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美
(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旅游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00)
“學問饑餓”一詞源于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所述,“光緒間所為新學家者,欲求知識于域外,則以此為枕中鴻秘。蓋學問饑餓至是而極矣”[1]。作為清朝主流學派的考據學,經過二百多年的發展后,至清晚期已是窮途末路。此時又有西方列強對中國進行多次侵擾,晚清考據學內憂外患。晚清王朝一次又一次的敗績,使士大夫們心中“天朝上國”的儒家觀念逐漸土崩瓦解,夷狄觀念有所轉變,救國心切的士大夫希望通過對西方先進技術、政治、思想的學習,使晚清王朝得以自強,于是對西方文化的求索視為救國之路,但向外學習過程中出現許多阻礙。考據學沒落之后,作為新思想的西方文化未及時補足,形成了晚清思想界的“學問饑餓”,為更加清楚了解晚清“學問饑餓”產生的原因,此文將分內外兩個方面進行分析。
從清王朝未受西方入侵的角度考慮,考據學作為清朝的主流學派,在乾嘉時期曾一度達到頂峰。但隨著太平天國運動的爆發,國內環境變得混亂不堪,尤其是江南地區,作為考據學的發祥地,經過戰火的侵擾使其失去了治學的安定環境。因戰火而四處奔逃的學人,即無可居之所,又無可飽腹之地,再加上書籍的丟失,士人們已無法安心于學術研究。從考據學自身發展而言,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演變,研究范圍越來越狹小,研究的宗旨亦被破壞,以至窮途末路,我們稱之為衰敗于內。
太平天國運動攪亂了整個封建制度,這種攪亂是統治階級永遠無法平復的。[2]清朝到咸豐時期社會矛盾越加復雜,已是積重難返,而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又給本就搖搖欲墜的晚清以重擊。太平天國運動爆發前,江蘇人口為全國首位,戰亂后人口減少54.6%,江蘇人口由第1位降至第9位。而就各府州縣來說,以江寧府(今南京)最為嚴重,其次為鎮江府、蘇州府。戰爭之后,江寧府所轄各縣剩余人口大多沒有超過30%,[3]從人口的銳減上,我們可以看出此次內亂對江南地區的影響。作為戰場中心的江南地區,又是清考據學的發源地。此處凝結了考據士人的無數心血,有博古通今的考據學大師、有稀世罕見的古籍珍本、有致力于考據的文人志士希望以此來博得讀書人的地位。但因為動亂,造成知識分子遷徙流轉,居無定所,文獻隨學者漂泊動蕩,致力于考據學的士人們不得不考慮生存問題,更無剩余精力守住傳統的考據學,所以必然會造成學術發展的停滯,這與承平時代的學術繁榮是不能相比的。
除戰亂帶給學術的不穩定環境,就主流學問自身而言,在乾嘉盛極一時的考據學,至道光、咸豐時期已是燭盡光窮。其沒落的主要原因歸為兩處:一為學問內容,二為治學問的人。
其一,梁啟超在文中寫道“考證學之研究方法雖甚精善,其研究范圍卻甚拘迂。就中成績最高者,惟訓詁一科,然經數大師發明略盡,所余者不過糟粕。”[4]當考據學經歷了約二百年的細致研究,士人們考證的科目越來越細致化,范圍越來越狹小,可考證的實物基本已被前人所考證完畢,人們便會考證一些實物已不存在的科目,那與“凡立一義,必憑證據;無證據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的研究原則相違背,所以考據學經歷過繁榮的高峰后,逐漸沒落也在所難免。
