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網絡文學內容生產與引導研究

文/謝華平 李亞妮

自1998年《第一次親密接觸》在網絡空間傳播以來，國內的網絡文學已走過二十多年。根據第50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以下簡稱《報告》）顯示，截至2022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為10.51億，互聯網普及率達74.4%。據中國作協統計，截至2021年，全國網絡作家數量達到1750萬人，網絡文學作品累計超過2590萬部。但與網絡文學作品的龐大數量相比，內容質量良莠不齊。本文重點分析當代網絡文學內容生產中存在的問題，在現有政策引導的基礎上，提出新的解決措施。

一、網絡文學的內容生產機制

網絡文學有兩大特征：一是文學性，二是網絡性。網絡文學的文學性，是指作品是借助文字的視覺性和想象力來表達的藝術形式。這里的語言文字既有網絡空間中生產的網絡式語言風格和體裁，又包括網絡技術的文字符號等。網絡文學的網絡性，則被認為是網絡文學的核心特征。網絡生產空間生產的文學作品與傳統印刷技術生產的文學作品在創作過程、創作方式和傳播方式方面均有不同。

1.過程式創作。自印刷技術以來的傳統文學作品，都是創作完成后經編輯審核方可發表。作家常常在寫作中會對作品有構思，對人物性格、命運、表達主題等深思熟慮之后才下筆，而且很少受到外界的干擾，直至完成才與讀者見面。而網絡文學的創作過程一直在路上，一般情況下，作者從發表作品的第一天起，就必須保持相當速度的更新，日更萬字或更多，才能留住讀者，否則會因沒有及時更新而丟掉粉絲。

過程式創作往往會有兩方面的問題：一是作品在主題構思、人物性格形象塑造、語言精煉等方面不夠成熟；二是網絡文學的大部分作品以市場流量為衡量標準，作者創作也會以此為依據。這種對市場的迎合既包括對文學作品主題的迎合，如穿越、玄幻、懸疑等主題的迎合，也包括價值觀的迎合。網絡文學創作者在更新故事情節時可能會隨時根據讀者或粉絲的反饋改變創作思路、人物形象或情節結構、結局等，甚至可能由于創作者知識儲備過少，想象力缺乏，只能倉促結尾。

2.類型化創作。文學評論家們認為，類型化并不是網絡文學作品的獨有特征，而是文學創作的一種普遍特征，它與人類基本欲望的固定表達方式相關。在古典文學與民間文學中，都有類型化創作的特征。1910年芬蘭民俗學家安蒂·阿爾奈編撰《民間故事類型索引》，1928年，美國民俗學家斯蒂·湯普森補充和修訂了阿爾奈的故事類型索引，出版了《世界民間故事類型索引》，將世界各地民間故事分為動物故事、魔幻故事、宗教故事、浪漫故事、蠢惡魔故事及笑話等，展示世界各地故事的同一性或相似性，探討世界文化的關聯或人類文化的相通。這種分類體系被稱為“AT分類法”。丁乃通、艾伯華等也對中國的民間故事類型進行整理分類，編制了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民間故事類型也成為研究故事背后的文化同一性或相似性的重要方法與理論框架。

網絡文學走過20多年，已從最初的模仿古今中外的類型小說發展到新的類型化小說。也有人認為，網絡文學的基本形態就是“類型化小說”。現有的網絡文學類型已發展為職場文、架空或穿越文、仙俠或武俠文、玄幻或科幻文、神秘或靈異文、驚怵或懸疑文、游戲或競技文、軍事或諜戰文、都市或情愛文、青春成長類等類型。可以說，類型化創作本身是通俗文學大眾文學發展的基本路徑。

3.互動式創作。網絡文學創作不是單線式的，而是在讀者與作者互動的模式中創作的。傳統文學中作者與讀者的互動交流很有限，一般都是通過作品發布會、讀者交流會等形式。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一樣都會注重作品是否被接納或被認可。相較于傳統文學，基于新媒體環境下的網絡文學為創作者和讀者創建了更方便、更有效的溝通平臺，讓讀者能與創作者自由交流，提高了讀者對網絡文學作品的參與性。網絡文學使創作者和讀者之間從“接受”與“被接受”的角色，轉變成為“共同創作”的角色，是一種集體創作，這種自由性、合作性、開放性的創作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網絡文學創作的平民化風格。

