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林
1984年以后,文學期刊盈虧自負,一時使得一些刊物無所適從,但是,對于新創刊的刊物和新“入場”的作家來說,是百年難得的契機。可以說,中國80世紀80年代所產生的這批“新潮”作家,是集體無實際官職的主力作家。歷史上,無論是屈宋李杜、元白蘇黃,或是到了魯迅茅盾、老舍巴金,都有一官半職。很多大文人都直接供職過中央機構,更有的直接就是帝王貴胄(如三曹、南唐二主)。但馬原、莫言、余華、蘇童等人卻明顯發生了身份變化,他們不再有官員身份(至少當時沒有)。這種身份的人進入文學場的中心,勢必要以文學在整個政治生活中分量的下降為代價,也就是說,20世紀80年代中期文學看似是一場狂歡,實際上預示的卻是文學的某種式微,那就是政治能量灌注的取消,讓其“失卻轟動效應”。
所以,黃發有指出:“先鋒作家的成長軌跡幾乎都是從邊緣走向中心,從居住地的地方走向《收獲》《人民文學》等中心。”[1]的確,無論是《西藏文學》之于馬原,或是《青春》之于蘇童,《西湖》之于余華,都可以反映這種現象。先鋒作家從邊緣走向中心的曲折歷程,一方面與作家個人的出身和資歷有關,另一方面也與他們的創作相比于主流文壇的“異質性”有關。更進一步地講,這從根本上其實也反映了大型的文學期刊的某種變化或者在辦刊策略上的搖擺不定。那么先鋒文學之評論是否也有這種特色呢?
先鋒文學評論出現的標志,就是在于傳統的文學評論模式(尤其是意識形態式的)已經無法完全剖析時興流派的精髓。在這種“無法言說”的情態之下,其本質其實是主流話語對于文學創作控制的降格,同時也為文學評論的轉型提供了新的、前所未有的契機。因此,不妨來看一下文學期刊對于這一契機的集體應對。目前,在評論期刊上能看到的較早的關于馬原的文章有許振強的《關于〈岡底斯的誘惑〉的對話》(《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5期)、吳方的《〈岡底斯的誘惑〉與復調世界的展開》(《文藝研究》1985年第6期)、馬原的《博爾赫斯與我》(《外國文學》1985年第5期)、張志忠的《一個現代人講的西藏故事——馬原小說漫議》(《上海文學》1986年4月號)等幾篇文章。關于洪峰較早的評論文字是出現在1987年《文藝爭鳴》上的三篇文章。關于殘雪的較早而又有影響力的文字是王緋發表在《文學評論》1987年第5期的《在夢的妊娠中痛苦痙攣——殘雪小說啟悟》。關于蘇童較早的評論文字出現于1988-1989年的《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和《小說評論》……此外,較為集中地對先鋒作家進行作家評論的有《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文藝爭鳴》《文藝評論》《小說評論》《上海文論》等期刊。《上海文學》和《收獲》雖然扶持了先鋒作家,甚至,《上海文學》還有著先鋒文學評論的發軔性作用,但其畢竟不是評論類期刊,無法對于這一大批作家進行一一的專門評論。不過,《上海文學》的周介人、李子云這兩位評論領袖所形成的關注前沿、勇于創新的文學評論傳統,的確為培養先鋒文學的批評家提供了土壤。他們使得吳亮、許子東、蔡翔、程德培、殷國明等一批先鋒青年批評家走到了文學場的前沿,也使得上海地區成為先鋒文學批評的重鎮。
除了《上海文學》之外,《當代文藝思潮》也延續了其新銳傳統,在1986年第3期開辟了“第五代批評家專號”,刊發了李慶西、朱大可、陳思和、李潔非、蔡翔等十余位新潮批評家的文章,雖然這些評論家沒有直接將目標放置在“先鋒文學”上,但是他們對于評論革新以及對于文學新形式的探求,是功不可沒的。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文學評論》和1982年創刊的《當代文藝思潮》,其余幾個熱衷于先鋒文學評論的,諸如《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文藝評論》《文學批評家》《上海文論》《當代文藝探索》《文學自由談》等,幾乎都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或中后期創刊的。雖然不如20世紀80年代初文學創作類期刊的創刊、復刊潮那樣轟轟烈烈,但80年代中期創刊的這一批文學評論期刊,在當時都立即產生了較廣泛的影響力。其中,《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南方文壇》《當代文壇》等至今依舊是文學評論界的中堅力量。
