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一A就B”框式結構研究

◎蘇琦珺

（武漢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一、引言

“一A就B”是現代漢語中一個能產性很強的框式結構。所謂框式結構是一種“超越詞、短語和句子的特殊結構”[1]122。這種結構由不變成分和可變成分共同組成，具有特殊的構式語法意義，能夠表示特定的語用功能。[2]219本文要討論的“一A就B”框式結構，就是由副詞“一”和“就”連接起兩個不同的語言成分的句子格式。

學術界對這一結構的研究已經非常豐富。呂叔湘最早對這一結構進行研究，認為它可以表示“一種動作或情況出現后緊接著發生另一種動作或情況”或“動作一經發生就達到某種程度，或有某種結果”[3]。之后，王弘宇[4]、王光全[5]、黃曉紅[6]等人繼續從句法、語義、語用等角度研究“一……就……”結構；石鋟、王秀云[7]則從歷時語言學的角度分析了“一……就……”結構的演化軌跡。

但是，就“一A就B”結構的句法、語義、語用特征，學界始終沒有形成定論，三個特征之間的關聯研究也非常少見。李青雖然分析了“一A就B”結構在表示緊接關系義、對比關系義、條件關系義時的句法特征，但卻缺乏對其語用特征的描寫[8]。本文嘗試運用構式語法理論，從句法、語義、語用等方面對“一A就B”框式結構進行詳細分析，說明結構的句法、語義、語用特點，以及這些特點之間的聯系。

二、“一A就B”構成成分分析

邵敬敏按照結構形式特點將框式結構分成四大類：雙項雙框式、單項雙框式、雙項單框式及單項單框式。[2]219-220“一 A 就B”結構屬于典型的雙項雙框式結構，由兩個不變成分“一”“就”和兩個可變成分A、B共同組成。其中，可變成分A、B一方面受不變成分的制約，大多由謂詞性成分充當；另一方面，由于受到整個結構的影響，部分無法跟在副詞“一”“就”后面的詞語也可以充當可變成分 A、B，A、B之間也會互相制約。

（一）“一”“就”對A、B 的限制

A受副詞“一”的制約，只能由謂詞性成分充當。由于能接在副詞“一”后面的語法成分基本都是謂詞性成分，受此影響，能夠進入“一A就B”結構中充當可變成分A的也只有動詞、形容詞、動賓結構短語和動補結構短語。例如：

（1）我曾注意到，當年唐代新及第的不少進士，一高興就到長安平康里的妓院玩樂。（余秋雨《山居筆記》）

（2）不過，特朗普并未像他曾經說過的那樣，一有機會就退出伊核協議。（《人民日報》（海外版），2017-10-17）

（3）先說定，灶一做好就分開。（劉醒龍《天行者》）

例（1）—例（3）中充當可變成分A的“高興”“有機會”“做好”都是謂詞性成分，且具有較強的動作性。動作性較差的謂詞性成分，如部分心理動詞“懊悔”“慚愧”等不能進入“一A就B”的結構中充當A。

“一A就B”結構中的B和A類似，由于受前一個語法成分——“就”的制約，大部分能夠充當 B 的成分都是謂詞性成分，只有少部分是體詞性成分。

能夠充當 B 成分的謂詞性成分和能夠充當 A 的謂詞性成分類似，但由于能和副詞“就”連用的謂詞性成分比能和副詞“一”連用的更加豐富，能夠充當 B 成分的謂詞性成分也比能夠充當 A 的成分更加豐富，包括動詞、形容詞、動賓結構短語、動補結構短語、“把”字結構短語、“被”字結構短語、兼語結構等等。例如：

（4）從政府搬遷到重慶念痕就開始在教育部里做事，衙門的事情她比焉識懂，什么樣的話會惹官員們翻臉，她一看就知道。（嚴歌苓《陸犯焉識》）

（5）這褲子一看就厚，你剛才走過來時，我還以為你穿著棉褲呢。（余華《炎熱的夏天》）

（6）很多日本兵一醒就被干掉了，連摸槍的時間都沒有。（林語堂《風聲鶴唳》）

此外，B 還可以由體詞性成分充當，包括數量短語等。例如：

（7）五富稍一動彈就一身水。（賈平凹《高興》）

（二）框式結構對 A、B 的影響

雖然“一A就B”中的 A、B 主要是受“一”和“就”各自的限制，但“一……就……”結構本身也會對 A、B 產生影響。在句法結構上，這一影響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能夠進入“一A就B”中充當 A 的限制變松。葉玉純認為節律也有可能對成分準入造成影響，指出“一”傾向和單音節動詞搭配使用，有單雙音節兩種選擇時，總是單音節詞更占優勢。[9]通過具體觀察語料，我們認為這一現象在一些語言環境中確實存在，例如：

