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幸福

□席慕蓉

作家簡介:

席慕蓉（1943年10月15日—），蒙古族，全名穆倫·席連勃，當代畫家、詩人、散文家，原籍內蒙古察哈爾部。1963年，席慕蓉從臺灣師范大學美術系畢業，1966年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完成進修，獲得比利時皇家金牌獎、布魯塞爾市政府金牌獎等多項獎項。席慕蓉著有詩集、散文集、畫冊及選本等50余種，其中，《七里香》《無怨的青春》《一棵開花的樹》等詩篇膾炙人口，成為經典。

【翠鳥】

夏日午后，一只小翠鳥飛進我的庭園，停在玫瑰花樹上。我正在園里拔除雜草，因為一株百合花擋在前面，所以小翠鳥沒看見我，于是放心大膽地啄食那些玫瑰枝上剛剛長出的葉芽。

我被小翠鳥那身碧綠、光潔的羽毛迷住了，屏息躲在樹后，心里輕輕地對它說：“小翠鳥啊，請你盡量吃吧。只求你能多停留一會兒，只求你不要很快飛走。”

片刻之前，我還很珍惜那幾棵玫瑰花樹，可現在它們已經變得毫不重要了。因為嫩芽以后還能繼續生長，而這只小翠鳥也許一生只會飛來我的庭園一次。

面對這種美麗的生靈，我實在無力抗拒，我愿意獻出我的一切，以換來它的片刻停留。

對你，我也一直如此。

【喜鵲】

在素描教室上課的時候，我看見兩只黑色的大鳥從窗前掠過。

我問學生：“那是什么？”他們回答：“那不就是我們學校里的喜鵲嗎？”

素描教室在美術館的三樓，周圍生長著好幾棵高大的尤加利樹和木麻黃樹，茂密的枝葉里藏著很多鳥雀，那幾只喜鵲也在其中。

好幾年了，它們一直把我們的校園當成自己的家。除了在高高的樹梢上鳴叫、飛旋，下雨的時候，還經常看見它們成雙成對地在鋪著綠草的田徑場上漫步。它們的翅膀上鑲著白色的邊，腳步蹣跚地漫步，遠遠看去，竟有點像鴨子。

有一陣，學校領導想重新規劃校園，那些種了30年的木麻黃樹與尤加利樹都在砍除之列。校工在每棵將被砍伐的樹干上都用粉筆作了記號。站在校園里，我像進入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中，發現每棵美麗的樹上都被畫上一個印記，心里惶急無比：“如果把這些樹都砍掉了，喜鵲以后住在哪里？”

幸好，這個計劃并沒有付諸實施，大家最后一致決定盡量保留這些大樹。因此，在建造美術館的時候，所有沿墻生長的大樹都被小心翼翼地保留下來，等三層高的樓蓋好之后，我們才能和所有雀鳥一起分享樹梢上的陽光和雨露。

上課的時候，窗外的喜鵲不斷展翅飛旋，窗內的師生彼此交換著會心的微笑。原來，雀鳥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我們肯留下幾棵樹，只要我們不去給它們以無謂的驚擾，它們就會安心留下來，停留在我們身邊。

你呢？你也是這樣嗎？

【獨木】

我喜歡坐火車，喜歡旅行，喜歡一站一站地慢慢南下或者北上。

只因旅途中的我不屬于起點或者終點，也不屬于任何地方或任何人，我只屬于我自己。

所有該盡的義務，所有該背負的責任，所有該爭奪的東西或退讓的事情，所有人世間的牽牽絆絆都被隔在鐵軌兩端，而坐在車廂里的我是無欲無求的。我唯一要做也是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安靜地坐在窗邊，觀看窗外變換的景物。

窗外的景物不斷地變換，山巒與河谷向后退去，我看見樹林里的每棵樹都長得又細又高，為了沐浴陽光，它們用盡一切委婉的方法進行生長。走過一大片稻田，我在田野中間，也看見了一棵孤獨的樹。因為孤獨，所以它恣意地伸展枝葉，長得像一把又大又粗又圓的傘。

我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我應該學習遷就與忍讓，就像那些密林中的樹木一樣。可在心靈的原野上，請讓我長成一棵廣受日照的大樹。

我也知道，在這之前，我必須先學習獨立，學習如何在心靈最深處不向任何人尋求依附。

【白帆】

可是，我如何能做到這點呢？如何能不尋求依附？在我心里，不是一直都有你嗎？

你是一艘小小的、張著白帆的船，停泊在我心中那個永不改變的港灣。

我對你永遠有一份期待和盼望。

年輕的時候，在那些充滿陽光的長長的下午，我無所事事，也無所怕懼，因為我知道，在我生命中存在一種永遠的等待。挫折會來，也會過去，熱淚會流下，也會被收起，沒有什么可以讓我氣餒，因為我有長長的一生，而你一定會來。

今天，陽光仍在，我已走到中途。在曲折、顛沛的道路上，我一直沒有歇息，只敢偶爾停頓一下，想你、尋你、等你。

霧從我身后輕輕涌來。我想，你也許會來，也許不會。我開始害怕了。

我開始對一切美麗的事物心生憐愛，開始珍惜它們。不管是對一只小小的翠鳥，還是對結伴飛旋的喜鵲；不管是對著一顆年輕喜樂的心，還是對著一棵亭亭如華蓋的樹，我總會認真地在那里尋你。我心想，也許你在，也許你已經來過了，而我沒有察覺。

日子在盼望與等待中過去。我總覺得你好像已經來過了，又好像始終沒有來。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你現在到底是何模樣呢？

總有一天，我也會像所有人一樣老去吧；總有一天，我此刻還柔軟、光潔的發絲也會全部變成銀白色；總有一天，我會面對一種無法轉圜的絕境與盡頭，而在那時，能讓我含淚微笑地想起的，大概只有也只能是你了吧？還有那艘我從來不曾真正靠近過的小小的、張著白帆的船。

名師點評

幸福是真誠，是自然，也是愛，是生活中的美。本文文字簡潔、直白、優美，司空見慣的景物中蘊含著大道理，給人一種氣定神閑之感。文章中充滿孩童般純真的情感，親切舒緩的節奏、空靈傷感的文風、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中，處處洋溢著作者對美好生活的執著追求和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