二、網絡文學內容生產存在的問題

中國自古有“文以載道”“文以化人”之說。網絡文學經歷20多年的蓬勃發展，涌現出了一批守正創新、傳播正能量、反映新時代的優秀作品。但是，在市場利益的驅動下，網絡文學與核心價值觀、時代精神有所脫離，呈現各類問題。

1.思想單一、價值觀混亂。思想性是藝術作品的靈魂。思想性既包括對人性與人生的體悟，也承載著社會和國家民族的責任，包括傳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傳統文化精神、時代精神等。但目前的網絡文學作品中具有思想深度的較少，更多的是娛樂化作品，存在思想單一、價值觀混亂的問題。

一是單線思維。網絡文學受到年輕一代影響而產生出大量具有創新性的設定和情節，但還未跳出一些刻板或帶有偏見的價值觀。如對成功者角色的塑造往往比較單一，集中描寫其擁有的權力、地位和財富，充斥著等級、尊卑、特權描寫，似乎擁有呼風喚雨的權力與堆積如山的財富便是成功的象征。關于職場、官場文化，過多突出職場中的權力和官場的暗黑，引導觀眾產生“仇官仇富”情緒，不利于社會和諧穩定。

二是社會性別觀念混亂。在當前追求男女平等、女性獨立的社會氛圍之下，女性為主角的作品和劇集增多。但也不乏為了迎合女性消費者的審美口味，而背離性別平等或尊重男性女性初衷的作品。有專家指出，有的耽美劇形成了“圈地自萌”的亞文化，為了迎合現在女性消費者的審美口味，刻意營造“男男CP”，也有一些網絡文學作品中仍然充斥著典型的性別歧視或性別規訓。如總裁文中常出現“嬌小”“傻乎乎”“絕世美貌”這樣的關鍵詞。而深受男性喜愛的“玄幻”“仙俠”“幻想歷史”等創作通常是獵奇式的，往往夾雜著軟色情、暴力、黑惡勢力、血腥、被篡改的歷史事實等元素，并且對男主人公過分神化，刻意增加男主與多位女主的感情線等。

三是帶有誤導偏向的職場觀和勞動觀。在網絡文學中盛行的深受女性喜愛的“總裁文”“職場文”“穿越文”等同樣也傳遞著不合理的價值觀。比如，常常會將女主人公塑造成非同一般的角色，并在“主角光環”的照映下面對任何困難都能迎刃而解，過度娛樂化的情節導致與現實生活嚴重脫節，容易誤導職場新人的職業觀和事業觀。如營造社會中的快速獲取報酬或急功近利的成功，或者借助男女之色而獲取上升的機會，這樣的職場“現實”容易誤導甚至形成職場文化。

優秀的文學作品要么具備有趣的靈魂、優美的文字，要么具有深邃的思想、現實的洞見。低俗的趣味要么是將愉悅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要么是藐視現實無味地把弄文字。網絡文學中不乏出現貶低社會底層或玩梗諷刺的低級趣味，無法體現作品的思想性。

2.藝術性不足的問題。中國社會科學院2021年中國網絡文學發展研究報告顯示，近五年來現實題材的網文復合增長率達34%，成為網文中的第二大類題材。可以說，網文中的現實題材的寫作更具有記錄性，有助于打破傳統文學中職業作家的門檻，而且網絡文學的語言特征也適合這些普通人對日常生活的反映。各行各業一線從業者的專業性也在網文創作中逐漸體現，更加增強了作品的現實感。據統計，現實題材的創作者們來自不同的行業和專業。閱文集團的“白金”“大神”作家中，大學以上學歷的人數超過75%，其中理工科占比超60%，其中也不乏法官、軍人、醫生等職業群體。與此相關的是，網文作家創作角色的職業也在豐富和多元，其覆蓋面超過188種。這種全民化、泛化的寫作方式，不是傳統文學的精加工，而是將文學作為一種表達方式，社會交往的方式。但同時，重視專業性而忽視文學性，就容易導致網絡文學創作存在藝術性不足的問題。

