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袁煦 馮天奕 夏程清
(蘇州科技大學 江蘇 蘇州 215000)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政治史家們集中關注的美國20世紀六十年代是以下列事件為標志的六十年代:禁止核試驗協約、向華盛頓進軍的民權大游行、新左派思潮的興起、古巴革命、肯尼迪遇刺等等。20世紀末21世紀初,大量的史學家和社會學家注意到重新塑造戰后美國人生活與思想的不僅僅是華盛頓的決策者們,他們更努力地從文化中找到是什么成就了今天的美國與世界[1]。因此,對美國文化的探究成為一個重要議題。六十年代美國的物質文明有了極大發展,但是整個社會存在著一種不可理喻的瘋狂,一波緊接一波的社會浪潮鋒芒畢露,來勢兇猛,直逼美國價值體系的核心。索爾·貝婁的《賽姆勒先生的行星》正是在這種動蕩社會與文化背景下創作出來的,它是一部深刻反映當時社會與文化狀況的重要文學著作。本綜述立足于近二十年的研究成果,以《賽姆勒先生的行星》為典型文本,從三個角度探究20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文化特點,以期為今后的相關研究提供參考。
20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文化在美國歷史上,是豐富、混亂而影響深遠的。在那段時間里,反文化運動與青年學生運動、反戰運動、黑人民權運動等相互交織,對美國傳統文化價值觀造成巨大沖擊。在這場運動中,美國青年學生以其特有的方式掀起了一場文化反叛,登上歷史舞臺。面對現代文明的危機,他們把批判的鋒芒指向了社會。
隨著近年來國內學者對西方左翼思潮和學生運動關注程度的提高,許多學者已對六十年代美國學生運動進行研究并取得顯著成果。張永紅在《20世紀60年代美國青年運動及其社會應對研究》中,除去心理學、社會學等視角之外,從經濟、文化、政治環境和青年自身狀況變化等角度對20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青年運動興起的原因進行了分析,并重點探討了美國社會應對青年運動的方式對運動的影響。沈漢和黃鳳祝的著作《反叛的一代》較全面地介紹了20世紀六十年代西方學生運動發生的歷史環境和美國、英國、法國和聯邦德國學生運動的具體情況。呂慶廣在《60年代美國學生運動》中從社會變遷和文化轉型的視角出發,指出六十年代美國學生運動在社會政治運動之外更是一場文化運動,是“戰后美國社會由傳統工業社會生產模式向豐裕形態的后工業社會消費模式轉型和相應的文化轉向過程中,社會內部新舊力量對抗和沖突的集中反映”[2]。王恩銘的《美國反正統文化運動——嬉皮士文化研究》在吸收中外學者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綜合評判并刨析了反正統文化運動的社會影響、歷史意義、認知缺陷和內在本質特征。
作為一場青年文化反叛運動,美國反文化運動以青年學生為主體。他們大多是伴隨“嬰兒潮”出生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子女,感受到自己從父輩那所接受到的價值觀念與主流社會的現實之間存在的巨大差距乃至是不可調和的矛盾,從而對物質金錢的意義、政治與整個傳統社會生活的合理性產生懷疑[3]。這種青年文化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對當時資本主義的習慣和道德倫理的反叛色彩,誠然,它也具有某種明顯的頹廢的和消極反抗的特質,反映了青年一代對虛偽的資本主義的失望和不滿。索爾·貝婁認為那些青年“接受的教育很貧乏”,又借弗菲爾之口評價他們為“激進分子逃避現實社會的人”。在賽姆勒受邀發表有關三十年代英國情況演講的哥倫比亞大學的討論會上,他所講的有關建立“一個有計劃的、有秩序的、美好的世界社會”和“一個以理性的科學態度對待生活為基礎的服務性社會”的計劃被一名學生粗暴地打斷,并稱他這一套“全是胡說八道”[4]。
