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艷芳,回 宇
(吉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美國政治哲學家瑪莎·C.努斯鮑姆聚焦社會正義理論,致力于社會公共事務,通過對人類生活核心領域的深刻觀察分析,以學術爭鋒來表達和捍衛學術觀點,在公共生活領域和學術界均產生深遠的影響,特別是針對羅爾斯正義理論未能很好解決的兩個問題展開研究:一是如何把“教育、健康關懷、政治權利和自由等這些平等的公民權利延伸到那些身體和心理不健全者”;二是“如何把正義和有尊嚴的生活條件延伸到世界上的所有公民”(1)瑪莎·C.努斯鮑姆:《正義的前沿》,朱慧玲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扉頁。。努斯鮑姆以此為研究的邏輯起點,展開其對大學通識教育的變革思考,在通過對現有社會契約理論進行系統反思的基礎上,發展出基于能力的替代理論。由于美國社會公共價值觀的轉變,教育模式背離民主投入市場懷抱,努斯鮑姆運用其在哲學、倫理學和古典學等方面的學術底蘊和廣博學識,創造性提出了教育的“人類發展模式”,即自由選擇有尊嚴的幸福生活;“人類發展教育模式” 預示著人類共同體所應追求的正義是世界整體的正義,考慮到弱勢群體的公平正義問題,以及精神生理缺陷的人對關懷的需求,這種“人類發展教育模式”“是民主制度和培養具有全球意識的公民所不可或缺的”(2)瑪莎·C.努斯鮑姆:《功利教育批判:為什么民主需要人文教育》,肖聿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7年,英文版序2。。從工具理性的角度說,“人類發展教育模式”理論超越時代沖突的力量,具有長久的穩定性并獲得民眾的支持。面對功利教育的弊端,努斯鮑姆建構了培養人性的大學通識教育變革之路,并以此展開其教育正義探索之路的吶喊與思考:教育的公平正義如何解決?教育對于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會產生何種助力?人性培養的正義標準如何貫穿人類社會發展的全程?
現代大學通識教育承載著培養合格公民綜合素質的任務。西歐中世紀大學都是專科性質的大學,學生上大學學習法律、神學、醫學或者哲學等,是直接為社會培養醫生、教師、律師和神職人員等的專業教育。大學通識教育的目的之一是追求知識本身和培養公民素質,是為了每一個人的幸福生活而設置的公共課程。為了回答美國大學通識教育是如何培養合格公民以及大學通識教育的進展狀況這些問題,努斯鮑姆深入美國高等院校,對包括公私立、存在宗教背景差異、規模有大有小、分布在城區或鄉村的不同類型的四年制院校進行了調查研究。從調查中發現美國高等教育的日常真實狀況:“教師和學生都在為人類多樣性的各種問題努力尋找解決辦法。”(3)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李艷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前言2。關于美國大學通識教育的目的,達成三方面比較有共識性的觀點:一是對學生全體和全面的培養;二是教會學生學會如何生活;三是發揮公民的責任以及行使公民權利。但是,美國大學的利益相關者卻并未能深刻理解通識教育的這些目標使命,尤其是“有些院校雖然也號稱‘通識教育’,卻以職業技能教育為重,把對人的綜合培養放在次要地位”(4)瑪莎·C.努斯鮑姆:《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正義的能力理論》,田雷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28頁。。針對大學的管理者和教育者缺乏思考和建構通識教育培養人性的目標要求,努斯鮑姆認為,我們需要了解我們生活的世界,真正成功的教育所培養的人能夠對所有人平等相待。因此,大學通識教育的真正目標應從三個維度重構:一是培養學生活躍的批判思維,使學生在博覽群書中獲得探求真理的動力,敬畏真理而非局限書本;二是在深刻思考中反思自我,超越“以為自己有學識而自鳴得意”的被動境界(5)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20頁。;三是要尊重不同于我們的生活世界。為此,努斯鮑姆主張以學習非西方文化的方式來審視西方優越的假設(6)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31頁。