藝術性是對現實生活的加工與提煉，是對現實生存狀態與社會現實的反思或審視。從情節設計、語言風格、人物形象的刻畫等方面都需要進行藝術化處理。但目前大多數網絡文學作品在藝術性方面存在明顯的水平不足問題。網絡語言以口語化或短語為主，創新性的梗或諧音透出年青一代對語言含義的挑釁態度。雖說這種也是人類文化現象，但過于口語化的作品很難成為經典，甚至存在通篇的對話或調侃、融梗，出現太多錯別字、符號化等湊字數的現象。

3.創新性不足的問題。民間文學中的同一故事類型往往會有不同的異文，其地域性、民族性特征明顯，而且符合地方文化的內在邏輯。網絡文學中的類型化創作也在不斷創新。比如，古代言情創作常常將非物質文化遺產融入到主角的職業背景中，既表達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文化傳承的思想性，又增強了藝術性和專業性。有的作品在立意上也增加了新時代的精神，如《嫡長女她又美又颯》融合了《紅樓夢》《穆桂英》等的情節或語言風格，但又融進了當代女性主義的精神內核。

但網絡文學在類型化創作模式中最容易出現兩大問題，一是同質化；二是侵權。很多網絡文學中的同質化存在簡單復制的特征，即在母題和情節單元、結構、語言風格，甚至人物性格和形象等塑造方面都模仿或低級復制。比如，以往的偶像劇中，在三角戀或艱難糾結中，必有一方車禍或造成失憶等情節，從而結束情感的糾結局面；校園文中女主必是一個丑小鴨，被同學排擠，學校里有背景有錢長得帥的男主與女主發生愛恨情仇；仙俠文中，主角是一個表面看起來很弱實際上有著強大力量的人，一路升級打怪，最終成長。同一作者的網文作品也常常出現類型化現象。網絡文學的創作者們都可能會陷入寫作的舒適圈，不愿創新、突破，或囿于時間或囿于知識儲備，總之作品在類型化創作中創新不足，影響讀者的閱讀體驗。如有讀者說道：“前些年穿越劇盛行，網上穿越小說也比比皆是，好奇心涌動下開始讀，從今穿到古的和從古穿到今的都有讀過，但總體感覺都離不開宮斗、愛情糾葛和探奇、古墓、怪獸之類的，也就覺得沒那么有意思了”。這樣的網絡文學不僅不能豐富網絡文學的類型，而且可能會失去更多的粉絲。“一個作者寫出來全是一個套路的，我會果斷棄文，連同作者也會變的面目可憎了”。

三、網絡文學內容方面的政策引導

據統計，2010-2020年，涉及網絡文學的全國性規定、意見、計劃、綱要、通知和倡議書等政策法規及行業守則等文本共30多份，其中有關網絡文學的專門文件就有5份。最早的一份是國務院辦公廳于2011年發布的《關于加快發展高技術服務業的指導意見》，將網絡文學作為高科技服務業之一的數字內容服務，與數字影音、數字動漫等并列，推進數字文化教育和服務。隨著網絡文學的快速發展，針對網絡文學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內容質量與市場管理等問題，2014年10月1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對新時代文藝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和要求，提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同年底，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認真貫徹落實文藝座談會的精神，印發了《關于推動網絡文學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這是網絡文學的第一個專門性文件，明確了網絡文學在內容質量方面的導向和要求。

2015年，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繁榮發展社會主義文藝的意見》，提出要大力發展網絡文藝，做到“建設和發展、管理、引導并重”，實施網絡文藝精品創作和傳播計劃，鼓勵優秀網絡原創作品的創作與傳播。該意見對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和管理做出了重要指示。

2017年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布的文件《網絡文學出版服務單位社會效益評估試行辦法》中，設置了5個一級指標、22個二級指標和77項評分標準，其中出版質量側重網絡文學的思想性，強調網絡文學作品要堅持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前進方向，積極踐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傳播主旋律、正能量，要有思想格調、審美情趣，具有價值引導、精神引領、審美啟迪等方面的積極作用。內容創新部分側重文學性和藝術性。

