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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的塵土

2022-12-16 12:12:21王善常
躬耕 2022年11期

◇ 王善常

火車在鐵軌上疾駛時發出的聲音,仿佛來自世界的盡頭,哐嘡嘡——哐嘡嘡——空曠遼遠,有種長日將盡的倦怠和寂寞。這有節奏的聲音在我平靜的心湖上蕩起一圈圈微小而又均勻的漣漪,讓我在喧嘩的車廂里也能保持著一份內心的寧靜。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現在是正午,我把整張臉都印在車窗上。鐵路旁的楊樹整齊劃一地向后倒去,一棵接著一棵,一排連著一排,永無休止且不可逆轉地向后倒著,沒有一絲掙扎和反抗,像被鐮刀割倒的麥子,像被歲月割倒的人。

走,抽根煙去。坐在對面的大鵬用手碰了我一下。火車得四點多才到站呢。

你去吧,我不抽了。我看著大鵬說。大鵬是這次和我一起出來打工的哥們,從小沒媽,經常和小流氓打架,但對我卻情同手足。

那我去了。大鵬站起身,從密密麻麻的乘客中間向車廂連接處擠去。過道里人太多,他小心謹慎地側著身子,不停地說,請讓一下,請讓一下,語氣中帶著謙卑。他個子很高,身子很瘦,頭發有些長,亂糟糟的沒有光澤,像頂著一個老鴰窩。如果僅看他的背影,沒人會相信他還只是一個二十七歲的小伙子。

我叫辛長平,父母給我取這個名字,本意應該是希望我的一生能夠平平安安。他們一生遭受了太多的磨難,對生活只剩下了招架之功,早已不敢奢望大富大貴,唯求自己的兒子能夠平安健康,少些坎坷。但現在看來,說是一生平平淡淡才合適。

我高中已經畢業四年了,曾經美好的夢想,已經隨著高考的結束破碎了。讀大學對于我的家庭條件來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本來我是想再考一次的,為了省下復讀費和生活費,我決定在家自己復習,但只堅持了不到兩個月,就放棄了。父母都六十多歲了,還在為生活辛苦奔波著;我還有一個讀初中,而且學習相當優秀的妹妹,所有的這些讓我無法心安理得地追求自己的夢想。每當看見父母拖著疲憊的身子從地里回來,每次看到妹妹趴在炕沿上認真地寫作業,我的臉就會紅起來,胸口就像有一把小刀,一下一下地剜著我的心。我不能這樣自私下去,我已經不小了,是我應該為這個家庭做出貢獻的時候了。終于有一天,我把厚厚的一摞教材一本本地塞進了灶坑。看著伴隨我多年的教材慢慢地變成了灰燼,我沒有悲傷,相反,那一刻我似乎已經卸去了身上的重擔,得到了解脫。

這四年里,我四處打工,維持著家里困窘的生活。我不怕吃苦,又心靈手巧,不到一年就學會了外墻保溫這門技術。這工作就是給樓房外表貼上一層泡沫保溫板,這樣冬季室內的溫度就散失得慢些,起到了節約能源的作用。現在北方幾乎所有新建的樓房都在采用這種工藝。這工作在建筑工種里也算是一門技術活,并不太累,但是卻有一定的危險性,幾乎每年都有不少的傷亡事故,所以工資一直相對較高。

外墻保溫施工時,在樓房的頂部垂下一個吊籃,施工人操縱吊籃,使之上升或下降,這樣就可以在樓房的外表面進行外墻保溫施工。我最開始學外墻保溫時,下了很大的決心。其實一開始我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的,每天勞動量很大,但賺的錢卻少得可憐。后來為了能夠掙到更高的工資,我才迫不得已選擇了外墻保溫這個工種。我剛上吊籃時嚇得要命,吊籃在半空中晃來晃去,在里面連站都站不穩,更別說是干活了。我常常用一只手死命抓住吊籃的護欄,用另一只手勉強對付著干。那時正是深秋,本來天氣已經很涼了,但我在最初做學徒的一個月里,貼身衣服幾乎天天都被汗水濕透。這其實不是干活累出的汗,而是由于過分的緊張導致的冷汗。那時每天晚上回家睡覺時,只要一躺在炕上,就會覺得炕也跟著晃來晃去的,有天旋地轉的感覺。

大鵬抽完煙回來了。他站在過道處,對坐在外側的一個戴著金鏈子的卷發女人說,大姐,不好意思,請讓一下,讓我進去。那個女人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翻著毛嘟嘟的大眼睛,白了大鵬一眼,只把肥碩的屁股稍微斜了斜,算是給大鵬讓道了。大鵬勉強擠進座位后,她又用手使勁地撣了撣自己的屁股,好像那上面剛才被大鵬沾染了灰塵。

媽的。我看見大鵬的嘴顯示出罵人的口型。

大鵬是我學習外墻保溫剛出徒時認識的,他比我大三歲。那年我跟著師傅學了一個多月的手藝,后來師傅轉行不干外墻保溫了,去做了買賣。那時學徒是掙小工工資,老板其實從學徒工身上能賺到不少好處,因為凡是學徒的小工幾乎都會拼命干活兒,好及早掌握技術,然后出徒掙大工的工資。當時由于我剛出徒,技術還不是很精,于是別的人都不愿意和我搭伙在一個吊籃里干活兒。當時那個黑心的老板就對我說,你看也沒有人愿意和你搭伙,不行你就去別的工地看看吧,言下之意就是要攆我走人。我學徒的時候干的活兒甚至比大工都多,現在出徒了,可以掙大工工資了,他卻說這話,明顯是不愿意讓我在這掙一份大工工錢。這時大鵬站了出來,對老板沒好氣地說,人家在你這學徒就是為了能掙上大工的工資,現在好不容易熬出頭了,你卻要攆人走。沒人愿意和他一伙兒,我愿意。當時老板瞅了他一眼,我知道他很生大鵬的氣,但考慮到大鵬在大工中也是技術過硬的人,所以就沒再說啥。就這樣,我和大鵬成了朋友。

大鵬十二歲的時候他媽就病死了,前兩年他爸又下了崗,所以他的境況也不好,今年都二十七歲了,還沒有女朋友。大鵬不是沒談過戀愛,據他說他在二十歲的時候就處過一個對象,兩人一處就是三年。但大鵬家太窮了,住的是城鄉結合部的一棟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平房,而且那時大鵬還沒有干外墻保溫,只在工地做小工,工資很低。大鵬說他那時和他的女朋友很有感情,但女方父母卻強烈反對,理由是結了婚他倆連一個窩都沒有。就這樣,最后他倆不得不分了手。

大鵬現在一干活兒就喜歡對我說,我這些年不知道給多少個樓房貼過保溫板,可是那些樓里連腳印大的地方都沒我的。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只有無奈,沒有抱怨,是一種對命運服服帖帖的表情。而我只能陪著他苦笑一下。

火車是下午四點十分到的站。我和大鵬背著裝行李卷的蛇皮袋,雙手拎著工具筐和塞滿換洗衣服的拎包,隨著人流向外擠。剛走出地下通道,陽光就像一盆水似的凌空潑了下來,天地間仿佛飛著無數只長著鱗翅的白蝴蝶,晃得人睜不開眼。

在站前廣場,我放下拎包,抹了一下臉上的汗水,然后用手遮在眼睛上,打量著這個繁華而陌生的城市。這應該算是一個中等城市,高樓林立,到處響著汽車的引擎聲和行人的喧嘩聲;到處矗立著富麗堂皇的廣告招牌;未燃盡的汽油味、垃圾箱里的爛水果味、男人身上的汗泥味和女人臉上的脂粉味,這所有的氣味在溫熱的空氣里混合、發酵之后,又合成了另一種怪味,這種氣味就是城市的氣息。這種氣息洪水一樣涌來,我倆瞬間就被淹沒在了里面。

這幾年,我一次次被生活逼出家門,一年年被命運驅趕著四處奔波,去過不少城市。但每到一個城市,我都會有著淡淡的孤獨感,仿佛是在漫長的旅途中暫時寄宿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的客棧,又像一片爛菜葉在水中無助地隨波逐流,偶爾被一叢水草掛住,但用不了多久,就又會被水流沖向別處。

我和大鵬找了許久,涎著臉問了許多人,也沒有找到通往工地的公交車站,最后我倆迫不得已決定坐出租車。一連攔了好幾輛出租,可司機一聽我倆要去的地點,卻都說那里偏僻,拉不到回程客,不能打表,都一口價,要五十元。五十元太多,大鵬不厭其煩地和司機們討價還價,最后終于有一臺車肯去了,車費四十元。因為省下了十塊錢,我倆都很高興,坐在車里望著沿途的街景,熱烈地議論起來。只是司機心里不順,冷著臉一聲不吱,他一定覺得自己太過心急,以至于只收我們四十塊錢,虧了。開了一會兒,他終于忍不住了,清清嗓子說,兩位師傅,這路太遠,不行你倆再給加點吧。我倆當然不會同意,大鵬說,都是講好的了,怎么說加就加?你要實在覺得虧,就把俺倆送回去吧!司機一聽,剛想發火,想了想,又忍了回去,臉憋得通紅,一路再沒有說一句話。

轉了好幾條街,終于到了工地。這里是這個城市的一個新開發區,位于城市的東北郊,距離市中心的確遠。因為覺得司機確實有些虧,臨下車時我又多掏十塊錢給了他。下車后大鵬對我抱怨,你可倒好,這一發善心,我的嘴皮子算白磨了。你看,人家也沒領你情。我回頭一看,果然出租車已經掉頭跑遠了,我還真沒聽見司機對我倆說聲謝謝。

這個開發區占地很大,剛剛建起來的樓房一排排地聳立在夏季蒼白的天底下,仿佛一支支刺向冷漠天空的灰色利劍,又像一株株冬季落盡葉子的干枯樹干。最近幾年幾乎每個城市都在瘋狂地搞房地產開發,各式各樣的樓房如雨后的春筍一樣在各個城市里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其實這對于我們建筑工人來說是一件好事,畢竟蓋的樓房越多,我們的活源就越多,幾乎不用為找工作犯愁。

我和大鵬是經別人介紹半路來這個工地干活的,在這之前已經有幾十個工人在這干了半個多月了。

我倆投奔的外墻保溫包工頭叫老杜。接完我倆的電話,他就到工地大門口來接我倆了。他眼睛下吊著兩只布袋樣的眼泡,身體矮胖,呈橄欖型,頭和腳都還算正常,只是到了上下半身銜接的腰部卻忽然膨脹開來。他應該很喜歡抽煙,厚而發紫的唇間叼著一支燃著的香煙,那支香煙并沒有被他叼實,仿佛只是用唾沫沾在唇邊,隨時有掉下來的危險。他先用眼睛上下審視了我倆幾眼,像在菜市場里審視肉攤上的兩塊肉,然后就領著我倆左拐右拐地進了工地,來到了位于圍墻邊上的一個工棚。他嘴里銜著煙說,這里還閑著兩個鋪位,你倆就住這吧。每天早上四點開飯,五點正式上班,不準來晚。說完他就銜著半截香煙走掉了。我也是會抽煙的人,但嘴里叼著煙還能清晰地說話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遇見。

這是一個臨時工棚,用從混凝土上拆下來的木模板釘成的,模板上到處是水泥漿和釘子眼。其中一塊模板上還畫了一幅粉筆畫,是線條夸張而拙劣的春宮圖。工棚的屋頂扣著凹凸不平的彩鋼瓦,也是舊的,藍顏色已經被太陽曬成了白色。工棚大概有一百多平方,沒有門,只用木條簡單地釘了個門框,門框上掛著一張沾滿了污漬的半舊五彩布。門旁不遠處是一灘渾濁污黃的水洼,水面上泛著一堆堆細密的水泡。水泡在烈日下慢慢地膨脹,炸開,散發出一股讓人欲嘔的尿騷味,顯然是工人們晚上起夜出來尿的。水洼旁邊是一個垃圾堆,堆滿了各種生活垃圾,尤其是一些吃剩的飯菜,早已腐爛發酵了,上面爬滿了綠頭蒼蠅,人一走近,就嗡的一聲飛起來,像一群小型轟炸機。工棚右邊橫著兩根鐵絲,一根上面掛著兩條洗過的花內褲和三雙露著腳后跟的線襪子,另一根上掛著幾件沒有洗的迷彩服。