,批判了美國社會單一的精英群體的高度政治化,以“政治正確”破壞傳統價值觀。美國大學通識教育正在發生的變革趨向體現在:更多關注非西方民族和美國少數族裔的歷史與文化、女性經歷與成就研究等主題,這些新關注點成為高等院校文科課程的新內容(7)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前言2。,這預示著對學術成就的傳統標準和公民權的傳統標準的重塑,因為大學需要文化傳承,文化傳承需要課程建設,否則我們培養的學生將無法理解自己和他者的傳統,“公民要想適應這個復雜而互信依賴的世界,就有必要學習范圍更廣的新知識。若想很好地解決困擾我們的經濟、政治以及與人有關的問題,我們就不能不了解另一半世界的傳統,否則代價慘痛”(8)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00頁。。
培養相互理解的“世界公民”的大學通識教育目的觀。阿馬蒂亞·森強調培養具有“想象力、同情心和道德承諾”的“世界公民”的重要性(9)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序4。,一定意義上說,教育的目的是人的發展,推而廣之,發展的最終目的是人類的發展,而人類生活發展指標和人類生活品質的標準,需要多元化的路徑和指標來衡量與判斷(10)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前言9。。深受阿瑪蒂亞·森思想影響的努斯鮑姆認為,通識教育應該以培養世界公民為目標,不受傳統習俗的束縛,使思想獲得自由,思維機敏而敏銳,發揮世界公民的身份作用(11)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前言9。。大學通識教育通過非西方文化教育來培養人性,以對本民族文化認識的“自知之明”來替代既不了解本國文化也不了解他國文化的“無知”。與此同時,接受過非西方文化教育的學生,對于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不會簡單化地只看表面,“他們會質疑、調查以及探索”(12)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34頁。,只有在對文化問題具有基本的了解,在理解人性差異的基礎上,才能深層次地理解彼此的文化。因為當今世界是一個相互依存的世界,理解人性差異的品質是公民至關重要的品質,這種品質不可能僅靠個人經驗而獲得發展。鑒于美國在政治、商業、工業、環境及人權等各方面理解他者的失敗所造成的損害,努斯鮑姆認為,通識教育的真正目的是培養自由的和自治的公民,“我們必須而且也能夠通過通識教育促進理解;教育如果不接受這樣的挑戰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教育”(13)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34頁。。因此,在獲得美國人文基金會提供的研究項目后,為了準確反映大學院校通識教育的總體情況并公開發表評論,努斯鮑姆以訪問教授的身份到十所高等院校訪問、體驗,在每所院校以給教師和學生上公開課的方式訪問三天,在實證研究中發現美國大學生和大學院校的多樣性,通過對不同院校的通識教育進行“豐富充實的描述”,特別呈現了“在不同院校生活的感受,讓讀者能清楚地思考正在發生的變化”(14)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34頁。,以此為研究基礎,主張通識教育要培養的人是整全的人而非單向度的人。
引導學生獨立思考并對真理有所貢獻來拓展通識教育的使命。美國大學通識教育引導學生珍視家庭和尊重傳統,對在國內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群體,大學校園能夠為學生搜集不同的案例,并為進行蘇格拉底式辯論做好準備和提供條件。因此,大學通識教育主要“致力于激發學生獨立思考,培養出能夠真正圍繞某個問題進行論辯的人們,而并非只是一味地唇槍舌劍”(15)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序2。。大學通識教育培養學生的批判性思維的目的是尋求更多可能性,激勵學生善于追問緣由并積極生活。為此,努斯鮑姆推崇蘇格拉底式教育:“教育的發展不是靠老師的灌輸,而是以批判的眼光審視學生自己的信念。”(16)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6頁。