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碩
電影《長津湖》上映以來,以57.75億元的票房成績位居內地影史第一。①數據來源貓眼專業版[EB/OL].https://piaofang.maoyan.com/mdb/search?key=%E9%95%BF%E6%B4%A5%E6%B9%96.作為它的接續之作,電影《長津湖之水門橋》(以下簡稱《水門橋》)從宣布定檔2022年春節檔,就以頭部影片之姿受到業內和觀眾的熱切關注。隨后創造了想看人數、預售票房、首日票房、場均人次、累計票房等多項第一,一路領跑春節檔,續寫票房神話。《水門橋》的備受關注體現了中國人民對偉大的志愿軍戰士的無限敬意和深切緬懷,亦體現出前序作品《長津湖》強大的影響力和感召力。觀眾會想知道,這一次,戰士們將如何在惡劣的環境下以血肉之軀與敵人強大的軍事力量對抗、如何完成炸橋任務、他們能否活下去?戰爭史上的“三炸水門橋”將在現代電影工業的加持下得到怎樣的視聽呈現?觀影中又會有什么樣的感官震撼和情感體驗?
事實上,《水門橋》之于《長津湖》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續作,畢竟創作的緣起和初衷并不是依據同一歷史事件,只是隨著項目的推進,基于歷史背景、表現內容、創作方式的復雜性以及其他內外部原因,最終以兩部電影的體量打造了這樣可歌可泣、氣勢恢宏的史詩巨制。因此,《水門橋》既是一部獨立成章的作品,又是《長津湖》的高潮和大結局,它在推進新的戲劇行動、完成人物和情節收尾的同時又呼應著上部作品中埋下的線索和枝蔓,構建了故事的延續性和完整性,傳遞并深化了不變的致敬主題和家國情懷,與《長津湖》一起打造了中華兒女保家衛國的悲壯詩篇和英雄贊歌。
2022年春節檔電影報收票房60.35億元②參見:60.35億!2022中國電影春節檔票房口碑雙贏[EB/OL].https://m.gmw.cn/baijia/2022-02/08/35502471.html.,《水門橋》以25.28億元的成績奪冠③同上。。2022年春節檔電影市場較之以往的突出特點是平均票價上漲,但觀影人次下降,整體票房對比2021年同期大幅度下滑。針對這一現象,一種觀點認為深層次的原因還在于電影本身,類型是否豐富、故事是否吸引人才是根本原因。將作品本身解釋為問題所在似乎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答案,畢竟從電影的商品屬性來看,作品本身顯然是最重要的內因。從這一思考維度上講,從《長津湖》到《水門橋》,其遙遙領先的票房成績顯然與真實動人的故事文本密不可分。作為票房與口碑、視覺效果與情感力量兼具的戰爭題材代表性作品,《長津湖》和《水門橋》集結了中國最頂尖的創制力量,除了撲面而來的特效技藝,其在創作上的方法與特點亦頗為值得研究。在《水門橋》尚未上映之前,孤立地分析《長津湖》的創作必然有失于整體性,《水門橋》的上映不僅為七連戰士與長津湖戰役的電影故事續寫了終章,更讓一個嚴整夯實得宛如榫卯結構的故事逐漸呈現全貌。縱觀兩部作品,令人不由得贊嘆作者們在故事架構、人物關系、對白設計以及鏡頭語言上的整體布局和縝密構思,而這只有在《水門橋》上映后方能知覺和體會。
“我是第七穿插連第一百三十五名戰士梅生”“第二百二十一名戰士余從戎”“第二百八十名戰士平河”“第一百六十二名戰士伍千里”……在一組戰士們自報家門的蒙太奇段落中,《水門橋》的故事開始了。
這是觀眾熟悉的人物,也是觀眾熟悉的鏡頭。導演和剪輯師巧妙地將《長津湖》中七連戰士們,在赴朝作戰的列車上,深情講述自己與七連關系的鏡頭重新組織在一起作為《水門橋》的開場畫面,引領觀眾回憶前情。這組鏡頭仿佛是人物在試探地詢問觀眾:你們還記得我們嗎?我們是七連的,我是xxx,我們正在飛馳的列車上,我們的任務是抗美援朝,我們的目標是保家衛國……將這一組鏡頭作為《水門橋》故事的開場既簡潔有力,飽含深情,又承上啟下。盡管《水門橋》的上映時間與《長津湖》相距不遠,但使用這種處理方式確實是恰到好處,一下子打開觀眾的記憶之門,成為開啟后續故事講述的有效方案。在這組蒙太奇段落中,不僅人物在說話,鏡頭本身也具備敘述功能。由此可見,影片《水門橋》從開啟故事講述的那一刻,就將鏡頭語匯的講述和表意功能運用在了兩部影片間的關聯和呼應上,而影像語言在兩部影片中的相互關聯和彼此呼應則不止于此。