我和大鵬掀開門簾走進去,一股濃重的怪味迎面撲來,我像被一個隱身人當胸推了一把似的,好懸被嗆個跟頭。我知道這怪味是汗溲味、臭腳味、煙味和衣物發霉味的混合味。

工棚里很暗,別的工人還沒有下班。我和大鵬站在屋里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里面的大致情況。屋的兩邊各有一排離地半米多高的床鋪,中間是一米多寬的過道。床鋪上面散亂地堆放著工人們的被褥和衣物,沒有一床被褥是整齊的,幾乎都保持著昨晚睡覺時的形狀。靠近門的墻邊散亂地堆放著十多個綠色的啤酒瓶,屋地上到處是痰跡、啤酒瓶蓋、煙頭和方便面包裝袋。在最里面的床鋪上果然還有兩個空位。我和大鵬簡單地收拾了一下,然后把行李展開鋪在了上面。我選了緊靠墻的位置。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有這樣的習慣,每到一個工棚,我都喜歡選最里面靠著墻的鋪位,我上學的時候也是喜歡選靠后的座位。有一次我看心理學的書,說這種行為是一種內心自卑的表現。也許真的是這樣吧,因為自卑,所以必須尋找人少的地方,是避免和人群過多地接觸,應該算是一種自卑者的自我保護行為吧。

安頓好后,我在門邊找到了一把破爛的笤帚,然后和大鵬把屋里掃了一遍,用工地裝保溫膠的塑料袋裝了滿滿兩大袋垃圾。我倆本想把工棚外的垃圾也運走的,但站在那猶豫了好一會,還是放棄了。垃圾太多,還沒有運垃圾的工具。大鵬說,別他媽管了,用不上兩天咱倆就適應了,也得跟著往這倒垃圾。我點點頭。

一般剛換新環境,我都睡不好。半夜十一二點了,盡管我的眼皮干澀腫脹,像揉進了沙子,可我還是睡不著。即使是深夜,工棚里也不安靜,高低長短不一的鼾聲、磨牙聲、放屁聲、各種內容的夢話聲,此起彼伏,從未間斷過。我直挺挺地躺著,像一截干枯的木頭,不敢輕易翻身,一翻身床鋪就吱嘎嘎地響,我怕影響到身邊的大鵬。

工棚外亮著慘白的燈,燈光透過半掩的門簾照進來,鋪在狹窄的過道上,像家鄉地頭的一段水渠。借著微光,我看見過道兩邊的床鋪上各排著一溜兒黑乎乎的腦袋,像馬路邊待售的西瓜。想到西瓜,我就記起了一個笑話,說一個患夜游癥的工人,半夜拎把菜刀,用手指關節逐個敲工棚里工友的腦袋,邊敲邊自言自語,說這個還沒熟,這個也沒熟。他把屋里所有人的腦袋敲了個遍,幸好他沒發現熟透的西瓜。但愿這個工棚里不會有患夜游癥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是幾點睡著的。

早晨不到四點,我睡得正香,就聽見外面有人砰砰地拍工棚的木板,一邊拍一邊急赤白臉地喊,都長沒長心,還得天天叫你們,起來了,起來了,吃飯了,吃飯了。是老杜的聲音。

剛才還在睡覺的工人,紛紛從被窩里彈起來,像幾十個按不住的彈簧。工人們忙三迭四地穿衣服,然后跳下床鋪,趿拉著鞋,抄起餐具往外跑。我端著臉盆,問另一個工友上哪打洗臉水?他白了我一眼,像在看一個奇怪的生物,然后說,操,還打啥洗臉水,趕緊去吃飯,要不一會飯毛都沒一根了。說完他就急匆匆地向伙房跑去。我和大鵬也顧不上洗臉了,手忙腳亂地從拎包里翻找出餐具,跟在別人的屁股后,跑出了工棚。

我倆還是來晚了。伙房外圍滿了人,擁擠著,吵嚷著,像一群在食槽前爭食的豬。我和大鵬初來乍到,舍不下臉向里擠,只能端著小塑料盆站在人圈外等。終于輪到我倆了,靠近灶臺一看,饅頭倒還是有,但菜只剩下清亮亮的稀湯。我使勁往鍋里看,只看見了自己的臉,看不到一片菜葉。我倆只好一人拿了兩個饅頭,又各自往自己的小盆里舀了一勺湯,學著別人的樣子,蹲在地上開始吃飯?;锓壳暗目盏厣?,黑壓壓地蹲了一片人,禿嚕禿嚕聲響成一團,像一群鴨子正把扁嘴插在污水下的稀泥里尋找食物。

早上五點正式開始干活。我們現在施工的這棟樓是二十七號。我和大鵬在一個吊籃里,從一樓開始往上貼保溫板。正是夏季,天熱得要命,其他的工人都在背陰面干活兒,只有我倆在向陽的一面。但沒辦法,誰讓我倆來得晚呢,背陰面已經沒有工作面了。

我和大鵬的吊籃是四米長的,那就是說我倆的工作面是五米寬左右。我大概地算了一下,從一樓貼板貼到頂樓,大概是四百平方米的工作量。這樣算下來,我倆把這一工作面的板貼上去,再刮膠刮下來,大概需要半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在這個炎熱的夏天,我倆要在這個朝陽的地方頂著烈日苦熬十五天。

我和大鵬第一天來這干活兒,不敢偷懶,也看不見別人干活的速度,只是一刻不停地忙活著。人在忙碌中,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很快,甚至連在這烈日下干著體力活也覺不出時間的煎熬。我有自己的經驗,干活時不要多想別的事,更不要總是掏出手機看時間,你越是看時間,時間仿佛就專門和你作對一樣,反而走得更慢。

不知不覺間就到了中午十一點,該午休吃飯了。午飯是米飯和土豆燉白菜。米飯是用直徑近一米的大鐵鍋燜的,有些串煙了,而且沒有一點兒大米的香味,還摻雜著砂子。我們吃飯時,要邊吃邊往外挑揀黑色的砂粒,否則稍不注意,就會咯嘣一下咯到牙齒。菜里一點兒油星兒也沒有,也許就是用鹽水煮的土豆白菜。

我和大鵬打完飯,剛蹲在陰涼的墻根準備吃飯,這時走過來兩個人,我認識他倆,是和我們一個工棚的。

一個胖子,黑紅的臉,有些禿頂,脖子上長滿了痱子,看起來像扒光了毛的雞脖子,

后來我知道他叫大奎。他端著飯盆晃著膀子走了過來,說,喂!你倆干活時能不能長點眼睛,看看別人干多少活,你倆他媽的干那么快,你讓別人咋干?你倆還想弄點獎金是咋地?

你他媽說誰?大鵬忽地一下站起來,像點燃的炮仗。你說話給我注意點,別媽媽的。大鵬小時候就沒了媽,性子像汽油,就怕沾火,我最了解他這脾氣。

大奎沒料到剛來的一個新人,竟然敢和他急眼。他臉漲紅起來,像縫了兩塊紅補丁,眼睛驚愕地看著大鵬,喉結上下蠕動了幾下,像被米飯噎住了一樣。過了好幾秒,他終于緩和了語氣,又說,我就是想說,咱都是出來打工的,干活互相照應點,你說你倆要是干得快了,我們大伙不就得被老板說嘛,為這點事犯不上。你說是不是?他看大鵬怒氣沖沖的,就把頭轉向了我。都不容易,出門在外,他補充著。

就是就是。另一個矮個兒接過話說,我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盡量別拼命干,老板都一個樣,你干再多他都嫌少。

我聽完后,也趕緊接過話說,是,我倆新來的,也不知道咱們平時都干多少,說實話,誰都不愿意拼死拼活地干,以后就知道了,咱們默契點,好不好?

對對,還是這個老弟說得在理,就拿咱們工頭老杜來說吧。大奎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老杜不在,接著說,老杜最不是東西,你看給咱們吃的這是啥飯,就他媽的是豬食,我走南闖北地干過上百個工地了,就他這吃得最次。吃得次咱先不說,可他的活兒還太緊,總盯著屁股追。他還想繼續說,看我倆捧著飯盆,有些不好意思,又說,得,不耽誤你哥倆吃飯了,快點吃完趁有時間找個涼快地方瞇一會兒。說完就咧嘴笑了笑,和那個矮個兒的走了。

下午再干活時,我和大鵬就放慢了速度。大奎說得對,我們一天出的力氣已經對得起老板給的那點工錢了,沒必要讓他剝削得更多,這樣放慢點速度更好,省得連曬帶累讓人吃不消。

到工地四天了,我和大鵬貼板貼到了十三層。今天天氣格外熱,應該有三十多度,早上剛伸手干活,汗水就濕透了衣服。從十三樓望出去,遠處的建筑在空氣中泛著水一樣的波紋,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天太熱。連風都懶得出來,空氣是黏滯的,像一大鍋剛熬好的漿糊。我甚至連喘氣都很費勁,似乎被塞進了一個燒透了的磚窯里。

剛十點多,我和大鵬就已經喝光了兩大瓶水。裝水的塑料瓶是大號的可樂瓶,能裝五斤水。水是從伙房灌來的自來水,經過太陽一曬,已經成了溫水。喝進肚子里的水存在胃里,胃膨大如一個灌滿水的氣球,身子一動,就咣當咣當響。更多的水變成了汗,衣服水淋淋的,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安全帶箍住的皮肉癢得難受。臉上的汗水最多,我倆的腦袋就像正在融化的冰塊。有時汗水流進眼睛里,像辣椒水,火辣辣的疼。

太陽越來越毒,就連吊籃上的方鋼護欄都被曬得滾燙,手不敢挨上去,一挨上去就會被燙熟。我機械地干著活,動作無法快起來,身上像箍了一層濕熱的粘泥,別說抬胳膊了,就連喘氣都很艱難。用鋸拉保溫板時,保溫板白色的碎末被熱氣托了起來,落在我汗濕的臉上,粘住了,像有許多小昆蟲在爬來爬去。我手上粘滿了粘板膠,根本沒法擦汗。我不得不來回扭著脖子,再勾著腦袋,用臉去蹭肩膀上的衣服,就當是擦汗。最難受的是大腿根也出汗,濕漉漉的,稍一邁步就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好像褲襠里藏著一只蛤蟆。

后來實在熱極了,大鵬就摘下了安全帽,用它當扇子在臉前扇著風。他的頭發被汗水浸濕,一綹綹緊貼在腦門上,好像被牛犢子剛舔過一樣。

大鵬說,不行,這該死的安全帽一點兒也不透氣,不戴了,快被捂死了,透透風。我說,那可注意點,別被安全員看見,看見就完了。但我這話已經說晚了。安全員就是項目部派來監督我們安全施工的人,這時他就在樓下的陰涼處用望遠鏡看著我們。他看到大鵬摘下安全帽,就用電子喇叭沖著上面喊,那個沒戴安全帽的,趕緊戴上,告訴你,你今天被罰五十塊錢。

我剛摘下來,就是想透透風,馬上就戴上,憑啥就罰款啊?大鵬轉過身來,扯著脖子對樓下的安全員喊。

我不管你是不是剛摘下來,我只看見你沒有戴安全帽,別跟我說沒用的,開工資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嫌熱可以別出來干活,在家里多涼快,出來干活就要服從管理。

你媽的。大鵬低聲罵了一句,然后又伸長了脖子,準備和安全員理論。

我胳膊肘碰碰他說,行了,大鵬,你和他說不明白的,挨罰就挨罰吧,下次咱倆注意點就是。

終于熬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大奎和做飯的李六子吵了起來。

李六子是老杜的小舅子。他雖然掌管著伙食,按理來說應該有機會吃些好東西,但他卻并不胖,而是奇瘦無比。他的頭發倒是濃密,而且亂蓬蓬的,這使他看起來就像一根倒立的拖布。李六子的下巴上有一顆痦子,黑飯豆那樣大,上面長了三根很長的黑毛,毛是彎曲的,他總用手指去捋,但總也捋不直。