（8a）深怕一游到姑娘身邊，說不定會被她拉住，也給淹死了。（西奧多·德萊塞《美國的悲劇》）

（8b）*深怕一游泳到姑娘身邊，說不定會被她拉住，也給淹死了。

但這一現象在“一A就B”結構中并不明顯。單音節和雙音節都可以充當 A 成分，前者并不比后者更有優勢，仍以“游”和“游泳”為例，以下兩句話都是合法的：

（9a）大學畢業后，他愛上了游泳，而且常到江河湖海去，一游就是1至2個小時。（《文匯報》，2005-08-03）

（9b）大學畢業后，他愛上了游泳，而且常到江河湖海去，一游泳就是1至2個小時。

第二，當 B 由體詞性成分充當時，充當A的只能是動詞。從理論上說，A、B 成分都可以由動詞、形容詞、動賓結構短語和動補結構短語充當。當 B 是謂詞性成分的時候，任何一種謂詞性成分充當 A，“一A就B”結構在句法上都能成立。例如：

（10）王安拿了個主意，大家一聽就皺眉頭。（王小波《青銅時代》）

（11）M太太比從前更蒼白了，一瘦就顯得老，她仿佛是三十以外的人了。（冰心《冰心全集第三卷》）

例（10）的A由動詞充當，B由動賓短語充當；例（11）的A由動詞充當，B由動補短語充當。

但當 B 是體詞性成分時，A必須是動詞，形容詞或其他成分都不能充當A：

（12a）吳將軍的情婦是公開的，坐著吳將軍的車一同出去，并且在吳將軍家一住就幾個禮拜。（林語堂《京華煙云））

（12b）*吳將軍的情婦是公開的，坐著吳將軍的車一同出去，并且一住在吳將軍家就幾個禮拜。

三、“一A就B”語義關系類別及其特點

“一A就B”的語義問題，歷來眾說紛紜，大體可分為兩類：王弘宇[4]、朱軍[10]等認為“一A就B”結構具有統一的構式義，其具體的各種意義都是從一個基本構式義中衍生而來的；呂叔湘[3]、王光全[5]、黃曉紅[6]等則認為“一A就B”結構本身就具有多種不同的語義，這類觀點也是學術界的主流觀點。但是，即便在持后一種觀點的學者內部，關于“一A就B”結構究竟具有哪些語義類別這個問題也遲遲沒有定論。

本文認為“一A就B”結構具有三種不同的語義關系，分別是緊接關系義、條件關系義和主觀大量義，它們分別對應有不同的句法標記。

（一）緊接關系義

表示緊接關系義的“一A就B”結構，其語義特征表現為：在前一項發生不久，后一項就緊接著發生了，前后兩項事件發生的時間間隔非常短。例如：

（13a）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見翠芝的信，信上說她近來覺得很苦悶。（張愛玲《半生緣》）

（14）1998年4月，院長于棟修剛一上任就發現幾個現象。（《人民日報》，2002-01-16）

從句法形式上看，這類“一A就B”結構有兩個特點。

第一，結構中的可變成分A、B都由謂詞性成分充當。如，例（13a）的A、B都由動賓結構充當；例（14）的A由動詞充當，B由動賓結構短語充當。

第二，這類“一A就B”結構能夠和表示時間轉瞬即逝的特定時間副詞，如“剛、乍”等搭配在一起，組成“時間副詞+一A就B”的結構。例（14）中，“一A就B”結構前就有時間副詞“剛”，例（13a）中雖然沒有“剛、乍”等時間副詞，但都可以和這些時間副詞搭配起來使用，搭配后句子的語義不變：

（13b）盡管他們剛一結婚就住進了這個小院，卻始終未與院里其他住戶打成一片。

（二）條件關系義

表示條件關系義的“一A就B”結構，其語義特征表現為：前一項發生后，后一項隨之出現，前一項和后一項之間存在邏輯必然性，前一項的發生是導致后一項發生的充分條件，即前一項發生后，后一項必然發生。例如：

（15a）他們暗暗對自己說，一有機會就回到共和國和祖國去。（《人民日報》，1953-12-29）

這一類型的“一A就B”結構和“只要一A就B”結構、“一旦 A 就 B”結構非常相似，如果用“只要一A就B”結構、“一旦 A 就 B”結構去替換“一A就B”結構，會發現被替換的句子在句法上都能成立，語義也基本相同。例如：

