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艷紅,劉力臻
(東北師范大學 經濟與管理學院,吉林 長春 130117)
“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后,我國與中亞五國雙邊貿易獲得了長足發展,已成為中亞各國的首要貿易伙伴,然而便利的政策措施和龐大的貿易額未能有效地帶動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2018年中亞區域內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總額為39.94億元,占同期中國與中亞各國貿易額的1.45%,僅占全國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總額的0.03%,該區域內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緣何難以突破,成為了一個現實問題。[1]
跨境貿易結算貨幣選擇的影響因素頗多,Goldberg和Tille從宏觀、產業微觀以及企業交易等三個層面,系統分析了影響跨境結算貨幣選擇的11個因素,[2]貿易產品是其中的影響因素之一。“麥金農假說”及后續研究成果表明同質化的大宗產品,傾向于使用單一貨幣結算;貿易產品異質性越大、可替代性越小,買方對產品的依賴性越強,用出口國貨幣結算的概率越大;[3]相反,使用進口國貨幣或者載體貨幣①載體貨幣(vehicle currency)是指國際貿易中用于計價結算的第三國貨幣,一般是美元、歐元等國際貨幣。的概率越大。[4-7]具體到我國與中亞五國之間,已有研究成果表明我國從中亞主要進口能源類大宗產品,存在美元結算慣性;而我國向中亞五國主要出口日用消費品,異質化程度低,不具備壟斷性,缺乏選擇人民幣結算的主動權。[8-11]但另一方面,汪曉文等的研究表明,中國與中亞五國的貿易產品對人民幣中亞區域化有正向影響,資本密集型產品出口的增加有助于減少使用人民幣的阻力。[12]王瓊、童俊也認為,人民幣在我國與中亞跨境貿易結算中具有較大的潛力,特別是在勞動密集型產品及資本密集型產品等具有國際競爭力的領域。[13]
既有相關研究結論相悖主要源于對產品的分類集中在要素密集度上,并未從產品的其他角度進行分析,因此有必要細化分析貿易產品對中亞區域內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的影響。本文從產品的同質性、異質性、替代性等三個視角出發,探討貿易產品與中亞區域內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的關聯,有助于進一步揭示該區域內人民幣結算規模小的“質”的原因,以促進人民幣國際化的市場驅動和企業自主選擇,擴大中亞區域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的規模,使人民幣成為該區域貿易的主導貨幣。
大宗產品多屬于自然資源,在交易時常選擇單一、強勢貨幣結算,如英鎊、美元,主要源于兩個特征:首先,大宗產品的質量高度標準化,出于不高于競爭對手價格、減少變動率的考慮,交易價格逐步趨同和穩定,具有“聯合效應”(coalescing effects),需要單一貨幣標價結算;[5]其次,該類產品屬于自然稟賦,成本構成簡單。貨幣交易成本是影響價格波動的重要因素,因此傾向于使用交易成本低,幣值穩定的貨幣計價結算,并且這個貨幣一經確定,即使出現交易成本更低的貨幣也難以改變,形成市場使用慣性。[14]大宗產品的非差異性與貨幣競爭力的差異性導致大宗商品貿易結算貨幣的壟斷,大宗產品貿易結算貨幣選擇主要取決于貨幣的國際競爭力,而不是產出量和交易量的規模。[15]
技術復雜度是影響產品異質性程度的重要因素,技術復雜度越高,產品異質性越大。對結算貨幣選擇的影響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方面,如果一國處在產業鏈頂端,掌控新技術,擁有技術優勢和生產力絕對優勢,則該國出口商在出口高科技產品時有較強的議價能力,使用本國貨幣結算的比重較高,而在低技術復雜度的產品貿易中,由于產品極易復制,市場競爭激烈,在交易中往往選擇進口國貨幣或者載體貨幣結算。另一方面,出口產品含有進口成分越高,以載體貨幣計價的生產要素在總成本中占比越高,則采用載體貨幣的可能性越大,采用出口國貨幣的概率越小。[16]特別是在加工貿易中,由于技術和原料依賴進口,多使用美元結算。因此,技術復雜度導致的產品異質性是跨境貿易結算貨幣選擇的重要影響因素。