李六子做的飯總是半生不熟的有些夾生,還老是串煙。做的菜就更不用提了,不但清湯寡水的沒幾滴油,而且有時候還不夠吃。李六子不光做飯,平時還負責買米買菜,工人們都認為他的油水大,暗地里常猜測他貪污了老杜給大家的伙食錢。

這他媽的是人吃的飯還是豬食?大奎用筷子當當地敲著他手里的搪瓷飯盆,大聲地叫罵著。今天的主食照舊是摻了砂子的米飯,菜是炒角瓜片,說是炒,其實就是用水燉熟的,而且幾乎沒看見一滴油星。用的角瓜是那些老得不能吃的角瓜,外面有厚厚的硬皮。

咋說話呢?大奎,我告訴你,就這伙食,你愛吃不吃,有能耐你天天去外邊下館子啊。這么多人就你天天事兒多,不吃拉倒,別在這給我裝犢子。李六子仗著是老杜的小舅子,顯然是誰都不服。他說這話的時候,手里操著炒菜的大勺子,隔著眾人的腦袋遠遠地指著大奎。

誰裝犢子?大奎當眾被罵,臉上有些掛不住,就要沖上去和李六子動手。

就他媽的說你呢,能咋地?李六子一說話,痦子上的三根毛就跟著上下不停地抖,有些滑稽。

去你媽的吧!大奎臉上的血絲一條條地膨脹起來,像爬了滿臉的蚯蚓,由于被眾人拉扯著沖不過去,就把手里端著的飯盆連帶里面的飯菜隔著眾人砸向了李六子的腦袋。飯菜在空中散開,沒潑在李六子的頭上,倒是灑在了幾個拉架人的身上。

都吵吵啥?不能好好吃飯啊?!老杜聞聲趕來,嘴唇上沾著半截煙頭。看明白情況后,老杜并沒有說大奎,而是沖著自己的小舅子李六子喊道,就你天天給我惹事兒,以后消停地做你的飯,別跟著瞎摻和。你看看,你做的菜放油了么?還怪工人們有意見?咱們工人干一天活都很辛苦,你管伙食的就該細心點,要讓飯是飯樣,菜是菜樣,不能糊弄。我知道老杜說這些話的意圖,他顯然是在向工人們買好,好籠絡住大伙,給他好好干活。

我放沒放油你還不知道?就你天天給的那點伙食費,你還讓我多放油。你就別在大伙面前狗帶帽子裝人了。李六子因為在氣頭上,所以并不配合他姐夫,而是大聲地沖著老杜嚷起來。

你給我閉嘴,再說明天你給我滾回去。老杜被小舅子揭了短,分外惱火,吐掉嘴里的煙頭,脖子頓時粗了一圈,嘴唇也更紫了。

回去就回去,能咋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離了你這兒,我就不信我李六子還能去要飯。李六子的聲音更大了??禳c把我工錢給算了,我好走。

老杜氣得原地轉了一圈,他一定還想說什么,但嘴唇怎么也磕碰不到一起,最后只好用雙手叉住圓滾滾的腰,一跺腳,轉身走了。

早晨一覺醒來,就聽見外面響著滴滴答答的雨聲。

老杜來喊了一次,讓大家去吃飯,但只有兩三個人去了。難得的一次雨休,不少人依舊賴在被窩里,蒙著腦袋,希望能補一個香甜的回籠覺,還有幾個趴在被窩里抽煙閑談。

我坐起身子,在腳跟處的拎包里翻出了一本書,是《中國近現代散文集》,高中時買的,不知翻了多少遍了,書頁已經起了毛邊。我來的時候拿了五本書,本想每天抽空能看幾頁,但每天干完活,身子骨就像散架了一樣疼,吃完飯就開始迷糊,腦袋幾乎剛挨上枕頭,上下眼皮就粘在了一起,所以直到現在竟然一頁都沒有看。

我讀高中的時候就喜歡讀書和寫作,還在本市的兩家報刊上發表過幾篇豆腐塊大的文章,我也因此被推薦為學校文學社的社長。那時我十八歲,正是對未來充滿了信心的年齡。

其實我小時候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最大的理想就是長大后能夠天天吃豬肉燉粉條。后來我稀里糊涂地考上了城里的高中,這在我們那是新鮮事,村里人見到父親就會道喜,夸他的兒子有出息。在他們看來,似乎讀了高中就是從此富貴起來,不但自己可以天天吃豬肉燉粉條,就連父母也會沾光跟著吃一樣。

我家住在離學校三十多里路的農村,那時學校還沒有宿舍,所以父親一狠心就給我買了一輛新自行車。我每天都要起得很早,從家到學校要騎一個多小時。記得有一天,半夜就開始下起了大雨,直到早晨五點,天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如果等雨停再走就會遲到,迫不得已,我披了一個裝化肥的編織袋子出發了。通常,我去上學都會走一段抄近的土路,一向自認為聰明的我那天就犯了昏,為了趕時間,竟然又選擇了那條近道。

路越來越難走,地上泥濘不堪,別說騎車了,到了后來,自行車的瓦圈里糊滿了泥,就連推都推不動了。我下了車子,使勁地向前推,可車轱轆卻一點兒也不轉動。我不得不停下來,用手去摳車瓦蓋里的泥,但剛摳干凈,沒走上十米,就又推不動了。雨雖然已經停了,但我的臉上卻又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渾身的衣服也早已濕透,鞋子和褲腳全是稀泥,身上也都是泥點。最后我不得不扛著自行車呲牙咧嘴地走完了剩下的路。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第二節課了。停好車子,我先去了學校的水房,胡亂地洗掉臉上的泥痕,又把鞋和褲腳擦洗了一遍,才匆匆地向教室走去。敲開門,我鞋底太濕,在門旁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同學們哄堂大笑,我的血液迅速上涌,漲紅了臉和脖子,趕緊低頭回到了座位。

我的同桌孫曉紅,一個漂亮的女生,薄薄的嘴唇,馬尾辮,臉頰上有幾顆很不明顯的雀斑,當時只有她沒有笑我。我坐定后,頭發上還在滴水,她就從衣兜里掏出了一塊白色的手絹遞給我,示意我擦臉上的水漬。我急忙推辭,她卻不肯,甚至想要伸出手來直接替我擦。我受寵若驚,又漲紅了臉,不得已接過手絹,在臉上胡亂地抹了兩把。潔白的手絹立刻被染黑了,濕淋淋的,像一塊抹布。

那時學校同樣也沒有食堂,只有家離學校特別近的同學中午才有時間回家吃飯,其他大部分同學都要帶飯。我有一個鋁飯盒,是我二叔從前用過的,由于用的時間太久,上面凸凹不平,布滿了劃痕,劃痕里存著陳年的灰垢,怎么都刷洗不下去。最初的時候,每天吃午飯對于我來說都是一種令人難堪的煎熬。我帶的飯菜總是千篇一律的油蒸米飯。母親每天早上在飯盒里淘好大米,再放上蔥花、鹽、和一小勺豆油,然后放在貼苞米面大餅子的鍋里蒸熟。油蒸米飯在我家里簡直就是美味,但一拿到學校,身價就立馬跌得沒了蹤影。同學們帶的飯菜,雞魚肉蛋,樣樣俱全,這讓我虛榮而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折磨。每次吃飯,我都埋著頭,爭取用最快的速度吃完。

孫曉紅是城里人,父親是本市師范大學文學院的院長。她家離學校近,本來她是不用帶飯的,她看我從家里帶午飯,就也湊熱鬧帶起飯來。每天中午,我和她趴在一個課桌上吃飯,她總是不停地把她的菜往我的飯盒里夾。我微弱地反抗著,紅著臉吃著她的菜,嘴里香噴噴的,心里美滋滋的,有一刻我的腦袋里甚至冒出了美麗的幻想,以后要能把她娶回家做媳婦,一定是件美事。

我來這之前,孫曉紅還給我打過電話,死活不讓我出門打工,非要讓我在家等著,等著她纏著她爸幫我安排一個清閑的工作。我沒聽她的。她在我心里就是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女孩,考慮問題簡單。她爸是大學文學院院長,按社會關系來講,也許真的能給別人找到一份清閑的工作。但他憑什么給我找呢?我和他不認不識,只是他女兒的同學,這點關系不足以讓他動用關系幫我。而且如果孫曉紅真因為這事纏上她爸爸,他爸爸馬上就會覺察到女兒的動機。那樣,他就更不會去做這樣的事了,誰會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和一個沒出息的農村小伙兒扯上關系呢?

雨不大,許多工友都換了干凈體面的衣服出去了。據小濤說,這里的民工一般上街只有兩個去處。第一是彩票站。民工們平時不舍得花錢,但到了彩票站卻毫不吝嗇。我想,這是民工所處的地位造成的。因為我們自己心里明白,只靠打工,這一輩子幾乎都無法改變命運,有些局面不是靠吃苦耐勞就能扭轉過來的。所以許多民工就寧愿把未來寄托在希望渺茫的彩票上。第二個去處是小飯店。工地門前的那條街上,有幾十家專門針對民工開設的小飯店,應該是隨著開發區的建設應運而生的。民工們平常的伙食很差,甚至像豬食,這樣的伙食只能勉強填飽肚子。為了解饞,吃點好的,喝點酒,民工們隔三差五就會走出工地,去這些小飯店消費。這些小飯店里的菜都不貴,而且實惠,所以吸引了工地里的許多民工。

我和大鵬從早上一直到下午三點都沒吃飯,中午幾乎沒有人去伙房。下午三點多,天似乎有些放晴了,我和大鵬簡單地換了一下衣服,然后第一次走出了這個工地。我倆在工地對面的一個小吃店要了兩盤我們最愛點的菜——尖椒炒干豆腐和油炸花生米,每人又喝了兩杯散裝白酒。

我和大鵬貼板已經貼到二十一樓了。

今天干活時發生了一件危險事。我正低頭從膠桶里往保溫板上抹膠,從我正上方就掉下來一個手持角磨機,應該是頂樓干活的架子工不慎失手掉下來的。一個角磨機大概有十多斤重,裝著鋒利的合金鋸片,從離我十多米高的頂樓呼嘯而下。當時我正專注地干著手里的活,一點兒也沒注意到。但是大鵬看到了,他關鍵時刻大喊一聲,把我向他那面猛地拽了一下,也就在這時,角磨機在距離我腦袋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落了下來,撲通一聲砸在了吊籃里。吊籃劇烈地顫動了一下,鐵皮底板被砸出了一個明顯的凹陷。我雖然戴著塑料安全帽,但對于從十多米高的高空,帶著慣性落下來的角磨機來說,應該是形同虛設。如果不是大鵬拽了我一把,我的腦袋可能就會被鋒利的角磨機切削成兩半。

其實死亡有時距離生命只有咫尺的距離,你看不見它,它無色而透明,總是虎視眈眈地盯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伺機而動,讓人防不勝防。我一直漠視死亡,因為我知道這是自然規律,無論我怎樣費盡心機也無法逃脫。但我常想,人要是死也應該死得其所,毫無意義的死亡總是令人不滿意。

操你媽!是誰掉的?瞎???大鵬臉朝上怒罵著??赡睦镞€有人影,大概看到惹了麻煩早躲起來了。

大鵬一連罵了好幾句。最后我說算了吧,人早沒影了,你罵他,他也聽不見,再說他也不是故意的,沒出事就好。

但他還是罵了好一會兒,充滿了憤怒,好像剛才差一點兒砸到的人是他自己一樣。這讓我心里很感動。

下午工地停了一會兒工。這棟樓的背陰面已經貼完板了,正在刮膠。按照工藝流程,刮膠之前要在保溫板上打上脹釘,用來加強保溫板的粘結強度,防止脫落。但在陰面刮膠的工人卻都打了假釘。打假釘就是沒有用電鉆在墻上鉆眼,就直接把塑料脹釘打了進去。這種打假釘的方法我知道,就是用錘子把脹釘斜著打進保溫板里,只從釘子帽看,看不出毛病,但這樣的打法絲毫沒有作用,只是為了省事,縮短工程進度,是糊弄人的干法。我干了好幾年外墻保溫了,我知道在許多工地都這樣做,如果甲方監管不嚴的話都能過關。