大學通識教育應該引導青年學生重新思考美國流行的價值觀,為理性而進行申辯和探索,追求教育的公平且能反思生活,承認文化的多元性并不能削弱對自身生活方式的堅持,批判地對待權威與書本,正如塞內加曾經通過信件警示學生,“……在你與書本之間留點空間吧”(17)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8頁。,要理性對待“名著”中的智慧,獨立思考為追求真理做貢獻,講出自己的獨立見解而不僅僅依賴于書本權威和求助于老師,要想在獨立思考和獨到見解之路上走得更遠,就需要做獨立思考追求真理的主人。
建構尊重文化多樣性和差異性的大學通識教育共同體。美國學生對自己所接受的文化教育充滿反叛,渴望尋找替代之物,而且在美國學生身上普遍存在且影響深遠的一種傾向,就是尊重他者文化但采取不加審思的態度。針對這種現實情況,努斯鮑姆批評了美國青年學生不愿意評價不同于己的、他者的價值觀和信念的趨向,大學通識教育教師應該讓學生明白:對待異文化,真正的尊重并非沒有道德標準,對其他國家公民生活方式“不能用同一種標準來衡量。這是另一種高人一等的姿態”(18)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21頁。。因此,美國大學通識教育面臨的挑戰之一就是,“如果想要擁有優秀公民必需的感受力和堅定,那么他們急需為跨文化評價打好堅實的基礎”。尊重文化多樣性和差異性不應該僅僅采用單一的、本國的道德評價標準,大學通識教育有責任培養優秀公民應該具有的感受力和堅定性,為跨文化評價打下堅實的人文基礎。與此同時,大學通識教育的實施與變革還需要跨學科的合作與努力,即大學學術共同體應通力合作,因為人的幸福是在社會關系中獲得的,一定意義上,學術人的幸福也應包括與其他學術職業人的共同合作與生活,進而營造學術界的正義環境。為此,遵循大學學術傳統,為學術人謀求合作的可能和建構必需的正義環境。只有建構了尊重學術尊嚴的學術環境,才可能更好地奉行遵守學術規范的美德,才可能激發生命的勇氣和智慧。學術共同體內部自發的學術資源“適度缺乏”的狀況,一定意義上,這也是一個優勢,學術資源的欠缺與不足使合作成為必需。因此,要想獲得富有成效的學術冒險,就存在不可避免的失敗風險(19)瑪莎·C.努斯鮑姆:《正義的前沿》,第19頁。,這使得大學通識教育跨學科研究與合作成為必要與可能,進而使大學通識教育共同體的價值與意義得以彰顯。
功利教育以追求經濟成功為目標,但是,全世界的商業公司若想盈利,都需要致力于建設有責任感的公司文化,商業文化意識到批判性思維和想象力對商業價值的重要意義,經過專門訓練的想象力對于科技創新、經濟健康運行和國家繁盛起關鍵作用。因此,“世界上很多地方的商業領導人都大力支持人文教育”(20)瑪莎·C.努斯鮑姆:《功利教育批判:為什么民主需要人文教育》,新版前言11。。人文教育提供了我們理解生活的價值,從藝術、哲學、文學等更廣泛的角度理解人文學科的固有價值。當下,美國大學的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的發展存在一定的困境,由于終身教職崗位欠缺,導致很多學術職業人離開了自己所熱愛的學術職業。努斯鮑姆超越了象牙之塔,直面美國社會現實問題,以批判功利教育的姿態所做的反潮流之舉,彰顯一位公共知識分子的獨立見解與學術膽識;發揮其從小接受的教育中所凸顯的批判性思維、思想見解和想象力的價值與意義,敢于挑戰主流思潮和批判學術名家的經典理論;反對精英哲學,批判一切自詡為精英的東西,避免成為那種“只有物質需要、沒有精神需求的人”,在反精英中成為“公共知識分子的精英代表”(21)轉引自瑪莎·C.努斯鮑姆:《告別功利:人文教育憂思錄》,青聿譯,北京:新華出版社,2011年,譯序,第3頁。。
人文教育處于功利教育盛行的世界語境之中。努斯鮑姆借用惠特曼的詩人裁判作為國家和時代的平衡器,進而提出詩性正義,主張大學通識教育的平衡器是拒絕沉默并追求自由,追求理性優秀并具有人性能力。從總體上講,努斯鮑姆對美國的高等教育給予很高的評價,“美國的高等教育處于一種健康的狀態”(22)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前言3。,眾多才華出眾的青年教師全身投入到各種不同的院校中,對培養公民的各種難題展開批判性思考,雖然當下美國高等院校的在職學者非常努力,但是,有限的精英學校不再是最優秀教師和學者的聚集地,杰出的學者和教師分布在全國各地的高等學府之中。