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倫
(上海工商外國語職業學院 上海 201399)
《蘭心大劇院》曾在2019 年第76 屆威尼斯電影節獲得主競賽單元金獅獎的提名,直到2021 年終登上院線大銀幕。本片是婁燁導演的新作,無論從故事的選擇還是對于大時代下人物命運的表達,以及婁燁導演依此所表現出個人影像風格,都使得《蘭心大劇院》這一諜戰故事電影呈現出獨特的魅力。
在《蘭心大劇院》影片的結尾,字幕顯示電影改編自小說《上海之死》以及長篇小說《上海》。劇作敘事上,原版小說《上海之死》是以“戲中戲”的故事架構及脈絡呈現。《蘭心大劇院》的故事都發生在一周之內,從12 月1 日于堇抵達上海,到12 月7 日《禮拜六小說》首演。所以整部電影在時間安排上相對緊湊,講述了核心主人公于堇在日本偷襲珍珠港前的上海“孤島”時期里發生的諜戰故事。原小說《上海》為于堇設定了作為工廠罷工運動骨干的政治背景和中國人身份,這種人物背景設定展現了亂世之中以國家民族利益為重的進步意識,可以說在源頭上豐富了人物內在的身份認同與心理動因,也合理解釋了作為盟軍間諜的于堇為何刻意隱瞞日本偷襲珍珠港的絕密情報,進而導致美國艦隊遭受重創并影響二戰局面的發展。
而“戲中戲”結構是電影套層敘事中較為常見的一種模式,影片中多重故事時空交錯,一是影片中的現實時空,二是影片中的虛擬時空。演員既是虛擬時空中的角色,也是現實時空中的自己,身份的重合使其在雙重敘述層之間自由穿梭。
電影在故事改編時關于“戲中戲”的運用從一開場就體現了出來,例如影片開場就是在蘭心大劇院的舞臺上,導演譚吶在指導排演,同時他也是該劇的男主演,該劇的女主角于堇也就是電影主人公。但是當觀眾以為舞臺劇本身就是電影故事本身時,通過主角對臺詞的修正這一動作,使得觀眾恍然大悟,“戲中戲”的方式也呈現出來。
所以整部《蘭心大劇院》以當年的上海為背景,將蘭心大劇院及華懋飯店作為主要空間,把于堇這個人物的舞臺劇排練與其在本身電影故事中的現實生活相結合,構建了具有間離感的“戲中戲”故事觀影體驗,此處第一層戲中戲即舞臺劇《禮拜六小說》與于堇現實狀態。此外,婁燁多次在不經意間通過視聽調度模糊虛實的界限,讓觀眾迷失在戲里戲外。
《蘭心大劇院》第二層戲中戲在于鞏俐飾演的于堇,同時有諜戰人員的人物設置與人物動機,有諜戰任務所帶來的身份上的雙重性,即作為明星演員的表層身份與諜戰人員的暗層身份交疊共存。在《蘭心大劇院》的敘事中,于堇為了任務需要不斷轉換出演在各種現實戲碼中。
所以婁燁導演通過戲中戲的設置安排,使得在諜戰故事類型影片更多地聚焦于人物的自身命運發展,在推動故事行進的同時,讓觀眾以“間離”的感受去體驗在時代大背景下,有著多重身份、需要在多重戲碼之間不斷轉換的主人公于堇的人物狀態與真情實感,體會在時代、社會以及周圍所有人所帶來的“戲”中找到角色心理。
也正因為婁燁導演的選擇,讓我們看到了不同于常規諜戰類型風格的電影,一部更聚焦于核心人物本身的電影,所以在影片最后呈現主要人物的悲情命運的時刻,體現出獨特的故事調性與情感共鳴。