這次被甲方監理抓住了。他當時就找到了老杜,要求停工,重新打釘。其實這次打假釘是老杜授意的,因為這樣做省時省力,也就是間接地給他省了人工費。但不到一小時,我們又接著干了,打假釘的墻面也沒有返工,看來是老杜進行了安排。大鵬說,這次老杜又破費了,最少得給監理送一千塊。

吃完晚飯,我正躺在床上看書,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下,是孫曉紅發來的短信。她說她馬上就要畢業了,還說畢業后她就來我打工的這個城市看我。我知道,自從我上高中和她同桌開始,這個丫頭就喜歡上了我。記得那時一開始她的座位是被分配在教室的前幾排的,但和我同桌的女生不知道是嫌棄我土得掉渣,還是眼睛真的看不見黑板,反正她就找到了老師,要求調座位。可是老師也不知道該讓誰和她換座位,于是上課的時候就問大家,誰眼睛不近視,和她換一下。那時孫曉紅就舉了手,愿意和那個女生調換。

孫曉紅是一個性格開朗卻又倔強的女孩。盡管在高中的時候她并沒有正式向我表白什么,但我能清楚地知道她的一切想法。上高中時我是一個性格內向,不善言談,而且過分自尊的農村少年,連我自己都無法找出自己有什么優點值得她喜歡。我家住農村,經濟條件不好,平時穿的衣服都很土氣,但她卻一直對我青睞有加。要說我還有那么一點值得驕傲的東西,就是我愛好文學,能寫些詩歌,但我相信只憑這點,是根本無法打動她的,因為據我所知,孫曉紅對文學并沒有多大興趣,平時只看些青春言情小說而已。但自從她知道我喜歡寫詩后,沒事時就開始糾纏我,讓我給她寫詩,我不寫她就生氣。有時我會寫首打油詩應付她,她看了后就生氣,甚至會在桌子下面擰我的大腿。

高中畢業后,我落榜回了家,而孫曉紅卻在他爸爸的學校讀了一個本科,學習金融管理。我打工的時候,孫曉紅不止一次找過我,勸我不要打工,讓我回學校重讀。但她哪里了解我的情況,所以我并不理她。我雖然內心也喜歡這個性格開朗的姑娘,但高中畢業后,我就更清楚地知道了自己的處境:我是一個靠四處出苦力打工的農村青年,一輩子可以望到底,而孫曉紅是城里人,有著不錯的家世,又在讀大學。我和她之間的差距簡直就如同高山之于溝渠。我很知趣,即使她有多愛我,我也不會拖累她。何況就算我同意,她的家人也會堅決反對,所以高中畢業后,我就慢慢地對她冷淡起來。

但孫曉紅還是經常給我打電話,有時我只能用簡短而生硬的幾句話應付她一下,她當時雖然氣得鼓鼓的,可用不了一天,她就又會打電話或發短信給我。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到這個工地已經半個多月了。人的思想奇怪而矛盾,就拿對時間的看法來說吧,每天我們在這里干活,頂著烈日,流著汗水,那其實就是一種時間的煎熬。干活時,我們總是嫌時間走得慢,恨不得揚起手中的工具,將日頭打落。但靜下來時,在我們不得不思考生命的時候,我們卻總是埋怨時間過得太快,快如疾風,快如流水,總是害怕還有許多的愿望沒來得及實現,生命就到了盡頭。

早晨吃飯時,老杜通知大家,說晚飯時發工資,要大家準備好零錢。老杜屬于包工包料的那種包工頭,就是從開發商手里承包幾棟樓的外墻保溫帶料施工工程。這次老杜托了關系,在這一共包了四棟樓。在這個工地,每隔一段時間開發商就給他撥一次款,然后他就從這些錢里拿出一部分給我們開支。

小濤說,別看老杜現在牛氣哄哄的,其實他之前是個豬販子,成天開個破三輪車去鄉下收豬,然后再送到屠宰場賺差價,是后來全國各地搞開發建樓房成全了他。老杜收了那么多年的豬,雖然長得肚大腰肥的,但他的腦袋卻很靈活,膽子也大,看到建筑行業興起,他腦瓜一轉,不知道靠了什么關系,就進入了外墻保溫施工這一行,成了挺胸疊肚的老板。其實老杜自己也沒錢,保溫材料幾乎都是托人在廠家賒欠的,要等到全部完工,開發商把工程款撥給他后,才能把材料款還給廠家。我知道,其實這并不稀奇,自從實行外墻保溫后,不少人就辦起了保溫板廠,行業競爭很激烈,為了打開銷路,一些小廠子不得不向外賒銷保溫板,等完工后再收錢,為此每年都有一些小廠家因為資金周轉不靈關門。

小濤跟老杜干了兩年了。他說別看老杜平時總是跟工人沒有好臉色,伙食也很差勁,但還從來沒有拖欠過工人的工資。也是,現在每個城市都在搞開發,外墻保溫的活兒到處都有,你今天不按時發工資,明天工人就有可能打鋪蓋卷走人,重新找個工地干活兒。

吃晚飯時,老杜果然來開支了。他脖子上挎著一個人造革的皮包,里面鼓鼓囊囊地放著一沓沓百元鈔票,手里還拿著一本破爛的日記本和一支圓珠筆。

都蹲在那吃飯,點誰的名誰過來領錢。老杜說話時嘴上的香煙并不用拿下來,而是依舊叼在嘴角,冒著淡藍的煙霧。他坐在一張用模板釘成的小桌子后面,像一個街邊擺地攤的小商販。

大奎,6410塊。老杜念的第一個人就是大奎。

大奎端著搪瓷飯盆,一邊往嘴里扒拉著米飯,一邊走過去,斜著眼睛看老杜的賬本。老杜把手指伸到嘴邊沾了一下唾沫,點出一沓錢遞給了大奎,然后拿起筆,準備在記工本大奎的名字后面打個勾。但他劃了兩三下,圓珠筆也沒有下油。他罵了一聲,吐掉嘴里的煙,張開嘴,把圓珠筆頭伸進嘴里,哈——他將口中的熱氣哈在圓珠筆頭上,然后又在紙上劃了劃,果然出油了。

不對吧?老杜,是不是少開了40 塊錢?我可都記著賬呢。大奎數完錢后,含混地問老杜,他嘴里還在嚼著米飯,一說話就有幾個飯粒噴出來。

咋少了?你干多少活兒你自己心里沒個數啊?這個月下了兩天雨,一天230 塊,這就減去了460 塊,還有一天下午四點就沒料停工了,所以每人又扣了40 塊。

咋地,就少干倆小時活兒就給扣錢了?是你沒弄來料,你叫俺們用手指頭往墻上貼呀?

就是,也不是俺們的原因,憑啥扣錢?不少正在吃飯的工人也跟著搭話。

在哪個工地不干活還給你們錢,你們就去哪個工地。這好幾十號人,要是那兩個小時都給你們正常開,就是兩千多塊,你們說我憑啥要平白無故給你們開。干活要講良心,出多少力拿多少錢,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有啥好嗆嗆的。老杜說,唾沫星子橫飛。

好了好了,快開吧!以后你可要把料備齊了,別晴天的讓我們停工,出來都是為了多掙點錢,都不容易!大奎說。

我和大鵬是最后開的,因為我倆是最后來工地的。我開了3220 塊,大鵬因為沒戴安全帽,被公司安全員罰了50塊,從工資里直接給扣除了,所以大鵬比我少開了50 塊。

開完支后,大鵬走到我身邊,伸手把我還沒吃完的半盆飯菜奪了過去,連同他剩下的飯菜一起倒進了伙房旁邊的泔水桶里。

怎么不吃了,我還沒吃飽呢?我疑惑地問大鵬。

好不容易熬到開工資了,還吃這破玩意!走,我請客,咱倆吃點好東西去。大鵬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我他媽的要饞死了,就想來一大盤子紅燒肉,一口氣吃完。

我也饞了,用不用換換衣服?我問大鵬。

有啥好換的,就這一身,我不信咱有錢還不讓咱吃飯。他把右手的一沓錢在左手掌上摔打著,發出啪啪的脆響,聽起來很美妙。

我和大鵬來到了工地外面的那條街。

已經是傍晚了,街上行人如織。我和大鵬找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飯店,走了進去。飯店里吃飯的人很多,但大多數都是在開發區干活的民工。找了空位坐下,大鵬豪邁地一拍桌子,喊了一聲,來一盤紅燒肉,菜碼大點,肉燉爛點。他喊完,就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唾沫,好像紅燒肉已經進嘴了一樣。你再點一個,他說。我看向墻上的菜譜,猶豫了半天,最后說,來一盤家常涼菜吧。

不行。我剛說完,就被大鵬否定了。往肉上點,不怕貴。

又看了一會兒,我狠了狠心,點了一盤溜肥腸。

對,就要溜肥腸,要肥嘟嘟的,里面全是油的。大鵬補充道,向后廚喊。

沒用多大一會兒,菜就端上來了。那盤紅燒肉只要看上一眼,就會勾起人的食欲,一寸見方的帶皮五花肉,閃著紅通通的油光,肉上布滿了一個個油泡泡。用筷子夾一塊放到嘴里,幾乎不用牙齒嚼,肉就自動化了,變成了噴香的一股汁液,散布在整個口腔里。

那頓飯我倆整整喝了一瓶北大荒白酒,一人又喝了三瓶雪花啤酒,直喝到深夜,直喝到老板趴在桌子上打起了響亮的呼嚕。

走出小飯店,我倆腳步踉蹌地向回走,街上已沒有了行人,臨街的店鋪也大都熄了燈,漫天的星斗,像無數只童年時的眼睛,眨呀眨,讓人想流眼淚。忽然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是罕見的火流星,巨大、耀眼,閃著七色的光芒,拖著金黃色的尾巴,轟隆隆地在頭上飛過。我和大鵬一起對著流星呼喊,搖晃著手臂,聲嘶力竭,像在呼喚失去的一切。

一連下了兩天雨,一陣剛歇一陣又起,總也不見晴天,像沒完沒了瑣碎的夢。雨下大時,我頭頂靠板墻的上方就會滴答滴答地往下漏雨,是彩鋼瓦上的釘眼里漏下來的。我把洗臉盆放在漏雨的下方接著雨水,水滴不緊不慢地落在塑料臉盆里,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音,像從身邊走過的時間。

別的工友都趁雨停的間歇出去了。每次趕上下雨,工友們就都會穿戴整齊去逛街,但都不會走遠,這里去繁華的市區要倒好幾次車,而工地門前的那條小街道又能滿足民工們的所有需求。

小濤和大奎幾個人又到彩票站刮獎去了。前天小濤只花了4 塊錢,就刮出了200 塊。這200 塊別看少,但卻是以小博大的產物,能夠繞開辛苦的體力勞動,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獲,這無疑是一種抗拒不了的誘惑。小濤的這次中獎,就像一枚石子投進了水盆,在工友中又掀起了刮獎的高潮。門前那個彩票站的老板娘最喜歡民工光臨,因為民工買彩票極少像他們本地人那樣,只買雙色球等幾種能中大獎的彩票,即使買一注,也要在彩票站研究一下午。來這里的民工則不同,民工很少有耐心慢慢地研究彩票的各種走勢,而是進去后就每人買一沓當場見效的刮刮樂,拇指一動,立見分曉。

大鵬也出去了,去給家里匯錢。我昨天中午就把錢打入家里的銀行卡了,因為當時他忘了家里銀行卡的卡號,不得已要等晚上現問他爸,所以今天才趁雨休去匯錢。

雨又下大了,雨點砸在屋頂的彩鋼瓦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這聲音整齊雄壯,密不透風,仿佛正有數以萬計的古代騎兵策馬從屋頂奔騰而過。接水的臉盆很快就滿了,我放下手中的書,起身把里面的雨水倒在了門外。被我倒掉的這盆水,匯入地面上的水流,它將流出工地,流過工地門前的街道,裹挾著泥沙和細碎的垃圾,灌入骯臟的下水道。然而我知道,它不會在黑暗骯臟的地下停下腳步,它會一直向前流,流入城外的大江,最后流入遙遠的大海。