美國大學通識教育領域呈現出不斷反思高等教育的使命并為之努力奮斗的趨向,嘗試采用不同的方法和策略以激勵學生積極獨立思考,對重大問題進行辯論,引導學生投身研究和探索問題等諸多變革。不同程度上,大學通識教育正在改變著教育現實,通過艱難長久的努力,高等學校內部彼此敵對的態度正在逐漸減少,這些逐漸改變的通識教育實踐成為教育研究的合理選題。但是,透過這些繁盛的現象,努斯鮑姆提出其深層次的困惑與疑慮:能夠過上有尊嚴、有意義的幸福生活是全人類的夢想和追求,如何將社會正義延伸到世界上所有的公民,包括身體和心理不健全者,如何將非人類的動物納入社會正義體系之中?已故巴基斯坦的經濟學家馬赫布卜·烏·哈格在1990年發布的關于國家富強和教育發展的報告,即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首份《人類發展報告》,能夠慰藉追求發展的每一個心靈。該報告強調解決發展問題需要新的理論方法:“一個國家的真正財富在于其人民。發展的目的就是要去創造一個適宜的環境,人民在其中可以得享長久、健康且有創造性的生活。但在追求物質和金錢財富的過程中,人們常常忘記了這一樸素卻強有力的真理。”(23)瑪莎·C.努斯鮑姆:《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正義的能力理論》,第1頁。正如哈佛大學哲學和非洲裔美國研究教授瓦米·安東尼·阿皮亞的父親,在臨終留給孩子們的信中所提醒的,“……要銘記自己首先是‘世界公民’……無論他們身處何地,都應該反思世界是否因為他們的努力而變得更好”(24)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37頁。。因為在今天的世界絕大多數國家中,接受教育仍然是通往機會之門的重要通道;而性別不同,在參與社會公共事務和獲得尊嚴尊重方面,在一些國家還存在一定差距。為此,努斯鮑姆主張,“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同意要為全世界公民提供一種基本的能力水平”。她的世界主義觀念“是一種綜合性的倫理學說”,這種綜合性的倫理學說與政治性相結合,成為其政治哲學的基礎,因此,努斯鮑姆的世界主義的實質是一種能力進路,即人類的“根本的忠誠應在何處”。一個人即使不是世界主義者,也會同意應該幫助“所有人獲得一種基本的能力水平”(25)瑪莎·C.努斯鮑姆:《欲望的治療:希臘化時期的倫理理論與實踐》,徐向東、陳瑋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8頁。。
功利教育的無力與人文教育的貧乏。功利教育導致了想象力的貧乏和數字思維的僵化,其直接的惡果是:“它們能遮蔽人們真正的需求和對人們豐富性的關注,尤其會忽略對那些弱者同情的關注。”(26)瑪莎·C.努斯鮑姆:《詩性正義:文學想象與公共生活》,丁曉東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代譯序,第18頁。杜威認為通識教育應該培養“思想的接受能力,豐富的想象力,訓練有素的辨別力,沒有階級偏見、宗派偏見或黨派偏見,有激情,有信念而不狂熱。”(27)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68頁。因此,大學通識教育的使命之一是讓學生建構這樣的理念:世界各民族各種族之間以勇敢而積極的態度相互理解與相互依存,讓學生做好為人類命運共同體努力工作的準備,并在公共生活中負有重大責任。未來掌握在自己手里,了解人類發展的困境,保護自己的未來并為之奮斗。但是,即使以追求真理為校訓的哈佛大學,作為精英分子的俱樂部,也曾經發生過黑人學生被排除在新生宿舍門外、猶太裔本科生在招生中的被限制名額事件;這表明哈佛大學自相矛盾的特點,但是,哈佛大學之所以是一所世界一流學府,在于其“致力于增進理解,引導人們追求真理”(28)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47頁。,真理具有普遍的價值,賦予人們權利而非壓制人們。努斯鮑姆認為,種族主義是由于缺乏想象力造成的,哈佛大學培養人追求真理和相互理解,但是曾經滋生的種族主義,是想象力缺乏和功利教育乏力的例證。努斯鮑姆批判了美國人文教育的貧乏和在文化對話方面的不足:美國雖然地域遼闊,與世界上大多數國家相隔遙遠,但是,美國有時忘記了自己是世界的一部分,她尖銳地指出與歐洲人相比較,美國人尤其封閉和無知,“目前為止,對于培養能跟遙遠文化進行良好交流的公民,美國在這方面做得還不夠好……英語是經濟、科技和世界商業活動中的首要語言,這一突出地位很容易使美國人以為學會另一門語言不會有什么益處”(29)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02頁。。