嬉皮士深受“垮掉的一代”影響,他們采用一種頹廢消極的方式反抗虛偽的社會和惡化的生態環境,反對權威和秩序。他們“抽大麻、蓄胡子、縱欲濫情、排斥主流價值觀”,身著奇裝異服,聽搖滾樂,沉溺于東方神秘的禪宗[5]。他們反對冷漠的社會、日益將個人埋沒的集體利益和后工業社會之下人的異化,于是嬉皮士們回歸自然,建立群居村,實現極端的自我放縱。為追求一種徹底的、超脫任何傳統束縛的自由,他們以享樂的形式來挑戰沖擊傳統的清教精神與新教倫理。而賽姆勒先生質疑這種反叛的形式恰使人“失掉了尊嚴”:“這些可憐的小妞兒也許決定大伙兒一起發臭,以此來蔑視一個建立在神經官能癥和虛偽之上的腐敗的傳統……她們這樣的生活方式有一個無法預見的后果,那就是喪失了女性的氣質,喪失了自尊。在她們厭惡權威之際,她們對誰都不愿意尊敬,甚至連對她們自己都不尊敬。[6]”
隨著嬉皮士隊伍的不斷壯大,早期以質疑傳統、厘清自我為目的的理想派的數量不斷減少,衍生出的頹廢派越來越多。他們并不在乎反叛的原因與否定的意義,而是徹底倒向享樂主義,酗酒、濫交、吸食大麻,只為了追求純粹的感官享受,覺得這么做“很酷”。嬉皮士運動自發、無組織的特性和“拋棄一切道德標準”的理念也成為暴力和犯罪行為的溫床,其導致的結果不僅與其出發點相悖,也為美國社會留下了一系列困擾至今的社會問題。這也正如賽姆勒所指出的那樣:“就他記憶所及,沒有一種革命不是為了正義、自由和盡善盡美而興起的。然而,它們的最后狀態總是一次比一次更為虛無主義。[7]”
美國20世紀六十年代個人主義的膨脹催生了嬉皮士運動的興起。在美國主流文化中,個人主義已然是其精髓:從歐洲移民渴望在美洲大陸上建立“自由王國”到西進運動對其進一步的促進。六十年代的嬉皮士們從小接受個人主義的教育,追求獨立自強、實現個人價值的思想,與50年代父輩們沉迷物質享受、安穩生活的平庸保守產生強烈沖突。因此,青年群體走向反叛的道路[8]。
“性解放”是20世紀六十年代席卷西方社會的思潮。性觀念的變革從歷史上看是對封建領主階級的積極反抗,是人文主義的延伸。但隨著反主流文化逐漸消亡,主流社會對性解放的批判不斷。1984年約翰·利奧在《審慎和責任感是八十年代的格言——“性解放”走進了死胡同》中提到曾經贊同“性革命”的人如今感到這種不正當關系帶來的痛苦[9]。張史傳在《淺析西方“性解放”理論》中從哲學唯物主義的角度,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深刻剖析了“性解放”理論的錯誤性[10]。曹暉在《西方“性解放”思潮》中提到,“性解放思潮大肆泛濫,其中一個重要根源是資產階級個人享樂主義的消極因素”[11]。夏穎也在《嬉皮士與美國反主流文化》中闡述到“性解放思想受諾曼·布朗的影響,強調減少或取消對性欲的壓抑,回歸到人類的自然狀態,盡情享受感官樂趣。”[12]。索爾·貝婁筆下的安吉拉·格魯納是“性解放”的代表人物。她“給男性帶去了重要的聲明,關于性的強有力的消息”。她絲毫不認為自己混亂的性生活有何不妥,甚至引以為傲[13]。
與“性解放”相伴而來的還有毒品的泛濫。對嬉皮士而言,毒品“無限”延伸了個人的感官,其中的一些化學成分刺激大腦皮層,使人進入一種迷幻狀態,在幻覺中逃避虛偽的現實,以獲得精神的短暫滿足和解脫[14]。人們吸毒是為了獲得自身感官的滿足,安吉拉沒有抽大麻也僅僅是因為“大麻產生不出她最喜歡的幻覺來”[15]。同時,吸毒也是嬰兒潮一代感受自我存在和生活意義的途徑。毒品幫助吸食者自我開拓并發掘內心世界秘密[16]。
某種程度上,毒品泛濫與“性解放”“相輔相成”。王恩銘在《美國反正統文化運動——嬉皮士文化研究》中指出,“許多嬉皮士在談到毒品與性關系時都一再強調‘幻覺體驗’與‘性歡樂’相結合之后產生的巨大威力”[17]。許琴英在《“背叛文化”:六十年代美國青年文化運動探析》中也提到,“吸食毒品為嬉皮士們提供了‘精神上的歡愉’,對性的自我放縱為他們提供了‘肉體上的歡愉’”[18]。毒品和性常常相伴出現,原因在于兩者在生理上極大地滿足了嬉皮士們對感官享樂的需求,從而實現他們所認為的自我解放和個性自由。