需求價格彈性彰顯了產品的替代性,從而影響著跨境貿易結算貨幣的選擇。出口需求價格彈性低的情況下,降價和漲價均無法帶來顯著的交易量效應,故出口商更重視維持價格,傾向選擇本國貨幣結算;相對而言,如果進口需求價格彈性低,交易將受制于對方,不利于本幣結算。當出口需求價格彈性高時,出口商為了維持市場,往往選擇進口國貨幣結算,避免價格過分波動;而進口需求價格彈性高,有利于本幣結算。Kamps更明確地將上述內容表達為“價格偏好者”的出口商傾向于使用本國貨幣,保持價格穩定;“需求偏好者”的出口商傾向于使用載體貨幣或者進口國貨幣,維持市場份額穩定。[17]之所以出現上述情況,原因在于產品的可替代程度。當產品差異越大,替代品越少,進口商對出口國產品產生依賴時,需求價格彈性越小,出口商便于使用本國貨幣結算。另一方面,當產品差異性小,可替代性強,進口商談判能力強時,傾向于使用進口國貨幣結算。馮濤、魏金明通過局部均衡模型分析后認為:商品差異化程度導致的可替代性差異是決定產品需求價格彈性的主要因素,“出口品較高的差異性是以出口方貨幣計價的充分條件”。[18]史龍祥等的研究也證實了上述觀點。[6]故通過需求價格彈性可以判斷產品的替代性,進而判斷結算貨幣如何選擇。
綜上所述,三個選擇標準與跨境貿易結算貨幣選擇關系如下:首先,大宗產品主要用美元計價結算,是由產品的同質性、美元的競爭力和美國政府力量共同推動的結果;其次,技術復雜度高的產品傾向于使用出口國貨幣,而技術復雜度低的產品傾向于使用進口國貨幣或者載體貨幣,如果出口產品含有進口成分,傾向于使用進口時用的貨幣;最后,需求價格彈性低的產品傾向于使用出口國貨幣,反之傾向于使用進口國貨幣或者載體貨幣。
本文根據中國與中亞五國之間貿易結構互補性的特點,即中國從中亞五國進口的多是大宗產品,對其出口多為工業制成品,同時,基于產品同異質性及替代性視角的貨幣選擇標準,測度中國與中亞五國之間貿易的人民幣結算情況。
本文采用Rauch方法①Rauch(1999)將貿易品分為三類:有組織市場交易產品(organized exchange)、參考價格產品(reference priced)和異質品(differentiated),前兩種都是大宗產品,是目前文獻常用的確定大宗產品的方法。確定大宗產品范圍,利用聯合國貿發會議數據庫中的初級產品目錄,結合中國商務部網站中擁有國際市場價格的商品,共統計了76項產品,分為糧農土畜、能源化工、金屬礦產三大類,通過其6位海關HS編碼進行數據查詢。數據分析結果顯示,2020年中亞對我國出口的主要是大宗產品,總額為173.74億美元,占同期該地區對我國出口的比重達65.62%,其中能源化工類占絕大多數;我國向中亞出口同質產品總額為2.23億美元,占同期我國出口中亞五國總額的1.05%,我國與中亞五國之間的貿易屬于垂直型。我國自中亞進口的主要產品是管道天然氣,進口額約為80億美元;其余是原油、銅、鐵等產品;管道天然氣主要來自于土庫曼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土庫曼斯坦是主要供給國。
1.測算方法及數據來源。本文使用樊綱提出的RTV指數測算我國出口到中亞制成品的技術復雜度,其優點有三:一是RTV指數能更好地衡量特定區域內出口產品的技術復雜度;二是RTV指數對權重和人均GDP系數進行改進,增加精確度;三是利用RTV指數和市場份額可構建某國的產業技術高度分布圖,便于顯示我國在中亞五國中的技術水平分布。[19]
RTV指數的計算公式如下:
上式中,RTVj代表j產品在中亞特定國家的技術復雜度,由權重Wij和出口國i國的人均GDP,即Yi構成。RRCAij是區域顯性比較優勢,Xij表示i國對特定國家j產品的出口額,m是產品總數;n為出口國總數。最后,將各產品的RTV指數進行排序,結合市場份額分析某國的產品在中亞各國市場的技術優勢。
本部分人均GDP數據來源于IMF網站,國際貿易數據來源于UN Comtrade數據庫。由于缺乏土庫曼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直接數據,采取間接計算方法,即全世界對這兩個國家的出口,記作這兩個國家的進口。本文采用李小平等制作的23個制造行業的SITC(Rev.3)三分位代碼,結合對照表將其轉換為SITC(Rev.4)版本,查詢貿易數據。[20]截至2021年9月,UN Comtrade數據庫中的中亞五國產業層面數據更新至2019年,故采用2019年數據。