在《水門橋》的結尾處,長津湖戰役已然結束,在站臺上,各連隊報數,當輪到伍萬里所在的七連報告人數時,身負重傷的伍萬里說“第七穿插連,應到157人,實到1人”,此情此景頗為悲壯。而這一場景恰與《長津湖》中戰士們集結出征的場景形成映照。在《長津湖》中第九兵團的戰士們接到赴朝作戰的任務后,在火車站萬人集結整裝待發。這場戲看似屬于交代性質,沒有戲劇沖突,但它之于全部影片的意義和功能非同小可。這里簡單地描述下這場戲:在戰士們集結完畢等待出發的時候,伍萬里突然跟哥哥伍千里嬉皮笑臉地說要方便,千里讓他就地解決,萬里跑開了。隨后萬里動作輕快地爬上了一個高處,在師長宣布各部登車后,站在高處的萬里放眼望去,夜幕下的站臺上成千上萬的戰士整齊劃一地登車,何其壯觀,此情此景令他無比震撼。開車在即,千里大喊萬里,萬里慌忙下來,跟隨哥哥一路奔跑,在倆人跳上火車后,作為連長的伍千里四下望去氣喘吁吁地大喊“都到了嗎”,戰士們回應“到了”,列車徐徐開動,伍千里向站臺上送行的戰士們敬禮告別,此一別壯懷激烈,但前路未知,而一旁喘息未定的萬里怔怔地看著作為連長的哥哥。這場戲氣勢恢宏又節奏緊湊,特別是千里帶著萬里跑向火車直到最后千里敬禮、萬里注視哥哥的鏡頭是用一個長鏡頭來完成的,鏡頭最后從敬禮的哥哥的特寫變焦到注視哥哥的弟弟的特寫,這一運鏡可謂一氣呵成、意味深長。從弟弟俯瞰戰士們登車到鏡頭落幅在弟弟注視哥哥的目光,從集體到個體,這一場戲幾乎統領在弟弟伍萬里的視野之中。伍萬里是貫穿《長津湖》和《水門橋》的線索人物,出征這場戲便是他成長的起點,而《水門橋》中站臺上只剩萬里一人的畫面則代表著他歷經慘烈戰爭后的成長,剛好與此前形成呼應。兩場戲的前后對照不僅勾畫出了主人公成長的弧線,更碰撞出“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意境和強烈情感。
類似的對應和關聯在《水門橋》的結尾亦有出現。戰爭結束萬里回到家鄉,萬里帶著哥哥千里的骨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一如在《長津湖》的開篇千里帶著大哥百里的骨灰也走在這條路上。此時的萬里已經不再是當年江邊玩耍的懵懂少年,回望來路,仿佛又看到哥哥千里對自己微笑的模樣。這是《水門橋》的最后一場戲,也是觀眾印象深刻的一場戲,它與《長津湖》的開場在氛圍、場景、人物和戲劇動作上遙相呼應。當觀眾看到影片結尾處,一定會聯想到開篇時的情境,這樣物是人非的兩場戲相關聯必然碰撞出強烈的情感力量,在影片的結尾形成水到渠成的離場感。
兩部影片在影像上的關聯和呼應不只限于場景的呈現上,也體現在對物件細節的捕捉上。兩部影片都出現的紅圍巾正是故事敘事之外的神來之筆。在《長津湖》中,隊伍在集安站短暫停靠后倉促出發,人們將戰士們沒來及領取的保暖物資使勁往車上扔,有的人甚至脫下自己的棉衣棉帽扔上火車,這里面就有一個年輕颯爽的女戰士將自己的紅圍巾摘下扔上火車,接住它的人正是萬里。之后在躲避敵機轟炸時,千里讓萬里丟下這樣顯眼的物件,而同齡戰友小山子幫萬里把它留了下來。再后來,在萬里和千里在天寒地凍中分食一個凍得梆硬的土豆時,萬里一個轉身,觀眾看到他的領口處露出了一抹紅色,方知萬里一直將它圍在衣服里御寒,但對萬里來說,紅圍巾之于他又絕不是御寒那么簡單,這一筆無疑是作者加給萬里這個人物的情感亮色。到了《水門橋》,當慘烈的戰場上只剩下萬里一人時,觀眾再次看到了這個紅圍巾,它飄揚在冰天雪地里的樹枝上,此時它無疑承載了更多意象,前后的對應之下,這一抹炙熱的紅色所代表的情感已然從個人的念想升華為民族的精神。
如果不是這樣的前后對應和碰撞,或許不會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情感力量。正是這一次次視覺上的關聯和呼應堆積了一層高過一層的情感力量,通過這樣的影像表達,作為結局的《水門橋》滿足了觀眾的情緒期待。