金錢、美元,當然是性生活的一個極大的附加物[19]。王恩銘認為,“反正統文化對美國主流社會一味強調物質主義不敢茍同,對以犧牲情感、性欲和感官滿足為代價的物質主義追求尤為厭惡”。因此,嬉皮士們并非完全擯棄父輩們的消費主義和物質貪欲。王恩銘指出,不管是服用毒品還是聽搖滾樂,也不管是性自由還是服飾發飾,嬉皮士們對享樂和消費都不曾避諱[20]。《塞姆勒先生的行星》中,華萊斯坐在勞斯萊斯后座,毫不避諱地介紹司機為“顯赫的黑手黨”“秘密的毒品販子”開過車[21]。享樂與消費,都是為了滿足個人感官的需要,并且“由他們自己的理解和定義來確定”。享樂主義,仍然是嬉皮士的信條,極端個人主義的展現。
縱觀美國20世紀六十年代反文化運動的全過程,暴力與犯罪的泛濫無疑是其對當時的傳統文化與社會生活最具有沖擊性的一個特點。社會中泛濫的暴力由不同程度與不同動因的沖突引起,而泛濫的犯罪則意味著這個國家的法律制度雖然仍茍延殘喘地存在,但是法律效力已處于若有若無的狀態。在暴力裹挾之下,連警察都帶頭以伸張正義與維護法制為幌,無視甚至觸犯法律,導致整個社會法制傾頹。
暴力發生的主要動因在于美國人民之間存在宗教信仰的差異、種族歧視與過度的自由民主觀念等問題。在世界大戰中,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與希特勒的嗜血激發了社會上某些人的暴力傾向,他們借“反文化”之名對現實社會的任意毀壞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肆意殺戮,歷史中的毀滅因子與人性的黑暗在此刻暴露無遺。“反文化”中的“反”代表的不僅僅是觀念上的反對,更表現為一種摻雜了野蠻屬性的反抗。“反抗”的方式無疑比“反對”有著更為鮮明的立場與更為強大的破壞力。
《賽姆勒先生的行星》這部描寫六十年代美國社會的小說也誕生于暴力問題最為嚴峻的時候[22]。賽姆勒先生在經歷過大屠殺之后,又經歷了對社會殺傷力如此之強的對傳統文化與人類理性的“大屠殺”:前者屠戮人的生命,而后者又在精神層面向這個社會的傳統文化與價值觀念揮出屠刀。在反文化運動伊始,索爾·貝婁支持反文化運動解放個性、主張和平等主要思想觀念,但是隨著暴力與犯罪現象的泛濫,他開始對這個社會的失控與騷亂感到不安[23]。
而賽姆勒先生本身,也可被看作遭受暴力侵害的受害者們的縮影。賽姆勒先生在二戰中被打瞎了左眼,同時還患有嚴重的創傷后應激障礙癥。他在受到創傷后仍被生理上與心理上的雙重病痛所折磨。強烈的隔離感、認知扭曲、閃回、身體記憶、原始的防御、自我狀態的改變和對早期創傷無意識地重復都在創傷幸存者身上縈繞不去,即使是在創傷事件結束之后很久,他們的內心仍然是不安全的,所以創傷幸存者依賴隔絕與隔離來保持安全。因此,賽姆勒選擇將自己永遠地封存在死亡心景之中[24]。記憶中面對死亡時驚慌的不斷閃回,對死亡的無盡絕望思考,都揭示了他作為一位暴力受害者在幸存之后,再次目睹與自己的經歷相似的場景時,腦海里所回想起的不堪回首的過往。這也是為什么經歷過二戰的賽姆勒先生在經歷六十年代的這場暴亂時,看到了內容相異但性質相通的行為:從有意地攻擊特定人群或事物,到對目之所及任意地殺戮與毀滅。
近二十年來,學者們針對20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文化的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然而對于那一段豐富、混亂但對美國文化發展產生深遠影響的年代的研究,仍然存在一些不足和缺憾,尚待補足,而后續同類研究應當重視這一部分的補足[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