幾所大醫院想請他去坐診,他拒絕了。他說,我就想像我家門前這株臘梅那樣,默默地開花,默默地芬芳,挺好!年歲大了,故土難舍啊。
據了解,他的兒子已繼承了他的衣缽,正在本市一家公立醫院上班。我希望新的中醫傳人們,能像他那樣,本著治病救人的初心,淡泊功名利祿,潛下心來,鉆研中國醫學,把望聞問切的技術真正傳承下來,懸壺濟世,造福社會。
衷心祝愿老人健康長壽,愿他的醫術像門前那株臘梅那樣,斗寒傲霜,悄然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