在關于抗美援朝這段歷史的文字描述中,很多觀眾最熟悉的應該是作家魏巍的報告文學《誰是最可愛的人》,不少人是從中學課本中首次接觸到它的。這篇報告文學之所以具有強大的傳播力和影響力并且至今都是關于抗美援朝這段歷史最經典的文學作品之一,恰是因為它聚焦于人物,生動地刻畫了普通、平凡、樸實的中國志愿軍戰士形象。人物永遠是文藝作品的核心和靈魂。
作為中國戰爭題材電影里程碑式的作品,電影《長津湖》和《水門橋》集國內外視效技術之優長,但這并不是它們收獲好口碑的根本原因。在《長津湖》之后,觀眾對《水門橋》的期待,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對故事中人物的牽掛。戰爭題材電影真正要展示給觀眾的并不是彈藥武器、戰爭場面,而是置身于戰爭中的各色人物。正是一個個立體生動的人物形象,才讓妝發、造型、特效技術這些外在的因素真正擁有了生命力。
關于長津湖戰役的故事,作者重點刻畫了七連連長伍千里、千里的弟弟伍萬里、指導員梅生、炮排排長雷睢生、一排排長余從戎、神槍手平河,三營營長談子為等人物形象。這幾個人物年齡、身份、經歷、性格各異,構成了志愿軍戰士群像中具有代表性也富有戲劇性的形象。
這些人物除雷睢生外,均貫穿兩部影片。在《長津湖》中,雷睢生的性格、經歷均通過臺詞和人物行動有著素描式的交代,并強化了這個人物身上的喜感,而這一抹喜劇色彩也為他后來的犧牲鋪墊了情感上的反差,他的犧牲也成為《長津湖》的情節高潮。其他人物的成長軌跡和命運歸宿則留到《水門橋》來交代,這也構成了觀眾對《水門橋》的期待。
在《長津湖》完成了人物介紹之后,透過《水門橋》可以發現,影片在人物刻畫上不僅著意在人物各自的特點和差異性,同時一方面注重利用人物的特質為其命運走向埋下伏筆,一方面注重建構人物間的關聯,并將對人物關系的搭建有效地融入故事情節之中,讓人物和情節相互依存。這些特點在指導員梅生和神槍手平河身上體現得尤為突出。
梅生第一次出場時騎著自行車馱著小箱子,箱子里面的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各種勛章代表了他的業務能力和英勇戰績,而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女兒的照片,這也是他在逃離火車時唯一帶走的私人物品。對這個英俊帥氣文質彬彬的指導員來說,除了軍人的職責,他最重視的就是妻女,他反復念叨著“女兒8歲了”“四加四還等于七呢”,可以說家庭是梅生這個人物最大的標簽。在《長津湖》里展示了照片上乖巧可愛的女兒,在《水門橋》中閃回了他美麗賢淑的妻子。可以想見,如果沒有戰爭,這將是多么美好幸福的三口之家。在《長津湖》里的半山民宅遭遇戰中,女兒的照片被燒掉了大半,這讓他內疚不已。到了《水門橋》,他眼睛的傷勢越來越重,當他最終決定與敵人同歸于盡時,他將女兒的照片銜在了口中。在炸藥炸響的那一刻,半張照片飛舞在空中。前面的鋪墊不僅強化了角色的特點,也為他的犧牲積累了足夠的悲情力量。
神槍手平河這個人物少言寡語,看上去心事重重。作為神槍手的他,在作戰中也常常是一個人在某個出其不意的位置完成重要的狙擊任務。在《長津湖》中,他最重要的一次表現是在半山民宅遭遇戰后,大家三五成群地修整,他獨自一人在彈殼上刻著“平”字,在這個彈殼上也有其他的“平”字。“平”是他的姓,也代表了他對平安的祈愿。他的沉默令人猜測和好奇,觀眾在《水門橋》里終于找到了他“神秘”原因:在第二次炸水門橋之前,平河終于對萬里說出他的大哥百里正是為了掩護自己而犧牲的,內心充滿了內疚。在第二次炸水門橋時,平河試圖將炸藥包掛到敵人坦克的下面,將坦克和橋面一并炸毀,但衣服卻掛到了器械上動彈不得,眼看坦克逼近,平河的身軀也被坦克碾壓。此時平河與千里目光交匯,生命危在旦夕的平河示意千里向坦克開槍引爆炸藥包,這是無比悲壯、催人淚下的一幕。曾經百里為了掩護平河犧牲了自己,而今平河懇請千里“為了勝利向我開炮”。這一戲劇段落將《水門橋》推向了一個小高潮,它的情感力量正是源于將人物關系與戲劇任務編織在一起,將人物關系和情節發展構成懸念,形成了十足的戲劇張力。