我靜靜地躺在鋪位上,雖然外面下著驟雨,但我卻一點兒也沒有受到影響,仿佛正置身于空山之中。我看著對面的板墻,那上面有一大片斑駁的水跡,還有許多水泥漿的殘痕。我喜歡看這些不規則的圖案,我只需隨便盯住一處細看,總能在那上面看出一張人臉。如果視線再挪一下,就會有更多的人臉依次呈現在我的眼前。這些人臉或男或女,或老邁或年輕,或和藹或猙獰,他們被定格在遙遠的過去,隔著浩渺的塵煙與我對視。這時,工棚里的一切開始進入時間永恒的循環之中,聲音在變遠,塵埃在變厚,我的憂郁在增長。

我們已經快干完兩棟樓了。今天第二棟樓收尾,預計干到下班,這第二棟樓就能完工了。第二棟樓的工期比第一棟樓少用了大約三天,這讓老杜十分滿意。時間就是金錢,五天時間要少用一百多個人工,這要是折算成錢,不是一個小數目。這兩天老杜心情很好,無論有人沒人,動不動就咧開嘴笑。他的笑是真誠的,發自于肺腑,怎么也控制不住。他的臉就像一個欣欣向榮的向日葵花盤,布滿了豐收的喜悅。

老杜開始頻繁地給工人發煙,還時不時地和工人開點玩笑,不像最初那樣,總是成天冷著臉,好像我們不是給他干活,而是都欠著他的錢似的。這天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就又和工人們嘮上了。

小濤,你小子怎么成天跟睡不醒似的,跟叔好好干,我到時候給你介紹個對象。

歇著吧,叔,你都騙我兩年了,對象在哪呢?你總哄我多給你干活,別以為我不知道。小濤因為跟老杜已經干了好幾年了,所以即使他管老杜叫叔,但和老杜說話時也總是嬉皮笑臉的,沒有半點尊重。

這次不騙你,俺家你嬸有個侄女,長得好看,還會理發的手藝,到時候讓你嬸給你介紹一下。

你就忽悠吧,不把我忽悠瘸了你不會死心的。小濤撇撇嘴,他才不會相信老杜的話呢。

老杜又走到了大奎身邊。

大奎!我告訴李六子下午買雞和豬肉了,咱晚上做倆硬菜,白酒管夠,怎么樣?老杜知道大奎總是因為伙食的事跟李六子吵吵,所以他今天要改善伙食的事兒,第一個就告訴了大奎。

哎呀!老杜今天出血了,是不是這棟樓掙著了。大奎放下手里的搪瓷飯盆,揶揄老杜說,可別像五月節那天似的,早早地就說晚上改善伙食,大伙兒列著架子等,可四五十號人就買了五斤肥肉膘子,到了晚上整了一大鍋白菜摻和著燉,一個人還沒撈著一片呢。

那哪會,你等好吧,晚上你就知道了。別人揭老杜的短,老杜從來不在乎,也許這就是能當上包工頭的素質之一吧?

老杜又轉過身來,走到我和大鵬坐著的地方,掏出煙盒里最后兩根煙,遞給我倆,捏扁煙盒,丟在地上。

我最欣賞的就是你倆了,活兒好,任干,還沒啥說的。他身子前傾,臉上的笑馬上就要掉下來,把半截煙頭遞給我,讓我把手里的煙對著。你倆就放心干吧,項目部說了,這四棟樓干完后還會給咱們兩棟樓,興許干到上凍都不用挪地方。我倆對著老杜笑了笑,沒多說什么。這是老板一貫的伎倆,也可以說是管理人的藝術,沒事兒的時候勤忽悠點工人,這樣工人干活兒就會更賣力,就如同把一根胡蘿卜掛在驢的眼前,引誘它拼命地拉磨一樣。

晚飯果然做了兩個肉菜,一個是雞肉燉土豆,一個是豬肉燉豆角。李六子不讓大伙像往常一樣,一窩蜂地圍著灶臺自己打菜,而是都排好隊,由他看守著菜盆,每人每樣菜盛一勺。今天的雞肉和豬肉確實放了很多,但都切得很碎,李六子說只有這樣,才能避免打菜的時候有人撈著了大塊肉,有人卻只撈著小塊肉,引起大伙不滿。這邊排隊打菜時,老杜就從他那輛破舊的雪佛蘭皮卡上拎下了一大桶散裝白酒。

能喝酒的自己找家伙,今天酒隨便喝,只要別喝大了影響明天干活兒就行。老杜大聲宣布。

喝點不?我問大鵬。

喝,咋不喝呢。你端著菜,我回屋拿兩個礦泉水瓶去。大鵬把手里的小飯盆遞給了我,急忙往工棚里跑去,不一會兒就拿了兩個空礦泉水瓶回來了。

這頓飯大伙都吃得很香,也都沒少喝酒。從我到這個工地以來,這是伙食上第一次改善,以前吃的都是沒有多少油的菜湯。要不是工人們隔三差五自己出去吃點好東西,這樣的伙食還真難讓工人們有足夠的體力堅持干這么久。

晚上我躺在被窩里正看書,電話響了,是孫曉紅打來的,我拿起電話,走出了工棚。

辛長平,我畢業了,過兩天我就去找你。電話那頭傳來孫曉紅興奮的聲音。孫曉紅是一個天生的樂天派,我幾乎沒看見過她有犯愁的時候。以前上學時,只要她一看見我悶悶不樂,就會故意找話逗我,我只好勉強硬擠出點笑容,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笑,她就會喋喋不休地講個沒完。

你還是別來了,我這活兒很緊,我可沒時間陪你。我不冷不熱地說。我必須努力和她保持一段距離,不能和她走得太近。我是一個出苦力的農民工,而她是剛畢業的大學生,父親還是大學里的院長,這一切的存在都時刻地提醒著我,我和她不會有任何結果。也許她是社會經驗太少,言情小說看得太多的緣故,大腦里思考的事情不太全面,所以做事就會顯得過分的幼稚和沖動,用不了多久,她就會意識到,最不適合她的人其實就是我。

沒時間陪我我也要去,爸爸答應我了,說畢業后就讓我出去旅游一回,我就當是去你那旅游了,好不好?她還是那么興奮,似乎聽不出我的冷淡。

那你不會到桂林、杭州去旅游,那里有山有水的,來這破城市干啥?

你是不是真傻?桂林杭州再好,可那也沒有你啊!她說。這下完了,我無話可說了,這丫頭不撞南墻不回頭,認準一門就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沉默了三四秒鐘,只好說,到時候再說吧,我們該睡覺了,然后就掛斷了電話。

躺在床上,我久久沒有睡著,一閉上眼腦海里就會出現孫曉紅的身影。我知道我是愛她的,但是就是因為愛她,我才不能接受她的愛,我必須替她的將來著想。

我拿來的五本書已經被我翻來覆去地看了三四遍了,來的時候沒有拿小說,只拿了些我認為耐看的書,兩本散文集,三本古文書。上次開支后,我給家里匯去了3000塊錢,自己留下了220塊錢。當時買了一條白靈芝煙,花了25 元,又買了一管牙膏一塊香皂,后來又請大鵬吃了頓酸菜餡餃子,花了30 多。我本想買幾本書的,但工地門前的那個書攤上賣的都是言情和玄幻小說,我不喜歡看,只好買了兩本雜志。現在我兜里還剩下150 塊錢,但我知道,用不上幾天就又會開支,所以我這些錢還是足夠用的。

孫曉紅到底沒有聽我的話,她真的來了。

我們正在干第三棟樓,往上貼板剛貼到第五層。今天也是一個大熱天,沒有一絲風,人好像蒸籠里的包子。這樣的天氣,即使待在屋里什么活兒不干都會冒汗,更別說在無處可躲的太陽底下了。陽光照在剛貼在墻上的白色保溫板上,又被反射回來,吊籃里的溫度能超過四十度。我和大鵬默無聲息地干著活兒,天太熱,胸部像被繃帶纏了幾圈似的,喘一口氣都困難,哪還有力氣說話。

快到中午時,孫曉紅來到了工地。當時我并不知道她已經來了,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這的。她來到后并沒有叫我,而是拖著一個大旅行箱,立在樓下的空地上,靜靜地看著我干活兒。后來我才知道,從來沒有哭過的孫曉紅那會兒流了很多的眼淚,因為直到那時,她才真正地知道了我工作的危險和辛勞。

中午下班時我才看到孫曉紅。我一邊走一邊拍打身上的保溫板碎末,一抬頭就看見了她。她穿著一套淺藍色的連衣裙,梳著披肩的長發,站在陽光里,像一株清涼的植物。工友們向伙房走,都忘記了說話,邊走邊偷偷地向她張望,并且低聲地議論著。這是一個男人的世界,像一大堆燒紅的炭,像一堆乒乓作響的鐵,平時干活時幾乎很少能看見女人,更別說一個年輕漂亮的大姑娘了。

孫曉紅看見了我,丟下旅行箱,像一陣清涼的風,款款向我走來。一晃又好長時間不見了,她好像變了許多,似乎變得更漂亮了,也文靜了。我擔心她會不顧一切地沖上來擁抱我,于是就趕緊在離她兩米遠的地方站住了腳。

你怎么找到這的?我雙手都是膠,局促地在褲子上蹭了兩下,但還是沒有蹭下來多少。

我怎么就不能找到這呢?這才多大個城市啊?你說過你在一個最大的開發區干活兒,我一問出租車司機,都知道。孫曉紅盯著我,雙眼里蘊滿了水汽,像正在融化的冰。她的眼圈有些紅,那是之前看我干活兒時哭紅的,但現在她白皙的臉上卻都是溫柔的微笑,像記憶深處的奶糖,一說話就露出一對潔白如玉的小虎牙。

走吧,你換換衣服咱倆出去吃飯吧。孫曉紅不管我手上有多少膠,徑直伸過手來要拉我走。我躲開了,舉起手在她眼前比一比,讓她看我手上黑乎乎的膠。

可下午我還要干活兒呢?我說。我有些犯難,這活兒都是一鉚釘一楔的,少了一個人,大鵬自己就沒法上吊籃。

沒事兒,我都跟你們頭兒請好假了,他說他會安排好的。孫曉紅對我說,同時轉過頭去找老杜的身影??吹嚼隙耪⒃谏砗螅呛堑卣f,是不是?大叔。

去吧!你對象千里迢迢來看你,我就是再混蛋也不能不給你假吧。老杜笑著走過來,大度地說,嘴里依舊叼著個煙頭??茨銓ο髮δ愣嗪茫罄线h地來看你,你可不能虧待了人家。

去吧,大平,頭兒下午不讓我上吊籃了,讓我在地下找零,沒事的。大鵬說。

我只好扛起孫曉紅的旅行箱,領著她向工棚走。背后小濤調皮地喊,大哥,大嫂好容易來一次,你倆可要找個地方好好親熱親熱?。∷脑捯齺砹斯び褌兊囊魂嚭逍?。孫曉紅的臉也泛起了紅暈,像熟透的桃子,充滿了甜蜜。我本想回頭解釋,孫曉紅只是我的同學,并不是對象。但這種場合,我又怎能解釋。其實我心里也有著小小的驕傲,我畢竟是一個窮打工的,能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姑娘來看我,在這個群體中我臉上也會有許多光彩。在內心深處,我很享受這種驕傲,可享受歸享受,我覺得這驕傲就像肥皂泡,雖然絢麗,但遲早會破滅,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到這些,我忍不住感傷起來。

走進工棚,孫曉紅不免為工棚里的簡陋和骯臟大吃了一驚。

我先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臉,一盆清水立刻變成了一盆渾水。我脫下工作服,正準備翻找出一套干凈的衣服換上,孫曉紅制止了我,拉開了她的旅行袋,說,我都給你帶衣服了,就穿我給你買的這一套。

我知道你喜歡讀書,這些書是我從我爸爸的書櫥里偷出來給你看的。她首先從旅行袋的上面搬出了十多本書。

太謝謝你了,孫曉紅!我簡直想擁抱她,我這次的感激是由衷的。我太愛看書了,這幾天沒有書看,每天晚上別人圍著一圈打撲克時,我只能干巴巴地躺在鋪上瞎想。這些書無疑是雪中炭,今后每一個晚上我都不會寂寞了。