因此,大學通識教育如果缺乏批判性的思考,就無法進行真正的對話。努斯鮑姆堅持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通識教育模式,鼓勵青年學生對社會問題展開獨立思考,“學生們現在并不是在真空中學習邏輯分析”(30)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4頁。,而是從批判質疑的角度,剖析報紙媒體上的觀點,對醫學、法律和體育界的具有爭議性的問題展開辯論,以此為基礎,進而對政治和宗教問題形成自己的看法。
通識教育面臨的各種現實挑戰和發展的諸多不確定性。美國大學通識教育課程的目標選擇、課程形式均受到挑戰,因為“院校和學生的多樣性使教師倍感壓力,為此要進行創造性思考并且花時間進行課程發展”(31)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286頁。。如何讓學生明白,討論和辯論并不是枯燥的工具,這會對大學生活乃至日后的學術生活產生影響。對于教師而言,需要提升教學策略和變革教育目標,大學通識教育需要將課程目標與學生學習目標相統一,學生如果課前準備充分并愿意遵循教師的指導,教師在課程教學方面能夠盡職盡責,“那么這一方法最為奏效”(32)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34頁。。當下,大學通識教育的最大難題是如何面對無知,無知往往認為自己的方式最合理自然,從而導致無視他者的存在。大學通識教育如何讓學生明白我們所生存的世界的發展狀況?需要讓學生首先學習和了解一個以往并不熟悉的文化歷史與傳統,獲得基本的認知,從而看到自身的局限性。努斯鮑姆承認,“為同一類型的精英階層建立紳士教育比較容易。而要把背景極為不同的人們培養成復雜的世界公民則困難得多”(33)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285頁。。因此,為培養世界公民的課程目標沒有可以套用的統一模型,一般而言,通識課程設置完備的高等院校,一定擁有優秀的教師團隊和豐富的物質資源,熟悉本校情況并了解學生的相關背景。在大學通識教育中,讓學生獲得更多的世界意識和世界立場,為培養學生的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的相關知識,課程設置與教學需要做的,就是通過課程教學與實踐體驗,引導學生選擇對世界更多、更全面的了解(34)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215頁。。一定意義上,大學通識教育教學優秀與否的基本標準之一,就是個性化與創造性,但是,在現有的大學通識教育教學中很難展現。因為考試決定了學校的未來發展與教育安排,一切無法帶來優秀成績回報的師生交流形式都被課堂教學所排除。目前,世界各國的教育發展目標,或者是被擴大市場份額占有,或者是致力于保障就業,而人的“想象力和批判思維能力都似乎是無用的飾物,人們甚至越來越鄙視它們”(35)瑪莎·C.努斯鮑姆:《功利教育批判:為什么民主需要人文教育》,第171—172頁。。對所有學生而言,學校課程的人文色彩日漸消逝,主宰一切的教學方法是死記硬背和應對考試。因此,通識教育的未來發展前景堪憂,面臨著諸多不確定性。努斯鮑姆認為,因為人們“越來越有興趣的是職業教育而非通識教育”(36)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287頁。。毋庸置疑,在當今重視經濟發展的時代,職業教育受到更多的重視,人文課程的縮減,人文系教師人數的減少,一些文科院校已經開始轉型為職業教育,這一切都是不爭的事實,通識教育與職業教育兼容并包的思想一定程度上受到輕視。努斯鮑姆擔心地指出,“人們如果沒有學會如何運用理性和想象就進入一個包括了各種文化、各個群體以及各種想法的廣闊天地當中,那么無論他們在職業教育上的準備多么充分,就個人和政治層面而言他們都是赤貧一族”(37)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287—288頁。。