（15b）他們暗暗對自己說，只要一有機會就回到共和國和祖國去。

（15c）他們暗暗對自己說，一旦有機會就回到共和國和祖國去。

從句法形式上看，這類“一A就B”結構也有兩個特點。

第一，結構中的可變成分 A、B 都由謂詞性成分充當。如，例（15a）的 A、B都由動賓結構短語充當。

第二，這類“一A就B”結構還會和表示頻率的詞“總是、通常、每、常、常常、經常、時常、往往、有時、每天、每日、每星期、每月、每年、每次”等搭配在一起，后者可以在“一A就B”結構前面做狀語。例如：

（16）養殖人員有了難題找他，他總是一喊就到。（《人民日報》海外版，2000-10-18）

（三）主觀大量義

表示主觀大量義的“一A就B”結構，其語義特征表現為：前一項動作發生后，達到后一項表現出的狀態，并且這種狀態帶有主觀大量義。例如：

（17）但院子里人背他說，主人不在，她就給嬰兒吃安眠藥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賈平凹《廢都》)

（18）他要去解手，一去就去了半個來鐘頭，讓我覺得奇怪。（韓少功《馬橋詞典》）

從句法形式上看，這類“一A就B”結構中的可變成分B都由數量短語或帶有數量短語的結構充當。如，例（17）的B就數量短語“一上午”直接充當；例（18）的B由補語是數量詞的動補結構“去了半個來鐘頭”充當。

四、“一A就B”語用特點

邵敬敏指出“框式結構在語言交際使用過程中, 往往顯示出獨特的語用特色”。[2]223“一A就B”結構雖然簡單，但意蘊豐富，受不變成分“一”和“就”的影響，具有強化語義、反預期的語用功能。

（一）強化語義

由于副詞“一”“就”在語義上都能表示一個動作緊接著另一個動作出現，因此“一A就B”在表達緊隨關系義時，“一”“就”的語義功能會疊加在一起，具有強調 A、B 兩項在時間上聯系緊密的作用。例如：

（19）我一到旅館就設法同湯米交涉，但他除了麥基斯克的道歉外其他什么也不接受。（菲茨杰拉德《夜色溫柔》）

例（19）中“一”加上“到旅館”，本身就有一種到旅館之后，事情迅速變化，引發另一事情的含義；而“就”加上“設法同湯米交涉”則表現出“設法同湯米交涉”這一事件是被另一事件“到旅館”引發出來的含義，兩者相繼使用，讓人感覺“到旅館”和“設法同湯米交涉”這兩個事件之間聯系緊密，刻不容緩。

（二）反預期

易正中指出，所謂反預期，就是和人們原有的預期相背離。它主要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超預期”，這是指發話人對受話人只抱有一般預期,而實際情況要比預期好得多,遠遠超出了一般預期；另一種是“低預期”，是指發話人對將要發生的情況抱有一般預期,但實際情況卻遠遠低于一般預期。[11]當“一A就B”結構表示主觀大量義時，該結構表現出反預期的語用特征。而且，“一A就B”結構表現出的反預期往往都是超預期。例如：

（20）段玉田、魏傳珍、趙太銑、郭寬哲、陳永杰五位農科研究員在試驗田里一蹲就是三年多，邊試驗，邊推廣。（《人民日報》，1994-09-021）

（21）哪項評估沒過關或者沒能及時拿到證，企業就會被罰款，有時一罰就好幾萬元。（《人民日報》，2017-03-20）

“三年多”和“幾萬元”都是數量詞組，單獨使用時只有計量意義，無所謂時間長短、或數量多少。但是，一旦放在“一A就B”結構中，由于結構具有反預期的語用功能，就會顯示出說話人認為時間太長、或數量太多的意思。例如，例（20）就傳達出五位科學家在試驗田里蹲的時間非常之長；例（21）則表現出不合規企業面臨罰款的數額之大。

五、結語

現代“一A就B”結構是現代漢語中使用頻率高、能產性很強的一種框式結構，成分 A、B 具有開放性和選擇性。本文主要從句法、語義、語用三個方面，對框式結構“一A就B”進行了描寫。“一A就B”中的可變成分 A、B一方面受不變成分“一”和“就”的限制，往往由謂詞性成分充當；另一方面受到整體結構的制約，可變成分A的限制變松，且當B是體詞性成分時，A必然是動詞。此外，“一A就B”結構本身具有三種語義內涵，表示緊接關系義時，該結構可以和“剛、乍”等時間副詞搭配使用，可變成分A、B都由謂詞性成分充當，具有強化語義的語用功能；表示條件關系義時，該結構可以和“總是、每天”等表頻率的詞搭配使用，可變成分A、B都由謂詞性成分充當；表示主觀大量義時，該結構中的可變成分B由數量短語或帶有數量短語的結構充當，具有反預期的語用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