2020年以來中國作協發起的《提升網絡文學編審質量倡議書》《提升網絡文學創作質量倡議書》和《網絡文學行業文明公約》等都是從內容生產方面加以引導。

但是，這些指導性文件或倡議書在具體的網絡文學創作引導方面仍存在以下問題：一是對低俗、庸俗、媚俗和不良亞文化、畸形審美等很難明確定義，因此在審核中可能存在誤刪的情況，有些關鍵詞會被污名化，或者有些傾向未被關注等現象；二是如何將政治導向與保護文學作品創新或多元化相結合，在弘揚正道的同時激發創作者的活力與對生活的洞察；三是如何將正確引導粉絲的價值觀與市場流量相結合，做到市場化與藝術化相結合。這些問題在目前的政策文件中尚未體現出來。

四、進一步完善網絡文學內容創作的建議

習近平總書記在《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互聯網技術和新媒體改變了文藝形態，催生了一大批新的文藝類型，也帶來文藝觀念和文藝實踐的深刻變化。由于文字數碼化、書籍圖像化、閱讀網絡化等發展，文藝乃至社會文化面臨著重大變革。要適應形勢發展，抓好網絡文藝創作生產，加強正面引導力度。本文結合網絡文學內容創作及正面引導現狀，就進一步完善內容創作提出如下建議。

1.加強對創作者的培訓與指導。據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發布的《2020中國網絡文學藍皮書》顯示，網絡作家中筆齡在3年以下的作者占53.7%。2018年以來實名認證的新作者中，“95后”占74%，“95后”正在成為創作主力；新簽約作者中，“00后”占比50%以上。由于年齡的限制，作者的經驗積累和知識沉淀反映在文風上，就會顯得普遍較為輕快、娛樂化，對社會的認知容易以偏概全，其價值觀還未完全確立。因此，應該加強對網絡文學創作者價值觀的引導。如通過舉辦培訓班、研討會等方式，幫助創作者拓展視野，深刻理解個體與社會，增強社會責任感，自覺抵制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相符合的低俗價值觀，不要將不利于社會和諧發展文明進步的腐朽文化、消極文化帶入文學作品，應認識到創作者自身的使命和責任，以及作品將帶來的社會效應，從而傳遞正確的價值觀。鼓勵創作者打破傳統文學的語言風格、文體風格，但在思想性等方面可以繼續與國內外經典文學對話。

2.建立以讀者為中心的新評價體系。如網絡文學的評論者所言，網絡時代的文學創作“打破了創作的封閉狀態和作家神話”，“粉絲經濟”決定了網絡時代經典的認證是大眾粉絲。因此，網絡文學的評價體系也應打破傳統的專家評論的單一模式，建立以讀者為中心的新評價體系。新評價體系應包含兩方面內容，一是將讀者納入評價體系中。雖然網絡文學有互動模式，但讀者在交流評價時的建議大多是零散的、隨意的，無法對作品的價值作出全面評價。應建立相應平臺，鼓勵讀者在與作者互動之外對作品本身作出客觀中肯、系統全面的評價。二是將讀者的閱讀活動作為考察對象納入評價體系中。由于我們缺乏對消費的人文性思考，消費僅僅被看成是一個簡單的物質買賣關系而與內在思想活動無關。付費的網絡文學也存在類似情況。以讀者為中心的評價體系將包括對閱讀環境、閱讀方式、閱讀時長等閱讀體驗的評價，也包括對閱讀趨向、閱讀的再利用等的評價。

3.保障創作者的知識產權。雖然國家在版權保護方面已經做了很多努力，但由于網絡版權問題比較復雜。解決盜版問題不僅僅要依靠法律手段，還應該利用各種傳播渠道，提高消費者對知識產權保護的大眾意識，從而認識到付費制度的合理性和對創作者知識產權保護的意義。據《2021中國網絡文學版權保護白皮書》顯示，盜版事件相對較少地曝光在公眾眼前，社會關注度和探討充分程度均顯著落后于抄襲事件。應在承認其市場性的基礎上加強引導付費制度，從而兼顧網絡文學自身發展和社會導向。同時，應辨析程式化、類型化、同質化創作與高級抄襲之間的區別，在鼓勵豐富類型化的同時，堅決抵制“洗稿”“融梗”等高級抄襲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