三大導演強強聯手、合力打造,這是從未有過的創作陣容。這項關于抗美援朝題材的命題創作時間緊任務重,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現讓2020年春節開機、國慶節上映的計劃無法如期進行。在中外大量演職人員、大量設備、道具、物資已進組到位的情況下,劇組不得不宣布項目暫停,并花費了兩個多月的時間進行人員的疏散和物資的返還,損失巨大。疫情的突發也使得原定的劉偉強導演進入《中國醫生》項目,最終確定由陳凱歌、徐克、林超賢三位導演共同完成這項意義重大、時間緊迫的創作任務。三位導演的創作特點和美學風格各異,在拍攝內容上也各有側重,徐克導演主要負責水門橋這一部分。基于導演們的工作內容,兩部影片在導演的署名上略有區別,在《長津湖》中三位導演并列署名,而《水門橋》則是徐克導演獨立署名。
《水門橋》的劇情概要是這樣描述的:“電影以抗美援朝戰爭第二次戰役中的長津湖戰役為背景,講述了在結束了新興里和下碣隅里的戰斗之后,七連的戰士們又接到了更艱巨的任務……”,這個更艱巨的任務就是炸掉水門橋,切斷美軍向南撤離去機場的唯一通路。不同于《長津湖》需要承擔交代背景、介紹人物、講述人物關系、建立七連與指揮部的聯系等多重任務,《水門橋》講述的內容更為集中,它的任務就是炸毀水門橋,這一任務貫穿影片始終,三次炸水門橋,難度逐漸升級。
戲劇任務的集中性和導演風格的鮮明性讓《水門橋》可以獨立成章,建構自己的段落結構和戲劇節奏,但作為長津湖戰役的一部分,《水門橋》又與《長津湖》統一在同一故事線索和精神內核之下,構成一個敘事連貫、張弛有度的整體。
從情節進程和整體節奏上看,《長津湖》時長將近三個小時,《水門橋》時長約為兩個半小時,兩者連接在一起,《水門橋》剛好處于一個故事的高潮和結尾。從人物關系和情感邏輯來看,兩者的關聯更意味深長。在《長津湖》中,伍千里把自己的弟弟伍萬里交給了炮排排長雷睢生,讓他來帶自己的弟弟,就像當年帶自己和哥哥那樣。千里對雷公說“教他怎么活下去”。這句臺詞看似是一份哥哥的囑托,實則對于整個故事來說是真正的核心,是兩部影片統一的戲劇動力和貫穿線索,因為在戰場上,“活下去”是每個戰士的愿望。因此,對于兩部影片來說,長津湖戰役和炸水門橋任務是故事情節上的線索,是明線;而“活下去”則是屬于人物內心的線索,是暗線,整個故事都是在能否“活下去”的懸念中展開。在《長津湖》中雷公為了戰友不犧牲,而犧牲了自己,成為幾個主要人物中最早犧牲的人。在《水門橋》中,隨著每次炸橋任務的進行,談子為、平河、余從戎、梅生、伍千里相繼舍身赴死,最終唯一活下來的只有萬里。
事實上雷公還有一句臺詞在兩部影片中也具有貫穿的作用。在伍萬里剛剛入伍的時候,雷公問萬里為什么當兵,萬里說為了讓我哥瞧得起我,雷公說“讓敵人瞧得起你,那才叫硬氣”。雷公說這句話時并不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但恰恰是這句話道出了整部影片的靈魂。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在長津湖戰役中,在三炸水門橋的任務中,志愿軍的戰斗力超出了敵人的想象,他們懸殊的戰斗條件和匱乏的補給物資更令敵人心生敬畏,他們不僅扭轉了整個戰爭的局勢,也讓驕傲狂妄的美國人轉變了態度,他們不得不承認中國人民和中國人民志愿軍的意志力堪稱奇跡,而這奇跡只源于一個目的:保家衛國。
《長津湖》與《水門橋》作為一個系列,在內容上探索了歷史真實與藝術創作的虛實交匯、戰場呈現與詩意表達的動靜碰撞,拓展了戰爭題材電影的創作空間;在技術上集結了全中國的行業力量,真正檢閱了中國電影目前的工業化水平。兩部影片先后在2021年國慶檔和2022年春節檔的上映,不僅引發了行業對類型、檔期與觀眾三者關系的重新觀察與思考,更印證和凸顯了重大題材文藝作品在重要家國節日中的情緒價值和情感力量,無疑是中國電影工業發展的成功案例,在中國電影產業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