這些是我給你買的衣服,還有內衣。她又拿出一條牛仔褲,一件淡藍色的T 恤,還有一套內衣。她一個女孩子為我考慮得真是周到,連內衣都給我買了。

我知道你的身高和體重,這些衣服你穿著一定合適。她說,拿起牛仔褲遞到我的手里。快穿上,看褲腿長不長。

你先回避一下,我穿上試試。我說,臉有些發熱,我可不愿意在她面前換褲子。我里面只穿了一條短褲,由于天熱,早已被汗溻透了。孫曉紅撇撇嘴,調皮地說,你還挺封建,轉身走出了工棚。

我開始換衣服。脫掉我干活兒的褲子,我看見我的腿上布滿了灰漬,像長了癬。干活時大腿不住地出汗,吊籃里的灰土被腳步激蕩起來,順著褲腳飄進去,就粘在了腿上。我匆忙拿過毛巾,在腿上胡亂地抹了幾下,然后開始穿牛仔褲,又套上了T 恤。

孫曉紅走進來,圍著我轉了一圈,說,這身衣服真適合你,顯得英俊多了。她又看了看褲腿,發現有些長,于是蹲下了身子。牛仔褲一般都長,必須往上綰一圈,這樣才好看。她邊說邊幫我綰褲腳,柔順的頭發披散開,散發著淡淡的香味。這一刻我的心似乎被什么觸動了一下,鼻子開始有些發酸,眼淚馬上潤濕了眼圈。幸好她蹲在地上,沒有看見。我趕緊拿起床頭的毛巾一面裝作擦頭上的汗,一面拭去了眼角的淚水。孫曉紅是一個多么體貼入微的女孩,雖然我倆之間有著巨大的差距,可是她不但沒有因此疏遠過我半分,反倒是更加親密地愛戀著我,我沒有不感動的理由。但我更清醒地知道,今天我就必須和她講明,我不能接受她的愛,我不能讓她跟著我一輩子受苦,我想這才是我對她給我愛的回報。

十一

臨出工棚,我偷偷從脫下的衣服兜里拿出了那150塊錢,干活兒時錢被汗水浸濕了,軟塌塌的。孫曉紅大老遠來看我,作為一個男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叫她花錢請我吃飯,這不僅是我要通過一頓飯來表達對她的謝意,在我想來,更多的應該是出于男人的自尊。

孫曉紅給我買的這身衣服很合身,人靠衣服馬靠鞍,穿上后我整個人都變了樣。我的臉被曬得黝黑,但作為男人,這不是缺點,反倒能增添些滄桑與成熟的味道。雖然我不屑于靠一身衣服來隱藏自卑,增加自信,但脫下一身臟工作服,穿上這套合身的衣服,還是令我心情少了一份壓抑,多了一份輕松。

在路上,孫曉紅好幾次試圖拉我的手,都被我巧妙地躲過去了。她并沒有生氣,而是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跟我說起了她上大學的事兒。她說他們的班長追了她兩年,但她從不理他,還說他們班長沒有我帥。我只能低著頭苦笑,真是一個沒有社會經驗的小姑娘,帥有什么用呢?不當吃,不當喝。一個女人真正需要的應該是一個有事業有前途的男人,我想這些她慢慢就會明白的。

我找了兩家還算不錯的飯店,但孫曉紅都說不好,最后她看見了一家裝修比較高檔的飯店,硬拉著我的手走了進去。我倆挑了一張靠窗的桌子。服務員拿來菜單,我很有風度地遞給了孫曉紅。她也不客氣,一連氣點了四個菜,一個鍋包肉,一個地三鮮,一個糖醋排骨,一個涼拌土豆絲。謝天謝地,這些都算是家常菜,我在別的飯店里也曾吃過。我心中暗暗地估算了一下每個菜的價格,一算就放了心,我兜里的150塊錢足夠了。我又給孫曉紅要了一杯橙汁,我要了一瓶啤酒。

孫曉紅說,我畢業后就準備留校了,應該是去校財務室上班,但我不太喜歡,先對付干吧,以后有機會再找合適的工作。她往我碗里夾了一大塊糖醋排骨,又說,我們學校今年新建了一個大圖書館,聽我爸爸說要招一批圖書管理員,我看你正合適,但是需要參加應聘考試。再過一個月就要考試了,我這次回去就給你報個名。我知道你愛讀書,你要是在圖書館上班該有多好,那里的書你一輩子都讀不完。

那倒是不錯。我嘴上應著,其實心里更是被這樣的一個工作吸引住了。那該是一個多么好的工作啊!不用風吹日曬,最主要的是有讀不完的書在那里等著我。但我心里更清楚的是,這種清閑的工作工資一定不會高,我要是真的去了圖書館,就會從此斷了我家的經濟來源。想到這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我于是搖了搖頭,很費力。

我說,但是,曉紅,你也知道我的狀況。我不能因為這份工作就拋棄了家庭不管。我爸媽都老了,用不了幾年,他們就不能再種地了。我還有一個上學的妹妹,她學習很好,也很刻苦,將來她必然要讀高中,讀大學。我要是去圖書館上班,那點工資怎么會夠我家里的開銷?我不得不拒絕孫曉紅的這個邀請,就像饑餓的人拒絕一頓美餐,這是痛苦的,是最無奈的選擇。

我說你眼光就是短淺。孫曉紅有些急眼了,不由得提高了聲音。都什么年代了?你以為靠你出笨力氣賺的這點錢,就可以長久地養活你的家人嗎?不能!你必須做長遠的打算。我是想讓你一邊上班一邊讀書,將來再參加自學考試,考個學校深造一下。或者你不喜歡考學,你也可以有時間認真搞你的文學創作,萬一以后成了個作家,不是一切就改變了嗎?孫曉紅振振有詞,雖然情緒有些激動,但眼睛依舊那么清亮,像鄉下的夜空,沒有一絲世俗的灰塵。

傻丫頭!文學能養家糊口嗎?我真想摸摸她的頭頂。這個天真的小姑娘真的討人喜歡呢。

沒事,長平,不還有我呢嗎?你上班的錢不夠給你家人開銷的,我上班的工資也可以幫你。我告訴你,我自己還有個小金庫呢,這些年也存了不少的錢。放心吧,足夠用的。

我十分感動,但不能答應她,她越是對我好,我對她的愧疚就會越大,我不能因為貪圖她對我的愛,就把她拉上一條艱難困苦的路。

曉紅,你多吃點菜。我給她夾了一塊鍋包肉。一會吃完我還有話跟你說。我下了決心,必須跟她表明我的態度,要不這丫頭一定越陷越深。我們都生活在現實中,不是虛構的文學作品里,現實是那么堅硬,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會被它砸得稀巴爛。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孫曉紅看著我,眼睛開始濕潤了。她的手指用力地捏著筷子,筷子呈現出輕微的弧度。陽光從落地窗照射進來,鋪在桌子上,桌面的木紋像泛著漣漪的金色湖泊。她的手指是透明的,像玉一樣白,捏住筷子的指尖呈現出淡紅色。你別以為我是一個天真得有些傻的姑娘,我現在就鄭重其事地告訴你,你要說的話可以說,但你要是那么做,門都沒有。記??!永遠不要把我當作小孩。孫曉紅越說越激動,眼里已經起了一層霧,我怕她當時就哭出來,就說,好好,不說不說,來咱倆都多吃點,我還真想多吃點排骨呢。

吃完飯,我喊服務員來算賬,同時伸手去兜里掏那150 塊錢。

先生,一共是260元整。服務員拿著賬單,微彎著腰對我說。我的頭嗡的一響,像被抽了一耳光,汗一下子就冒了出來。怎么這么貴?我手里攥著那一卷錢,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孫曉紅已經搶先把錢付了。

走出飯店后,我十分尷尬。真不好意思,你大老遠來這兒,我還要你花錢請我吃飯。這菜咋這么貴呢?我抓了抓自己的耳朵。

孫曉紅說,我就知道你沒帶那么多錢。大哥,人家這怎么說也算是高檔飯店,你以為是路邊小吃部呢?你可真老土。這多虧是和我吃飯,要是和別的女孩子吃飯,看你的臉往哪擱。她說完,就露出一對小虎牙,不停地笑我。我是一個很有自尊的人,要是換作別人這樣說我,我早就受不了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孫曉紅這樣說我,我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她分外可愛。

十二

這里是城市的中心。我來這個城市快一個月了,但還沒有見到過它真正的面目。這是一個現代化的城市,就像曠野中的一個巨大蟻巢,構造繁復,里面住著數不清的螞蟻。這些螞蟻都有自己的使命,為了自己的使命,所有的螞蟻都沿著自己固定的軌跡匆忙地爬行,焦躁又麻木。

路過一家商場,孫曉紅說我的鞋太舊,太落伍,和她給我買的牛仔褲不相配,要給我買一雙新鞋。我推辭不了,像膽小的孩子一樣,被她硬扯了進去。在鞋區柜臺前,孫曉紅挑來挑去,不厭其煩地征詢著我的意見。我機械地跟在她的身后,根本拿不出自己的意見,只覺得哪一雙都很好。她拿起一雙,我就點頭,再拿起一雙,我還是點頭。我不善于購物,只想快點離開,商場里雖然開著空調,但我的腦門上卻出了一層細汗。最后他選中了一雙米黃色的休閑鞋,覺得不錯,說和我的牛仔褲很配,讓我試穿一下。我扭捏著,始終不肯脫下我的鞋,不停地說,42 號的鞋我穿著正好,不用試了。孫曉紅哪里知道,我的襪子正露著腳趾,鞋底又濕又粘,已經和襪子粘在了一起,如果我脫下鞋來,一定會引起別人的注目。

買完鞋,我帶著孫曉紅找了一家不錯的賓館,為她開了一個房間。這是一個二十多平方的房間,說是單人間,但那么大的床睡兩個人都綽綽有余。屋里的環境十分優雅,淡粉色的墻壁紙,淡藍色的落地窗簾,潔白的床單和被褥。進屋后,我發現孫曉紅的眼神有些改變了,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盯著我看,里面含著能把石頭融化的柔情,就連說話聲也低了許多。我心慌起來,房間里的氣氛越來越曖昧,像一個溫柔的泥潭,我必須趕快把我要說的話說完,然后盡快逃離這里,否則我將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很清楚,同一個深愛我的姑娘,而且也是我內心深處深愛著的姑娘同處一室,總會讓人的意志在某一時刻轟然崩潰,我絕不能等到那一時刻的到來。

曉紅,我知道你很喜歡我,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跟你說清楚。我努力地把自己的口氣裝得嚴肅無比。該說的話不能再拖了,現在到了必須說的時刻。

你先別說,聽我先說完好嗎?孫曉紅坐正了身子,用同樣嚴肅的神情開始和我講話。

長平,我們是從高一就開始認識的吧?你不是一塊石頭,我想你也知道,自從我遇見你后,我就慢慢地愛上了你。我對你的愛隨著時間的推移不但沒有減少半分,反倒是逐年增加。但我也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在高中的時候你就對我不冷不熱的,這我可以理解。你是一名農村學生,有很強的自尊心,所以你不愿意和我走得太近,我認為那是你對自己自尊的一種維護。所以我并沒有向你挑明我對你的愛。但我們現在都已經是大人了,我必須當面明確地告訴你,我是多么地愛你。別問我為什么?愛情也許就是這樣的吧,說不出原因。但我還知道,你現在對我更加冷漠了,也許因為你沒有考上大學的緣故,也許是你家庭狀況的緣故,這一切在你心里把你我之間的距離拉得更遠了。但今天我來這里就是要告訴你,我愛你,今生我孫曉紅就是跟定你了。

說完這些,孫曉紅不顧一切地撲到了我的懷里。她的身體那么瘦小,輕得像一縷涼爽的風,一縷從花叢中拂來的風,帶著花香和水汽。這縷風瞬間就沁入了我的身體。那一刻,我竟然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好像多年前從我身體里走失的一件東西,又重新回來了一樣。她瘦小的雙肩在我的胸前輕輕地顫抖,并且有滾燙的眼淚落在了我的肩上。我下意識地摟緊了她,就像摟緊我走失多年的親人,怕一松手,她就會再次消失一樣。