2.測算結果。首先,我國在中低技術復雜度的產品上具有優勢。我國出口到中亞五國制成品的商品技術分布總體呈現向下傾斜的特點,在中低技術復雜度的產品上優勢較大。具體而言,在中亞市場出口份額排名靠前的有紡織品、服裝、皮革等產品,而這些產品在各國技術高度分布中多屬于低技術復雜度產品。另一方面,高技術復雜度產品,如專業設備等,市場份額較少。其次,我國在人均收入較低的國家市場上具有優勢。在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我國制造業產品的出口份額非常高。在吉爾吉斯斯坦,除醫藥制造外,其他均為兩位數的市場份額,份額過半的制造業數量達9個;在塔吉克斯坦,我國出口的皮革、文教體育用品和服裝等產品具有壟斷地位;即使在技術復雜度較高的產品領域,大多數產業的市場份額處于第一位。總之,在兩國工業制成品的進口中,我國的出口產品舉足輕重。而在人均GDP較高的土庫曼斯坦,我國的出口市場份額總體較少,技術復雜度分布表現為“M”型。
1.測量方法及數據來源。本文借鑒施炳展等的方法,采用8位HS編碼的產品層面數據,利用(1)式質量內生決定理論模型,得出標準貿易函數,再用回歸方法測算需求價格彈性。[21]推導過程如下:
(1)式對應的價格指數是:
m國對i企業的g產品的消費數量是:
借鑒馬述忠等的做法,[22]用進口國的GDP和CPI分別作為代理變量,將企業-產品數據集合在具體產業中,按特定年份進行測算,去掉角標t,將(3)式處理后得到下列標準貿易模型:
本部分貿易數據來源于中國海關數據庫,GDP、人均GDP、人口數量和CPI均來自IMF數據庫,其中人均GDP、人口數量是GDP的替代變量。出于與上一部分統一的需要,數據限定為2019年,另用2009年和2014年數據作比較,樣本總量分別為198 724個、80 360個和119 407個。
2.測量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需求彈性實證結果
本文利用模型(4)測算產品需求價格彈性,首先將上一部分各產業的SITC三位碼轉換為HS編碼;然后對每個產業用OLS方法進行回歸,采用加權最小二乘法(WLS)處理異方差數據。考慮到其中可能存在產品多樣化問題,結合已有研究,將企業國內市場份額作為控制變量,結果顯示該指標不顯著。這與本文限定的在中亞五國市場我國出口企業比較集中有關,結果如表1所示。①限于篇幅和研究需要,表格沒有顯示其他變量系數的檢驗結果,如有需要,請和作者聯系。總體來看,相比2009年,后兩個階段我國出口產品的需求價格彈性普遍提高,主要是因為“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后,我國向中亞出口產品的企業增多,競爭激烈的緣故,但日常生活用品的需求價格彈性總體依然較低。
從2019年的需求價格彈性看,我國出口的皮革類制品、普通機械制造業、電子及通信設備和紡織品等需求價格彈性較低;我國的出口數量與GDP呈負相關關系,支持了我國產品在小經濟體如塔吉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更具有市場份額優勢的事實。另一方面,需求價格彈性低的出口產品,大部分是市場份額高的產品,特別是提箱、手提包、手機和電視等日用品,具有明顯的需求剛性特征,是我國在中亞市場的核心優勢產品,其優勢源于我國勞動力成本低、規模經濟所帶來的“性價比”高,具有相對的產品不可替代性優勢,是中亞低收入國家及群體維持生活水平的必要因素。
根據上述測度結果,發現我國與中亞各國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面臨如下困境:
1.買方地位優勢與大宗產品美元計價結算之間的困境。在國際貿易中基于買方地位選擇進口國貨幣的情況較多,我國是中亞各國能源產品的主要出口市場,土庫曼斯坦的天然氣絕大部分出口到我國,同時我國也是哈薩克斯坦的銅和石油的重要出口市場,擁有買方優勢。但大宗產品的同質性決定了用美元結算,從而削弱了選擇人民幣作為結算貨幣的可能性,存在買方地位優勢與進口大宗產品美元計價結算的困境。另外,由于中亞五國普遍生產力低,經濟結構單一,工業基礎薄弱,可供出口的產品并不多,因此即使通過貿易便利化,令我國作為區域的最終市場提供者,也難以在短期內帶動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