其二,在鴉片戰爭之后,西學的傳入使一些有識之士開始覺醒,并逐漸認識到中國與西方的差距,便開始不斷探求救國治國之道,于是“經世思想”在學者們的心中不脛而走。而此前占據主流學問的“考據學”似乎在經世思潮的沖擊中已格格不入。鴉片戰爭雖然是以拓寬殖民地為目標的軍事侵略,但政治、經濟、往往是以文化為載體的,西方列強需要將資本主義國家的秩序規則輸入到中國,使中國在思想觀念上由天朝上國轉至國家平等,必然會導致中西文化間的沖蕩。面對列強對中國無底線的掠奪,入仕報國的知識分子已無法安于現狀。有識之士開始注意到中國與西方的差距,拋下傳統儒家觀念,審視西方的進步之處,使士人們不得不開始尋求救國之路。雖然有識之士只是四萬萬人中的鳳毛麟角,但經世思想已經悄然而走。鴉片戰爭之后,有識之士對“天朝上國”的批判意識慢慢覺醒。人們開始收集、整理、研究西方世界的地理、歷史,如魏源的《海國圖志》、林則徐的《四洲志》、梁廷枏《海國四說》等,使士大夫們對西方的世界有了初步認識,不再以中國為世界的中心,逐漸承認中國是世界民族中的一部分。于是士大夫們積極探求西方世界的文明,不斷批判現實社會中的弊病,大力提倡改革,以抵御外侮,經世思潮漸代考據學成為晚清主流學問。
中國古老的儒家文化歷經數千年之久,儒家文化強調的綱常倫理、華夷觀念早已在士大夫的思想觀念中根深蒂固,非一時一刻就可以有所改變。兩種文明的碰撞最終以戰爭的形式,迫使清朝不斷轉變數千年以來的文明觀,其過程是痛苦的、代價是巨大的。晚清政府經歷了在器物、制度、思想上的不斷轉變,中國的夷狄觀也隨之被逐漸打破,由我即世界到我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國在適應西方平等主權觀念的歷程上是極其艱難的。
郭崇燾作為晚清第一個正式出使西方的外交官,任命消息傳出,就有人曾嘲諷寫到“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于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5]。在出使歸鄉之時,在日記中寫:長善兩縣竟“以輪船不宜至省河,屬書阻之。”[6]可以看出晚清人們心中的夷夏觀念,在鴉片戰爭之后的三十年間未得到很大的改善。由于夷夏觀念的存在,使士大夫對于從事和西方相關事宜的官吏處以鄙夷的眼光。而兩次鴉片戰爭的失敗,使士人們不得不“習夷語”并從事相關工作。由于“夷狄”觀念的固存,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最為直接的阻礙便是翻譯人才的缺失,其次是翻譯內容的狹隘,二者造成了中國與西方的交流壁壘。晚清由外來壓迫導致向西方學習,其過程中遇到的種種阻礙,我們稱之為阻礙于外。
鴉片戰爭使中國迫卷入世界潮流體系之中,晚清部分有識之士開始反思中國所處之境,并主動了解西方的世界,但最初的了解僅僅限于西方的地理、歷史等基本的概況,而且因戰爭受到思想改變的人可謂是鳳毛麟角。戰爭所帶來的痛擊并未達使清政府清醒,統治集團仍然認為鴉片戰爭只不過是中國與夷狄一次戰爭的失敗,英國在鴉片戰爭中雖然得以戰勝中國,不過是因為在武力上暫時優于中國而已,其仍然是一個蠻夷小國,條約的簽訂是清朝作為天朝上國對蠻夷國家的一種羈縻政策而已。直到二次鴉片戰爭之后,外國公使駐京,清廷不得不設總理事務衙門,專門處理與外國的交涉事宜。此時清政府的官員不得不面對直接與洋人進行共事的可能,使部分官吏在和洋人接觸中其夷狄觀有所改善,但也僅限于部分官吏。為彌補與外國交涉的不便以及“自強”的需要,清廷于1872年派遣留學生出國,但清政府派留學生的目的并非讓他們去精通西方資本主義的思想文化,而是希望留學生成為略通西方知識的忠君親上的封建奴才[7],此時的清王朝仍然認為西方只是在科學技術上略勝于中國,所以內心仍然具有文化的優越感。幼童出洋后,在西方國家所經歷的是“肄習西學仍兼講中學,可以以《孝經》《小學》《五經》及《國朝律例》等書,隨子弟高下,循序漸進。每遇房、虛、昂、星等日,正副二委員傳集各童宣講圣諭廣訓,示以尊君親上之義,庶不至囿于異學。[8]此時清朝將中國傳統儒家文化帶出國境,其內心亦是懼怕留學生出現夷夏文化倒置之舉,動搖清廷統治根基。所以清政府一定要培養學生尊君親上之心,以保證日后為朝廷所用,使學生心中認為中國文化仍具有優勝感。所以留學生所學習的內容是有限的,對于西方的知識也只能學習船舶駕駛和制造等相關內容,如此具有針對性的學習,使留學生在西語上的培養未得到良好的效果,在日后的翻譯書籍上也局限于機器制造。