我是多么地愛孫曉紅,從高一起就喜歡她。我曾暗暗地發誓,只要我一考上大學,就向她表明我的愛??晌业膲羝茰缌?,我和她在關鍵時刻走上了岔路,我們不再是同路人,我們會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遠。孫曉紅,孫曉紅,我在心里反復默念著這個名字。這個曾經讓我魂牽夢縈的名字現在變成了一只頑皮的小貓,正在我的胸腔里狠命地抓撓著我的心臟。多么好的一個女孩,我怎樣做才能不辜負她對我的愛呢?是坦然接受,然后讓她頂著父母的反對和壓力,跟我過一輩子的艱苦日子,還是長痛不如短痛,當機立斷,為了她的將來拒絕她給我的這份愛?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做出決定是那么的艱難。

不,我不能接受她的愛,她現在的思想太過于單純,沒有考慮到人生有多漫長,今后和我在一起會有什么樣的結果?我強忍著淚水,沒有讓它流出來,把孫曉紅扳開,讓她坐在了床邊,然后說,曉紅,你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姑娘。其實從一開始我也是喜歡你的,但我必須告訴你,這種喜歡是一種哥哥對妹妹的喜歡,我一直把你當做自己的妹妹看待,就像我的親妹妹一樣。我沒有別的辦法了,不得不照搬一些電影里的橋段來拒絕她。

不,你在說謊,我不想聽這些沒有意義的解釋,不要再把我當做小姑娘了。孫曉紅沖著我喊,一股新的眼淚又涌了出來,她顫抖著,像一朵雨中的梨花,楚楚可憐。

你冷靜一下,曉紅,其實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我在我們農村已經有女朋友了,我們相處三年了,彼此都很相愛,也許今年或明年就會結婚。我不得不又違心地撒了個謊,我真的沒有辦法了,為了我心愛的曉紅我只得這么說。

這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你在騙我是不是?這次孫曉紅沒有再喊,而是蒼白著臉低聲地問我。

是真的,我沒有騙你,我早該跟你說的,但一直沒有機會。我又說,你明天就回家吧,你走的時候我就不去送你了,明天我還要干活兒,你走之前自己去我們工棚里拿你的旅行箱吧。

我站起身來,往門外走。我不得不快些離開這間屋子,我怕再多停留一秒鐘,我都會堅持不住,我就像一個火災中的煤氣罐,必須快點脫離火場,否則下一秒就有可能爆炸。我怕我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緊緊地擁抱我心愛的曉紅,然后一遍一遍地吻她,一遍一遍地說我愛她。

辛長平,你不許走!孫曉紅站起身來,拉住我的衣襟。我的眼淚已經涌了上來,我昂一昂頭,把淚水重新咽下。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我感覺像握著一團雪。我說,再見了曉紅,你是我永遠的妹妹,今生今世都是,希望我結婚的時候你能去。說完,我就毅然決然地走出了房間,只剩下孫曉紅一個人無助地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那一刻她的眼里已經沒有了淚水。人在絕望或極度傷心時,是哭不出來的。

十三

第二天,我們五點就上吊籃干活了。我不知道孫曉紅有沒有來取她的旅行箱。整個上午我都沒精打采,目光呆滯,仿佛魂魄已經被黑白無常拘到了地獄,只剩下肉體還在人間機械地干著活。我一言不發,心里想著高中以來的許多事,想著孫曉紅最初的模樣,想著她對我的種種的好,和我對她的千般不是。我的眼睛雖然盯著手里的活兒,但手已經脫離了大腦的控制,有時把三十公分量成了四十公分,有時把粘板膠抹在了保溫板的正面。

怎么了?大平。我看你今天有點不對頭,是不是和女朋友鬧別扭了?大鵬看出了我的反常,轉過頭來關切地問我。

我啊了一聲,如夢初醒,茫然地看著他,好幾秒后,我才聽明白他的問話。

大鵬,其實她還不算是我的女朋友,只是我高中時的同學。她很愛我,但我不能接受。你不知道,她現在剛剛大學畢業,家庭條件很優越,她的前程可以說是一片光明。而我呢?我現在正和你在一個吊籃里,冒著生命危險,流著滿身的臭汗,在用自己唯一的資本——力氣來賺錢養家糊口。我略帶傷感地對大鵬說,他是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我不希望他多么理解我,我只是要找一個能夠認真聽我傾訴的人。我必須發泄出我內心的痛苦和煩悶。這一刻我就如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必須馬上釋放出多余的氣體,否則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嘭的一聲爆炸掉。我停了一下,又說,如果我接受了她的愛,那么你可以想象,今后我們兩個將會面對怎樣的一種生活。我不能拖累她,我覺得愛一個人就應該要為她著想,讓她將來擁有自己的幸福生活,這才是真正的愛。

大鵬一邊聽一邊干活兒,沒有回答我。也許你不懂。我又補充了一句。

大鵬聽完我這句話,又沉默了十幾秒,然后他停下手里的活兒,轉過身來,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

大平!大鵬說,眼睛里射出兩道冷峻的寒光,像兩把利劍,直逼我的眼睛。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鄙視你,你知道嗎?也許你讀過幾年書,能講出什么愛和不愛的大道理。但我看你就是虛偽,你在做昧心事。你也愛她這是一定的,要不你不能這么難受。但我看你并不是在為她著想,你就是自卑,你就是自私,你怕和她在一起被人說三道四,怕被她的家人阻撓、輕視。這哪里是對她好?你無情地拒絕了愛你的姑娘,你認為她能好受嗎?

大鵬一連氣說了這么一堆話。我從來沒有聽過他說過這么有道理的話,我甚至覺得我應該重新認識這個朋友了。

要是有一個這樣的姑娘愛我,我不管她爸是總統,還是億萬富翁,我都會拼了命地要和她相愛,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不眨一下眼睛,這樣我才能對得起愛我的姑娘,也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停了一會兒,大鵬又說,愛一個人就該滿足她的需要,而你這個同學的需要就是你給她的愛。我知道你現在的條件不行,可這世上壓根就沒有一成不變的事兒,要是我,我就會為了我愛的姑娘拼了命地改變自己。

大鵬的話像一記記重錘,擊打在我的心上,讓我渾身顫抖。我不僅是驚愕于他的這些言辭,更是因為他的這一番話引起了我深深的內疚。我是多么地愛孫曉紅,可我卻因為要維護自己可憐的自尊,無情地傷害了她。她不再是高一時的小女孩了,她已經大學畢業了,她也一定認真地計劃過自己的人生。她選擇愛我不會是小孩子的沖動和幼稚,她一定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晌摇揖褪且粋€懦夫,一個想愛卻不敢愛的混蛋。

你給她打個電話,現在就打!大鵬用最嚴厲的口氣命令我。

我掏出手機。手機在褲兜里沾滿了汗水,閃著黑色的光,按鍵的縫隙間塞滿了白色的保溫板碎末。我把手機在胸前的衣服上用力地擦了擦,又放到嘴邊,把保溫板碎末吹掉。大鵬立在旁邊,一直盯著我,目光嚴厲。深吸一口氣,我撥通了孫曉紅的電話。嘟——嘟——電話不緊不慢地響著,我的心像一條破抹布,被一雙無形的手攥在掌心里,越來越緊。語音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我抬起頭,無助地望著大鵬。再撥一次,大鵬說。我又撥了一次,還是關機。我心愛的姑娘一定傷心至極,把手機都關了。

中午休息時,我顧不上吃飯,急忙沖進了工棚。我的被褥和衣物被疊得整整齊齊的,堆在鋪上,但卻已經沒有了孫曉紅的旅行箱。我手忙腳亂地翻找著我的拎包和被褥,試圖找出一張她留給我的字條。沒有字條,但我卻在她給我的書里找到了兩千塊錢,一張張地夾在書頁中。孫曉紅走了,帶著傷心、委屈走了,帶著我給她留下的傷口走了。

我中午沒有去伙房吃飯。我一個人躺在鋪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蒙住了腦袋。痛苦和悔恨像一條繩索,把我裹成了一個粽子。期間我聽到了一個人的腳步聲,走到我的鋪前,停了一會兒,又走開了。那是大鵬。

我的淚水流了一中午,把被子洇濕了一大片。有些淚水流進了嘴里,苦得像我現在的生活。

十四

第三棟樓的板貼到了十二層。

今天沒有太陽,天上懸著一層灰白的云,看不出一道褶皺,平整得像放電影的幕布,沒人能預知那上面將放映出什么樣的影像。

通常人越喜歡什么,什么就越容易失去;越怕什么,什么就越容易找上門來。外墻保溫屬于高危工種,工人幾乎都是在高空作業,雖然有安全繩和安全帶的防護,但每年都會出現幾次傷亡事故。我們干外墻保溫人,心里都抱著僥幸的心理,寄希望于危險不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其實這應該算是一種賭博,用自己鮮活的生命去賭養家糊口的鈔票。

做外墻保溫用的吊籃有好幾種,從最原始的手扳壓葫蘆式吊籃,發展到后來的電動吊籃,這種設備越來越先進,也越來越安全。但電動吊籃的租賃費用通常都比較高,因此許多工地還是喜歡租用比較便宜的手扳壓葫蘆式吊籃。手扳壓葫蘆式吊籃是單股鋼絲繩,保險系數低,用得時間長了,壓葫蘆里面的鉗塊就容易磨損,摩擦力就不夠,很難鉗住鋼絲繩,負重大時,吊筐就容易滑落下來。我們這個工地用的就是這種吊筐。

大概是十點多,樓下忽然傳上來一聲驚慌的喊叫,有人掉下來了。

這聲喊叫像一條揮舞著的鞭子,瞬間抽在了每個人的身上。聽到喊聲,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抖,趕緊放下手里的活兒,趴在護欄上向下看。樓下的水泥地上趴著一個人,四肢伸開,像誰用毛筆剛寫出來的一個“大”字。

是大奎!大鵬說。我又細看了一下,身子粗壯,有些禿頂,確實是大奎。我和大鵬迅速把吊籃升到窗口,然后急忙跳進樓里,又沿著樓梯嗵嗵地往樓下跑。工友們都從吊籃里下來了,樓下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把大奎圍在圈里。站在人群外,我努力地踮起腳,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頂頂晃動著的安全帽。最后費了好大勁,我和大鵬才擠進去。

大奎側臉趴在水泥地上,臉色暗黃,像蓋了一張冥紙。他身體很胖,里面應該儲存了很多的血,這些血在他的血管里規規矩矩地流淌了幾十年,現在他再也約束不住它們了,它們終于尋到了出口,一涌而出,就像水逃離了被打爛的水壺。血從他的嘴里歡快地向外流,邊流邊冒著血泡。血泡慢慢膨脹,變薄,變得透明,失去了紅色,然后炸裂碎掉。他的腦袋旁汪了一大攤血,黏稠發黑,上面沾著白色的保溫板碎末,和細小的塵土。一只蒼蠅飛來,在這攤血上盤旋。

他就像擱淺在泥地上的一條魚,正在失去水,失去血,失去力氣,失去溫度,慢慢地風干。

大奎是從十二樓掉下來的。當時他正在扳動壓葫蘆,忽然就出現了故障,吊籃靠他這邊的一端急速下滑,整個吊籃幾乎上下垂直地立在了半空中。當時和他同一個吊籃的小濤被安全帶吊住了,而他的安全帶卻因為掛得太低,而且已經用了好幾年,老化了,就沒有承擔住他沉重的身體,在急速下墜的慣性下一下子崩斷了。

快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工友們慌了手腳,只顧亂喊。老杜站在那早已傻掉了,臉色蒼白,腮幫子上的肉顫抖著,嘴張得老大,卻一個字都說不出話來。

你他媽地傻了,快打電話!聞訊趕來的李六子狠命地扒拉老杜一下,然后俯下身,把手指放在大奎的鼻子下。快快!還有氣,快他媽地打電話。他繼續喊。這一刻他早已忘記了和大奎打架的事。