當然在整部電影的人物設置中,從于堇的身份角度來說,她本身有著多重的人物屬性,譬如于堇回到上海這一動作所暗含的人物動機可以是多樣性的,也就造成了其身份屬性上的多重化,比如作為明星演員、作為丈夫的妻子、作為譚吶的情人、作為養父休伯特的養女、作為間諜身份執行任務等。在整個戲劇性故事中,于堇因為多重性身份,不斷扮演不同情境下的“戲中人物”,在影片開始于堇回來那一刻便帶來了多重人物動機問題:是否為了救出她的前夫?是否替盟軍搜集情報?是否為養父工作?是否為了情人而離開?于堇真正的目的和任務究竟是什么?我們無法光憑戲劇內容來辨別于堇真實的任務動機。由于于堇在開場時的核心身份是“演員”,使得她自身對于之后每一個人物目標或動機都能穩定發揮,這種“戲中戲”的狀態設置使得觀眾僅在故事層面很難分辨出于堇的真與假以及人物內心狀態。
通過“戲中戲”的多重形式,導演不僅呈現出核心人物的曲折命運以及充滿懸念的人物身份及動機,也實現了更具深度的戲劇性、表意性與文化意象。正因為這種文本戲劇故事上的設計,婁燁導演也在其個人風格技法上更進一步地強化了這個概念。
《蘭心大劇院》作為婁燁導演的又一部風格鮮明的電影,在諜戰類型下,依然呈現出婁燁導演一貫的個人風格與影像語言。本片在人物敘事上延續了原版小說文本中的“戲中戲”結構,婁燁導演面對如此的文本布局,通過手持攝影及黑白影調的畫面多層次進行了個人風格影像書寫。
縱觀婁燁導演的創作生涯,手持攝影的拍攝方式與鏡頭語言一直作為其風格標簽存在。婁燁導演喜歡運用大量長鏡頭、手持跟拍鏡頭來最大化地實現拍攝內容的真實性,在冷靜甚至冷漠的鏡頭記錄下,給觀者最大程度的“觀看自由”。從《蘇州河》的手持攝影與旁觀視角相結合,再到上一部《風中有朵雨做的云》的極具爭議的手持晃動風格,婁燁一直堅持且偏好這一創作手法。
而在《蘭心大劇院》中,大量手持攝影的鏡頭帶領觀眾回到“孤島”時期的上海灘,體會處于多重“戲中戲”中的于堇的人物情緒與命運,客觀冷靜地將這個故事的真實世界和空間展示給觀眾。例如在倪則仁準備逃跑結果被槍殺的那場戲中,倪則仁在撞倒了古谷后,畫面出現強烈的搖晃,帶來了極強的氛圍感以及臨場情緒體驗。此時,手持攝影鏡頭在增加現場感的同時用組合式晃動的鏡頭畫面將人物慌亂的情緒動作準確呈現,也渲染了人物及民眾對于當時時代的恐懼情緒。《蘭心大劇院》中婁燁的手持攝影依然是在呈現真實感的基礎上,為了更好地聚焦和表達電影敘事的主題和人物的內在心理狀態及情感。
正因為文本故事層面的“戲中戲”與人物命運及動機的設計,影片中于堇在拍戲中與戲外動作的互相交錯、人物的目標和內在情感投射的飄忽錯綜、人物關系與動機的糾纏不休、鏡頭所帶來的晃動感等,讓故事中交織的情緒帶領著觀眾探索上海那段獨特的歷史時期。真實與謊言,任務與情感,危險與家國情懷,攝影鏡頭不斷對準“孤島時期”下的上海,女主人公于堇的疲憊感在手持拍攝中呈現出來。當然,極具搖晃質感的畫面是婁燁導演一直以來的風格,讓觀眾在搖晃的畫面感覺中嘗試跟著導演探究那個動蕩不定的上海,也使得人物本身模糊的身份、撲朔迷離的目標動機以及在風雨飄搖下的個人命運通過影像更好地表現出來。
而本片另一個影像特點便是黑白攝影風格的使用。和婁燁導演過往的作品略有不同,這次的《蘭心大劇院》直接放棄了豐富的彩色元素,選擇了在視覺色彩方面相對簡化的黑白影調。
