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且第一五更起

文/王文昌

宋朝李廌留下一本筆記體著作《師友談記》，里面記載了蘇東坡講述的一個故事。有一個老人，雖未參禪，卻深悟禪理，了然生死。一日大限將近，諸子彷徨呼號，“愿留一言為教”。老人答：“本欲無言，今為汝懇，只且第一五更起。”人們很疑惑，不知何意。老人解釋說：“惟五更可以勾當(dāng)自家事，日出之后，勾當(dāng)則不可矣。”諸子聞聽，更加疑惑：“家中幸豐，何用早起？舉家諸事，皆是自家事，豈有分別？”老人和緩地說：“不然，所謂自家事，是死時將得去的。吾平生治生，今日就化，可將何者去？”

諸子頗悟。蘇東坡是講段子的高手。故事未必屬實，不過借此講出一個道理罷了。不然，何以如此通透的高人，蘇軾會以“某人”草草相稱？故事的核心是借用老人的嘴說出的一句話：“只且第一五更起。”“且”，讀ju，“只且”，是宋時的口語，類似今天的“就該”。合起來就是：最重要的就該是五更天起來。

“只且第一五更起”，這么早起來干什么？老人的答案，不是“勤學(xué)早”，不為“三分利”，而是五更才好“勾當(dāng)自家事”。這個“自家事”，也不是讀書作文，不是靜坐打禪，不是經(jīng)營家業(yè)，而是“你死了，將會帶走什么”。

五更，凌晨四點四十八分，日夜交替之際，多數(shù)人還在夢鄉(xiāng)中。此時，孟子所謂“平旦之氣”，未與物接，沒有俗務(wù)纏身，沒有人事紛擾，清清爽爽，心地一片澄明，可以“勾當(dāng)”更加高遠的未來。人生最高遠的未來是什么？人只有到了即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刻，才會看清生活的本質(zhì)，功名利祿、爾虞我詐、富貴吉祥、艱難困苦等等，不過過眼云煙，真正留下的是品質(zhì)，是精神，是可以延續(xù)千秋的事業(yè)。“堯舜至今尚在”，物質(zhì)易滅，只有精神與天地共存。“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這件事情想明白了，人生就會遠離無謂的焦慮、卑鄙、猥瑣，變得通透、溫潤、光明。

遙想魏晉時期，嵇康臨刑彈《廣陵散》，曲終余音繞梁，神色不變。有人認(rèn)為他鐘愛此曲，臨終彈奏，悲嘆《廣陵散》不傳。試想，假如嵇康沒有“了生死之際”的豁達，臨刑之際呼天搶地，心顫手搖，焉能平靜終此名曲？英雄本色，令人肅然起敬。

孟子在《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中講，“君子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終身之憂”便是：“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不超過后世，我由未免于鄉(xiāng)人矣。”有了這樣的“終身之憂”，當(dāng)然不會為一時一事的坎坷得失斤斤計較、彷徨哀怨，“一朝之患”自然風(fēng)輕云淡。

“了生死”是大智慧，如何“了生死”更當(dāng)孜孜以求。黎明時分本來“勾當(dāng)”好的自家事，紅日初升，全都忘到九霄云外。我們再次踏入紅塵之中，摸爬滾打，樂此不疲。五更是起了，起來之后，河山依舊，重復(fù)的仍然是過去光陰里的故事。然后我們就明白了：何以知道了那么多道理，還是很難過好這一生。

“只且第一五更起”，這是“了生死”的大學(xué)問。老人講完，諸子頗悟。悟而能行，才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