鴉片戰爭之后,隨著“經世思想”不斷地發展,士人們希望通過西學的傳入,以此能拯救腐朽的晚清社會。但對于西學的傳入最為重要的問題在于語言的不通,此為外在阻礙的第一點。清廷為彌補對西方語言的不足,專門設立了翻譯機構培養精通外語的人才,如京師同文館、上海廣方言館、廣東同文館等,甚至派學生留美、留歐。而此時的中國人“絕不承認歐美人除能制造、能測量、能駕駛、能操練外,更有其他學問,而在譯出西書中求之,亦卻無他種學問可見,”[9]梁啟超說出了當時中國士大夫對于翻譯內容上的狹隘選擇,此為外在阻礙的第二點。
語言上的差異使文化傳播出現了鴻溝,最顯著的問題就是翻譯的準確性,然而中西方文化差異又很大,若想吸收、理解西方文化,就必須要將西方書籍中國化,于是需要即精通外文又了解中國文化的翻譯人員。梁啟超在書中曾說“晚清西洋思想運動之原動力及其中堅,仍在不通西洋語言文字之人,”[10]可見翻譯人才的重要性。清廷為培養翻譯人才成立了京師同文館,選八旗中聰慧子弟,入館學習各國語言。然因師資有限,訓練不足,課程、考試不合理,經多年努力,該館所培養的人才外語能力非常有限,即使優秀者也僅能洋譯漢,且方式限于筆譯,聽說口譯則無法運用自如。[11]中西結合式翻譯,也從側面反映出中國在書籍翻譯人才上的缺乏。其次,優秀的翻譯人才大部分都被選任為駐外使團成員或者在總理衙門任事,很少從事書籍的翻譯工作,傅蘭雅曾說只有他和徐壽一直從事于書籍的翻譯工作,大部分的翻譯人才都會選擇從事于其他工作,那么從事書籍翻譯上的人更加匱乏。
江南制造局翻譯館,成立于1868年,是中國設立的第一個專門翻譯西書的機構,也是晚清時期最為主要的翻譯機構,由徐壽倡議創辦。先后任職翻譯工作的中西方學者主要有:徐壽、華蘅芳、舒高第、李鳳苞、傅蘭雅、林樂知、羅亨利等人,當時懂外文的華人很少,西人雖然懂中文,但是一些術語、概念、不同的文化背景都成了中西譯者之間的障礙,有時還要用上肢體語言,而且許多人還會選擇外調,升任,便不再擔任翻譯工作,由于翻譯人才的缺乏,導致翻譯過程異常艱難。而在書籍所譯內容上更是狹隘,書籍主要所譯內容包括技術、軍事、工藝,也有物理、化學、醫學、法律等。根據研究統計,1850-1899年間,翻譯西方自然科學方面的書籍169種,占總譯作29.8%,應用科學230種,占40.6%,兩者占70.4%,社會科學46種,占8.1%,史地57種,占10%,哲學10種,占1.8%。[12]我們從數據上可以看出當時所翻譯的內容主要集中于自然科學與應用科學,其主要致力于洋務運動的發展,這與派遣留學生在外所學內容也是相互印證,此時士大夫希望通過學習器物挽救中國,與“經世思潮”相呼應、與“夷夏觀”相呼應,而所譯書籍關于西方思想的介紹少之又少,所以未引起思想界的波動也是必然。
“學問饑餓”是晚清考據學沒落之后,西方新思想到來之前所產生。作為清朝主流學問的考據學,在經歷二百多年的發展后,無論是研究方法抑或是研究范圍都已經到了極限,所研究的內容前人亦研究完備,無可創新之處。晚清在經歷西方列強的侵擾后,使經世思潮在晚清一度興起,士大夫的著眼點慢慢遠離考據投身于經世致用中。而在向西方的學習過程由于士大夫們深受儒家觀念影響,面對數千年以來的夷夏正統觀的影響,無論是處于上層的統治集團還是處于被統治集團都無法接受夷狄思想的優勝,更何況在上若行,下必效的封建王朝時代呢。在思想的掙扎過程中清政府設立總理事務衙門、派遣駐外使官、派遣留洋學生,但都是在華夏文化優越感中進行的一系列動作,所以造成了晚清士人以和西方有所接觸而為恥辱,清廷為培養翻譯人才專設同文館,但經過多年努力成效仍然微弱,即使有精通西語的人才,大多轉任升遷,不以翻譯為本職,造成了晚清翻譯人才的缺失。在翻譯人才本就缺乏的狀況下,所譯書籍在內容上更是偏重一隅,只重于自然科學與應用科學,對于西方新思想的窺見甚少。以上原因共同造成了晚清“學問饑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