我們生活在一個利益驅動和渴望國家取得經濟成就支配的時代,經濟增長成為公共政策成功的重要表現,但是我們也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利潤只是公共政策的一種工具表達方式,而人是最重要的。因此,努斯鮑姆認為,與一般的各國政策目標一致,“全球發展的目標也是要讓民眾過上充裕和有創造性的生活,發展他們的潛力,營造一種他們的平等人性尊嚴所要求的有意義存在”(38)瑪莎·C.努斯鮑姆:《尋求有尊嚴的生活——正義的能力理論》,第128頁。。一定意義上說,人類的整體發展和人的個體發展都應是發展的真正目標。毋庸置疑,國家GDP和人均GDP是人類生活發展的模型之一,是衡量人們生活品質的指標之一,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這些路徑和指標都會得到廣泛運用并成為發展的衡量標準。與此同時,人們也會越來越意識到人類生活品質的衡量標準只是人類生活發展的模擬,衡量標準需要進一步豐富,以便敏銳和準確地反映人類發展的真實現狀和現實訴求。為此,努斯鮑姆強調,大學通識教育能夠為有尊嚴的生活帶來希望的理想追求與現實價值,大學通識教育變革的人文路向能夠為公共言論中賦予正義聲音以機會與可能。
大學通識教育培養世界公民的人性培養方案。大學通識教育的目的是培養有素質、有批判精神和有想象力的世界公民:一是要培養學生成為有素質的公民,了解事實并掌握推理能力;二是要教育學生成為有豐富想象力和關愛之心的人;三是培養學生成為超越狹隘視野的公民,理解與自己存在差異的人,理解人們所處的不同環境,超越狹隘認識以豐富道德想象力(39)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前言15。;四是在意識到文化差異的基礎上,對最重要的道德和政治價值觀本質進行深入和充分的討論,從而引導學生獲得一種理性認知(40)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40頁。。不同文化的相遇促進了文化的交流,豐富了學生的認知,教師在培訓、研討和教學中,“要讓學生知道想象力能跨越文化的界限,跨文化理解的基礎上認識到:在那些讓我們產生分歧的差異之中,存在著某些人類共同的需求和目標,這方面的教學十分重要”(41)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69頁。。為此,努斯鮑姆強調,致力于培養世界公民的“教育應該是多元文化的……這方面的教育讓學生熟悉很多不同群體的基本歷史和文化知識……意識到文化差異對于增加彼此的尊重非常重要,這是進行對話的重要基礎”(42)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54頁。。針對美國大學文化在通識教育課程設置上的變化,例如,學科領域廣泛涉及了政治、歷史、經濟、哲學、音樂、文學和宗教,美國大學生曾經專注于西方傳統的課程,現在已經開始學習更多地以東方文化為主題的課程和非西方文化,“即便是仍以‘西方’為重點的課程,往往也包含了比較的視角”(43)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00頁。。為此,努斯鮑姆提出人性培養的治療方案,堅持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價值主張,在教育中所有學生都應得到平等尊重,而且提出應“更加尊重多種不同類型的公民的(不管他們是否具有宗教信仰)良知的觀點”(44)瑪莎·C.努斯鮑姆:《欲望的治療:希臘化時期的倫理理論與實踐》,導論第9頁。。因此,一定意義上,大學通識教育是讓人的思維和認識獲得某種程度的解放,本國文化是人們表達生活和情感的一種主流方式,但同時我們也要承認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多樣化和差異性的世界。
人文學科培養學生對他人苦難處境的理解感受力。一定意義上,追求真理并分享真理,對差異的接受能力與理解能力是人類文明的一種重要標志。努斯鮑姆強調人文學科的重要地位與社會價值,特別是在大學教育階段,學生的專業無論是哲學、工程學還是物理學,所有文科基本課程都應包括培養世界公民的教育。因此,與培養批判性思維一樣,“學生應在更高程度上發展自己作為世界公民的才能”。針對大學教育愈益專門化的明顯趨向,大學生對自己不熟悉文化的學習和理解尤為必要,“……要求他們(學生)深入地了解那種文化的歷史和傳統……”(45)瑪莎·C.努斯鮑姆:《功利教育批判:為什么民主需要人文教育》,第117—118頁。這并非意味著要求所有學生去學習和掌握世界上所有主要國家的全部知識,基本的做法是深入學習某一種不熟悉的傳統和文化,讓學生掌握學習和研究的方法,學會應該怎樣提出問題,并將所學到的知識和方法遷移應用到對世界其他國家歷史與文化的研究和學習上,學生將來的職業或業務有可能與其所學習研究的國家有關,這將進一步彰顯大學通識教育與變革的價值與意義。