本片在敘事層面的“戲中戲”設置、舞臺空間和現實空間、主人公的多重身份等,這些具備模糊性的故事元素影響了觀眾的觀看體驗與判斷。而婁燁導演在《蘭心大劇院》中所使用的黑白攝影畫面,并非單純的黑與白的高反差質感,而在黑白灰的基本影調關系之中呈現出灰的質感。這種灰的影調方式配合手持攝影以及導演的調度,增加了歷史空間下舊上海的真實感,同時也與敘事及人物相契合。“戲中戲”的設置所帶來的多重性和這種黑白灰畫面帶來的質感,進一步模糊了真實與虛構的感受,模糊了戲劇中的人物與現實生活的人,比如在劇院亂斗這場戲中,導演刻意將大部分畫面都置于低照度下的畫面狀態中,讓環境中微弱閃爍的燈光和槍支發出的火光成為畫面中僅有的光源。大量暗色部分隱去了畫面內部很多的層次細節,局部的亮度層次格外顯眼。導演通過影調層面的設計展現出驚心動魄的槍光火影,使得黑白畫面的色彩設置比彩色所帶來的豐富色彩更醒目、更強烈,視聽效果與敘事內涵也更扣人心弦。在這樣的畫面中,觀眾和劇中人物一樣,只能斷斷續續地看到現場的狀況,并依靠聲音和轉瞬的光影來猜測黑暗中的情景。觀眾的視點和劇中人物的視點重合,觀眾由此被拉入影片的敘事情境之中,融入緊張刺激的氛圍里。
除此之外,《蘭心大劇院》作為諜戰故事類型,婁燁導演并沒有在選擇黑白攝影時決定將其拍攝成純粹的黑色電影風格。導演本身還是要聚焦于大時代背景下人物的多重性與自我救贖。電影空間也因黑白質感,呈現出不同于常規記憶中的霓虹“魔都”,導演把鏡頭聚焦于人物命運本身。
代入感過強的時代氣息很容易沖淡黑色電影最突出的神秘感,因為“民國”“諜戰”這些關鍵詞擁有太強的符號意義,觀眾會在不知不覺中落入敘事和審美的窠臼。在《蘭心大劇院》中,婁燁很高明地建構了抽象立體又不失簡約的環境,幾乎所有故事情節都發生在風雨飄搖的上海孤島中的劇院和酒店。在影片角色服飾的選擇上,婁燁要求在保留民國特征的基礎上,還應該與現代的風格不沖突。某種程度上,這種對于形式的追求賦予電影一種普世意味,卻不帶有任何說教。
《蘭心大劇院》是婁燁導演個人影像風格的再一次出發,其偏愛的手持鏡頭以及獨特的黑白影調質感,以盡可能的真實性還原小說里的“孤島”上海,聚焦于時代背景下的人物命運變化,其在影像風格上較好地表現了“反類型”的年代諜戰戲,體現出婁燁獨特的導演風格。所以在婁燁導演的鏡頭語言之下,他“記錄”了故事中的上海以及上海中的人物,每個人物的命運與情感真真假假,帶有一絲浪漫的模糊感,使得文本中的人物得以在虛幻中呈現。文本上的刻意留白配合婁燁的個人影像鏡頭風格的再次塑造,二者結合完成了對作品的藝術呈現。
在《蘭心大劇院》的結尾,于瑾和譚吶相互依偎等待最后的命運審判,日本士兵的聲音逐漸逼近。攝影機緩慢移動,此刻爵士樂重新響起,時空再次切換到開場的戲中戲,并為整個故事畫上了一個休止符。我們仿佛跟隨婁燁,也跟隨電影故事中的主人公于堇共同體驗了一次命運,在反復浮現的戲夢光影中實現了對自我身份的確認以及對命運的終極反抗。
正如鞏俐在采訪時說:“按照商業片的邏輯,這個故事可能會講成一個職業間諜如何拿到情報、如何成功逃離,但導演拒絕‘順溜’的講法,在最后還要翻一番。”《蘭心大劇院》確實是反類型的諜戰電影,從婁燁導演及其團隊在改編時選擇的“戲中戲”結構,到對于電影中人物命運的聚焦,再到個人影像風格的應用,使得《蘭心大劇院》給觀眾帶來了完全不同的觀影體驗。這部電影無論從導演個人層面還是對于此類型電影的主題表達,都有著別樣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