2.高技術復雜度優勢與缺乏自有技術之間的困境。在我國出口的高技術復雜度產品中,國外技術是重要投入要素,據王振國等測算,我國高技術制造業行業嵌入全球價值鏈的位置較低,多依賴進口中間投入品,在國內進行簡單加工與裝配,全球價值鏈的“低端鎖定”效應較為明顯。[23]據前文分析,高技術制造業中若含有進口成分,則使用美元結算的概率較大,從而減少了高技術復雜度的產品出口時人民幣的使用,可見僅僅促進高科技產品的出口無法提升人民幣的結算規模。我國制造業生產能力需要進一步提升,形成自有技術優勢,方能改變人民幣結算的弱勢地位。
3.需求價格彈性優勢與人民幣競爭力不足之間的困境。在中亞五國市場上,雖然我國出口的皮革、紡織品、普通機械等產業具有市場份額和需求價格彈性的優勢,但多屬于低技術復雜度產品,加大了使用人民幣結算的難度。一方面,雖然我國產品在進口國市場份額高,但這是由國內眾多供應商集體完成的,國內供應市場更貼近完全競爭市場,在定價上無法形成價格聯盟,不具備談判優勢,無法逆轉結算貨幣的選擇。另一方面,這些領域的產品主要是低技術復雜度產品,與大宗產品類似,結算時傾向于使用單一、競爭力強的貨幣,而人民幣與美元相比競爭力還相對較弱,限制了人民幣的使用。在上述約束條件下,需求價格彈性低所體現出的產品依賴優勢難以發揮作用。
本文將影響跨境貿易結算貨幣選擇的產品因素細分為同質性、異質性和替代性三個角度,采用Rauch方法、RTV指數和質量內生決定理論模型,結合產業和產品層面數據,對中國與中亞五國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進行測度,結論如下:
1.人民幣國際化應該是基于市場驅動的法人、自然人自主選擇的行為。從產品的三個角度探討跨境貿易人民幣計價結算,是對人民幣國際化市場選擇的探索。
2.產品同質性、異質性及替代性與跨境貿易結算貨幣選擇之間具有緊密聯系。跨境貿易結算貨幣選擇是貿易產品和貨幣競爭力共同作用的結果,其背后的支撐是經濟實力。在大宗產品、技術復雜度、需求價格彈性三個衡量標準下,中亞區域內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存在三大困境。因此,實施有效的應對措施至關重要。
1.利用買方地位優勢,逐步實現人民幣結算的突破。首先,在天然氣貿易領域實現人民幣計價結算。管道天然氣是我國自中亞五國進口的主要產品,也是目前我國從進口角度實現人民幣結算功能的關鍵領域。由于我國與土庫曼斯坦的貨幣合作進展較慢,無法實現天然氣的人民幣結算,但隨著從哈薩克斯坦進口的天然氣比重增加,可以率先在中哈之間實行天然氣貿易人民幣結算,然后帶動中土之間的人民幣結算,在增加人民幣在中亞結算規模的同時,能夠增強與土庫曼斯坦之間的貨幣合作。其次,促進區域貿易自由化、投資自由化,構建區域分工體系。一方面通過產業轉移等形式,加快中亞各國工業體系的建設進程,提高其生產力,擴大出口產品的種類;另一方面,我國應向中亞的非能源產品開放國內市場,逐步扮演區域“市場提供者”角色,伴隨著進口增加,促進人民幣使用。
2.加大自主研發能力,提升出口產品技術含量。當下我國正在構建暢通國內大循環、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要求以科技創新提升供給體系適配性,重視關鍵核心技術的開發,形成高質量供給。這一政策的實施將促進出口產品質量的提升,帶動我國與中亞五國之間跨境貿易人民幣結算。一方面,企業積極進行自主研發,針對不同市場需求,進行技術創新,從源頭上改變對國外技術依賴的局面,增強出口商在貨幣選擇中的底氣,推動人民幣在高技術復雜度產品貿易領域的結算;另一方面,在具有相對優勢的低技術復雜度產品領域,不斷提升產品品質,迎合收入不斷提高的中亞國家人民的需求,從而減少人民幣發揮貿易結算功能的阻礙。
3.提升貨幣競爭力,變貿易優勢為人民幣結算優勢。一方面,加強中亞區域內人民幣基礎設施建設,增強人民幣的可獲得性,降低人民幣交易成本。中亞地區美元較為充足,相比之下人民幣在流動性、交易成本等方面處于劣勢,需要提升人民幣的國際競爭力。可借助我國對中亞五國的貸款與援助,利用我國與哈薩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間的雙邊貨幣協議安排,增加人民幣在中亞的存量;通過阿斯塔納國際金融中心,中哈霍爾果斯邊境合作中心等平臺,提高人民幣交易量,擴大交易規模,提升人民幣在中亞區域內的可獲得性和便利性。另外,國內商業銀行可通過在中亞區域內建立分支機構或者與境外銀行簽訂代理關系,建設人民幣清算網絡,降低人民幣交易成本。另一方面,對擁有貿易優勢的出口產品,發揮行業協會作用,制定行業產品質量標準,使產品的質量相對統一化,有助于固化我國已有的貿易優勢,維持需求剛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