半小時后救護車來了,工人們七手八腳地幫著把大奎抬上了擔架,老杜和李六子也跟著上了車,去了醫院。

因為發生了重大安全事故,所以項目部就讓我們全體停了工。中午沒人做飯,所有人也似乎都感覺不到餓。大伙兒默默地回到工棚里,坐在自己的鋪上,沒有一個人說話,都在狠命地抽著煙,工棚里靜極了,只有淡藍的煙霧彌漫在眾人的頭上。

生命是那么脆弱,像一個寶貴的瓷碗,我們謹慎地把它捧在手心,千般呵護,萬般小心,唯恐失手掉落在地上。但事與愿違,我們不知道哪一刻就會把它打碎,碎成一地碎片,而且再也無法修補。我們從來都沒有時間考慮死亡,但它離我們是那么的近。這一刻我深深地懂得了生命的可貴,正因為它的脆弱才愈加地顯示出了它的可貴。我必須珍惜我的生命,珍惜一切我擁有的美好。忽然間,孫曉紅的身影就出現在了我的腦海里。她淚眼婆娑地站在我的面前,只是那樣望著我,一言不發。此刻我多么想飛到她的身邊,我要緊緊地擁抱她,把我壓抑了許久的,對她的愛全部釋放出來。今后我要像珍惜我的生命一樣珍惜給我厚愛的姑娘。

十五

老李他們仨不斷地去項目部,討要我們剩下的工錢,求爺爺告奶奶,腳后跟快磨平了,卻一直沒有得到確切的答復。項目部的人總是找各種理由推脫,一會兒說要等老杜回來,老杜不回來不給算賬,一會又說開發商老總去外地了,他們說的不算,必須等老總回來再做決定,反正看那意思是不想痛快給錢。這樣又熬了兩天,我們終于忍無可忍了。

我們五十多人,在老李的帶領下堵在了項目部的門口。

都回去,你們是給老杜干的活兒,是老杜欠你們的錢,我們工地早把錢撥給他了,現在他跑了,打酒要沖提瓶的要錢,你們這點道理都不懂嗎?項目經理挺著肚子,站在項目部辦公室門口,理直氣壯地對著我們喊。

老李說,我們就不回去,我們給老杜干活兒不假,但老杜的活兒不也是你們的嗎?現在他跑了,我們只能找你們要。

其他人跟著說,是啊,不管你們開發商要管誰要,包工頭是你們找來的,我們就找你們要。

項目經理說,我告訴你們,你們別給臉不要臉。我們還要找老杜呢,他把我們的活兒半道給撂下了,工程進度無法保證,上頭成天追,我們的損失誰賠?你們要是識時務,就趕緊回去,在工棚里老實地給我等著,等我們找到老杜就讓他給你們開支。

騙他媽誰呢?老杜跑了還能讓你們找到影?工人們群情激奮。

老李轉過身來,伸開雙臂攔下了大伙兒,又轉過身面對著項目經理說,你也別拿俺們民工當二百五。今天咱們好說好商量,你們要是不給我們把工資開了,我們大伙兒就都到勞動局去告你們去,我就不信沒有說理的地方。我們都知道,現在開發商開工前都要到勞動局備案并且交保證金,這個保證金就是防止你們拖欠工人工資用的,你要真不給,也別怪我們大伙兒真的不講情面。老李果然說中了項目經理的要害。開發商最怕工人到勞動局去鬧,這樣對他們所開發的樓盤影響很大,可不是鬧著玩的。項目經理聽完老李說的這番話,馬上緩和了語氣,說,你們誰都別吵吵,按理說這錢是必須老杜給的,但現在老杜跑了,我們公司也覺得大伙兒都不容易,我等會兒就向開發商老總匯報一下,看能給你們解決多少?你們把自己的用工數統計一下,送到項目部來。這期間你們不許胡鬧,有事派一個代表來和我們談,要是你們再無理取鬧,那你們就別想要回工資了,愿意到哪告就到哪告去,我奉陪到底。

好,我就是代表,明天我就把用工數報給你,希望你們早點給我們解決。老李向前邁了一步,拍了拍胸脯。

晚上老李對工友們說,咱們的記工本可能讓老杜拿走了,但咱們誰干了多少天自己心里都有數,現在一個人一個人地報上來,誰也不準多報,大伙兒的眼睛都是亮的,誰要是多報想開支的時候多撈點,別說被發現了一分錢不給你。咱們不管要回來多少錢,都按比例分,誰要是多報就是多占了大伙兒的錢。又轉過頭對我說,大平,這里你文化最高,你拿個紙筆給大伙兒記一下,等要來了錢還得你按比例算一下,再給大伙兒分。

我在拎包里拿出了紙和筆,開始一個一個地給工友們記工。最后記完一統計,總共53 人,一共是748 個日工,按每個日工230 元計算,一共是172040 元。

老李把記工單交到工地項目部后,我們又一連等了七天。在這七天里,老李幾乎每天都要去項目部追問幾次,但每次都沒有結果,不是說開發商的錢沒到位,就是說項目部的會計還沒有籠賬,后來干脆找理由說老杜領我們干完的那兩棟樓質量不合格,許多地方需要返工重修。

這七天里,我們依舊在伙房里吃飯。老杜走的時候庫房里還剩下幾袋大米,但蔬菜早就沒了。最后老李提議,讓大伙籌錢買些蔬菜,等要回來工資再按人頭均攤。

等待,尤其是難以預知結果的等待,從來都是一種煎熬。這種等待是心里沒有底的那種感覺,空落落的,人像被掛在了山洞里。工人們無所事事,每天除了打撲克,就是喝酒。這期間小濤刮獎又中了200 元,他全奉獻出來給大伙兒改善了一次伙食。小濤說,你們只看見賊吃肉,沒看見賊挨打,你們只看到我中獎,沒看到我花了多少錢。其實我刮獎用的錢有一千多了,但沒關系,我就喜歡刮獎時的那種刺激的感覺。這回我用這200 塊錢請大伙吃頓肉,不夠的錢從大伙兒的伙食費里再添點。工友們都夸小濤這孩子講義氣。

現在不用干活兒了,我每天就把時間都用在了讀書上。別人打撲克逛街時,我就躺在鋪上默默地讀書。每次當我捧起孫曉紅給我帶來的這些書時,眼前就出現了她的面容。多么可愛的姑娘,一切都是我的不對,是我辜負了她對我的一片愛。我當時是多么的迂腐,總以為為了她的將來拒絕她是對她最好的愛,其實這是一種最無能的逃避。有時我看書看累了,就靜靜地躺在那里胡思亂想。更多的時候,我是在腦海里構思著一部長篇小說。我準備這次回家后就著手開寫。在打工的這幾年,雖然起早貪黑沒有時間,但我還是寫了不少文章,有幾篇也被省里的報刊發表了。我知道文學改變不了我的生活,但我知道它能改變我的精神世界,讓我在困境中不會放棄,讓我在苦難中能夠體味出人生真正的樂趣。

第七天,我們不得不又一次集體去了項目部。

項目經理說,事情是這樣的,你們剛干完的兩棟樓,我們公司的技術人員和監理剛剛又進行了最后的驗收,發現了不少問題,有許多地方需要返工,所以你們的工資這兩天沒有發給你們?,F在老杜走了,我們只能跟你們商量一下,是你們自己出工出料重新返工呢?還是我們項目部在你們的工資款里扣除一部分錢,留給下一批人幫你們返工?你們自己拿主意。如果你們自己返工,那么所需要的材料就得你們自己拿錢買,我們公司不負責。這是最陰損的一招,其實完工時已經驗收合格了,現在又弄出來一個最后驗收,明顯是要克扣我們的工錢。如果我們答應了自己返工,那么連材料錢和用工數就會無盡無休。這幾天我們等得早已失去了耐心,誰也不愿意再在這里耽擱下去了。他們是算準了我們必定會同意第二種解決辦法,那就是在我們的工資款中扣除一部分。

正如他們算計的那樣,最后經過工友們的商議,同意了第二種解決辦法。但具體扣多少錢,還要聽項目部給的數目。項目經理說他們要核算一下,究竟需要多少工錢和料錢,明天把具體的數目告訴我們。

晚上我看書時,忽然接到了一個陌生電話號碼發來的兩個短信。打開一看是孫曉紅發來的。原來她換了電話號,我說之前給她打了十幾次電話也打不通呢。第一個短信的內容是:你是一個大騙子!你說你在家里已經有對象了,當時我就有點不相信,后來我去了你家,你媽媽說你根本沒對象。我還被你家人留下吃了一頓飯呢。你妹妹和我可親了。紅。第二個短信是:這次你不許再欺騙我了。我把你以前寫的文章給我爸爸看了,還跟他講了你的情況。我爸爸夸你有志氣,有骨氣,有才氣。你懂得吧?快點回來,我爸爸替你在學校的圖書館報完名了。紅。

讀完短信,我的眼淚流了出來。我親愛的紅,我不會再欺騙你,不會再辜負你的那份深厚的愛,我要用我有力的臂膀緊緊地擁抱你,我要用我滾燙的愛來融化你。

我馬上回了短信,等我,我馬上就會回到你的身邊。

十六

項目部最后扣了我們八萬塊的返工費和材料費,盡管我們和他們交涉了很久,但是依舊沒能改變這個數目。錢握在他們的手里,我們不敢來硬的,怕惹惱了他們,最后一分都不給我們,鬧得兩敗俱傷。

經過商議,大家決定認了。所有的利害得失都擺在眼前,我們不得不乖乖地就范。

我把到手的九萬多塊錢按每個人的出工數,計算出了應該發放的工資額,又扣除了這幾天的伙食費錢,最后由我和老李給大家發了下去。發工資的那一刻,工友們只是默默地按著我念的名字領著工資,沒有一個人多說一句話。工友們不是因為沒有如數地要回工資而感到失望和沮喪,而是在這期間,他們深刻地體味到了生活的艱辛和生命中的無奈,所以內心才十分沉重。

分完工資已經過了中午。老李說,我們的工資不管要回來多少,但總歸是算清了,明天咱們就都要各奔東西回自己的家了。大伙兒這一次聚在一次不容易,下一次見面還不知道要等到啥時候。也許這一輩子都沒有碰面的機會了。我提議咱們一人再拿30 塊錢,中午找個飯店弄幾桌好菜,喝個散伙酒,同意的就把錢交到辛長平那。結果沒有一個人不同意,都紛紛把錢交給了我。

收完了錢,所有的民工兄弟都換上了最好最干凈的衣服,五十多人浩浩蕩蕩地走出了工地,走上了工地外面的那條街道。許多路人不斷地向我們張望,這么大一群人確實引人注目。這是一群怎樣的人?我們沒有充裕的金錢,沒有顯赫的地位,一直被忽視,甚至被踐踏,就如一粒粒塵土。但有誰知道?其實每一粒塵土里都包裹著火熱的心和不屈的靈魂,是塵土構成了巍峨的山脈和廣袤的大地。我們雖若塵土,但我們卻一直執著地書寫著我們卑微而豐盈的人生,無怨無悔地鑄成了社會最堅實的基石!

我們在一個比較大的飯店弄了四桌酒菜。那天每個人都沒少喝,更有幾個兄弟喝得吐了一地。我們是民工,我們來自四面八方,是生活將我們湊到了一起,大伙兒都很激動,有的人甚至流下了眼淚。這時我們才看出了平時顯現不出來的那種深厚的兄弟情義。

火車在鐵軌上疾駛,哐嘡嘡——哐嘡嘡——好像是游子從遠方返鄉臨近家門時的心跳,渾厚、深沉,帶著激動和驚喜。車窗外的楊樹飛速地脫離了大地的束縛,一棵棵,一排排,帶著無限的憧憬奔向自由的遠方。

火車到站了,我和大鵬肩上背著行李,左右手分別拎著工具筐和拎包,隨著人流擠出了車站。走出地下通道,我遠遠地看見了一個穿綠裙子的姑娘,她立在燦爛的陽光下,如同我不斷追尋的夢。

我一邊微笑,一邊慢慢地走到她的面前,然后放下手中的東西,緊緊地把她裹進了懷里,如同把久違的陽光捂在了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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