有尊嚴的生活意味著具有理性能力、道德選擇能力和敘事想象力。尊重人的理性與人性,追求自身的幸福而不侵犯別人的幸福,這是有尊嚴的生活和最高的幸福。努斯鮑姆提出的人類發展的能力進路,不僅關注世界的整體發展,同時還為世界發展而進行追求正義的教育安排,“人們……在眼睜睜地看著這個世界上的殘忍與不幸、幸福與友善,并試圖思考要如何構建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一系列至關重要的、內在于人類尊嚴觀念的核心權利將會受到保護”(46)瑪莎·C.努斯鮑姆:《正義的前沿》,第246—247頁。。為此,其能力進路不僅僅局限于擁有各種權利和資源的人,還將人性培養的治療方案投向更普遍的人類世界,特別是給予精神或生理有殘障的人的權益以關注。在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世界中,生命沒有或者盡可能少地受到挫折;有精神障礙的人能夠成為各種權利選擇的參與者,尊重他者尊嚴的能力,這才是對能力進路最好的理論解釋和實現理由。因此,在培養公民的理性能力和道德選擇能力的基礎上,努斯鮑姆將敘事想象力作為公民的重要能力進行培養。敘事想象力就是“對于一個與自己不同的人,能夠從該人的立場考慮問題,閱讀此人的故事時能夠予以理解,明白一個人在特定的環境下可能會產生的各種情感、渴望和欲望”。這種尊重他者的敘事想象力不僅具有建設性,也具有批判性;對不同于自己的他者進行判斷,不僅要依靠獲得認同的共同標準、個人的標準和喜好,還要“從他人的角度來理解世界”(47)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前言11—12。,這種負責任的評判是至關重要的第一步。以審視的眼光看待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與我們不同的生活方式,會讓我們意識到包羅萬象的社會才是真實的社會。
大學通識教育主要發揮使學生獲得豐富而有意義的人生成長的重要功能。一定意義上,努斯鮑姆為美國大學通識教育變革所發出的吶喊主要基于其教育理念:尊重每一個學生身上的理性分析和道德判斷的能力,尊重學生的思考能力和道德選擇。大學通識教育所追求的自由和想象力,是對人的內心意識的尊重和人的自由表達的尊重;大學通識教育發揮著至關重要的推動知識交流、創造與傳播的功能,承擔著對日益多元化的學生與學者團體負有傾聽他們心聲的責任,并以此來豐富充實思想交流與碰撞。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大學的通識教育在探索通過人文學科對學生增長學識、開闊視野和塑造品格等方面積累了一些經驗和進行了多樣的嘗試(48)甫玉龍、于穎、申福廣:《大學通識教育比較研究》,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20年,序第2—3頁。。努斯鮑姆的大學通識教育思想對于在學術發展上依然年輕的中國大學通識教育而言,有以下三點啟迪可供借鑒:一是大學通識教育課堂是批判思維形成與批判性探討的理想所在,大學通識教育所營建的教學環境與學術氛圍,是對學生的思維、精神和身體進行陶冶與訓練,讓學生在掌握技能過程中充分享有理性的自由;二是大學通識教育在文化傳承和創新中與世界各國的優秀文化相遇,我們追求學術自覺和文化自信,在中國學術百年的追尋中,我們雖然仍然存在未能解決的問題——學術成果的繁多并不能真正說明我們已經實現學術繁榮,在高等教育普及化的進程中杰出人才和創新人才培養的問題仍然未能滿足國家發展的戰略需求,但是,培養全面發展和勇于擔當的時代新人已經成為大學通識教育的理念共識;三是中國大學的通識教育改革與發展正處于開創文化自覺和學術自信的新發展階段上,處于世界各種文明交流互鑒的國際大背景下,立足新時代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戰略全局,對于東西方教育文化交流互鑒的原則與標準,大學通識教育還是應該堅持以了解和立足中國的歷史、現實與未來的邏輯,來展開借鑒、評論和考察。因此,東西方的教育與文化交流與互鑒,必須要尊重彼此的歷史與傳統,“了解彼此,而不是彼此抵觸”(49)瑪莎·C.努斯鮑姆:《培養人性:從古典學角度為通識教育改革辯護》,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