這就給剛才留下的一問作出了頗有意思的答案——上文引黃發有文,指出先鋒作家的“從邊緣到中心”,那么先鋒文學評論是否也有此特色呢?可以發現,先鋒文學評論的興盛,與這些新刊創刊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雖然這些期刊算不上邊緣,但是其新興性則與先鋒文學的求新欲望不謀而合。其次,先前所說的期刊,無論是《文學評論》《文藝研究》或是《上海文學》,他們的專一性相對較弱。《文學評論》發的文章包括文藝理論、古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世界文學五個大塊,難以對于先鋒文學投入過大篇幅,其相對穩重的辦刊風格也要求其對于各文體兼顧。《文藝研究》就更不用說,其本就不是以當代文學的評論為主要特色的,甚至在文學之外還要夾雜其它文藝項目。而《上海文學》則主要是一個創作期刊,無須贅述,其僅有的“理論”欄目還被大量文藝學層面的爭鳴占據了版面。此時從前的評論權威《文藝報》已經改刊為報,零星地發了四五篇關于先鋒文學或作家的評論。
先前所說的1985年、1986年的幾篇零星文章,可以看作是山雨欲來風滿樓。1987年,先鋒文學評論開始正式踴躍而出。吳亮的《馬原的敘述圈套》發表于《當代作家評論》第3期,李劼的《試論文學形式的本體論意味》發表于《上海文學》第3期,《論小說語言的敘事功能》發表于《上海文論》第2期。這一年,僅《當代作家評論》就發表了吳亮的《告別1986》(第2期),馬原的《哲學以外》(第3期),郭銀星、辛曉征的《評論馬原小說的兩難設計》(第3期)。事實上,1987年第3期的三篇評論可以看作馬原的一個小專輯。
1988年第1期,《當代作家評論》開辟了“洪峰評論專輯”,吳亮的《關于洪峰的提綱》、南帆的《相反相成:〈奔喪〉與〈瀚海〉》、史鐵生的《讀洪峰小說有感》、范力的《洪峰小說藝術之品位——讀〈湮沒〉及其它》發表于此,同時還刊發了趙玫關于先鋒批評家吳亮的評論以及關于扎西達娃的評論。當年第4期,該刊刊發了吳亮的《一個臆想世界的誕生——讀殘雪的小說》,王斌、趙小鳴的《余華的隱蔽世界》。1989年1月25日,該刊開辟了“一部作品兩岸評”欄目,第一次評的作品是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第二次也就是在1989年第2期,評的就是殘雪的《黃泥街》。吳亮、蔡源煌、蘇哲安等人發表了評論,這其實是評論專輯的另一種形式。《當代作家評論》等刊物對作家進行專輯式的評論,絕不是無意識的,正如其《編者告白》中指出,當初他們確定以創作論、作品論、作家論“三論”作為刊物核心之時,就立刻感到了兩難的處境。因為刊物如果講究學術性,就容易失去鮮活;而要保持鮮活,就難以實現學術深度。為了防止單篇文章難以接近對新人、新作的精確判斷,因此就開辟了多角度、多人的集束評論[2]。這與20世紀80年代文壇明星璀璨必然有著直接聯系。
《文藝爭鳴》1987年第1期開辟“洪峰小說討論”專欄,發表了楊存的《洪峰小說中的文化批判》,姜錚的《洪峰小說與現代西方人本主義哲學》,費振鐘、王干的《洪峰的生命世界:關于〈奔喪〉的一些話》,李敬澤的《〈奔喪〉及其它》;第2期接著發表了王肯的《我看洪峰》以及洪峰本人的《我的說話方式》。不過,值得注意的是,1986-1989年間,在《文藝爭鳴》獲得此殊榮的只有洪峰一位先鋒派作家。洪峰創作之初,作品往往發表在《作家》《小說潮》《關東文學》《春風》《綠野》等東北的期刊上,《作家》主編王成剛對其成長進行過大力扶持。洪峰還專門撰文《和成剛相遇》,就此事表示感激。[3]從此可以看出,洪峰作為作家受到《文藝爭鳴》《當代作家評論》這兩家東北刊物的大力支持,是有著很大的地域因素在內的,其中不僅僅有著創作類刊物的功勞,理論評論類刊物同樣功不可沒。
《當代文藝探索》創刊于方法論方興未艾的1985年,以閩派學者為主體,滬派學者為強有力的補充,京派學者為輔佐,對于文學形式、文學主體性、文學文體學、文學心理學、文學社會學、文學符號學、接受美學、語言學方法等一系列命題進行了討論。在其存在的短短三年時間里,幾乎發表了涉及一切文學批評方法的文章。在1987年第6期,似為了彌補遺珠之憾,它匆匆發表了兩篇莫言研究和一篇馬原評論,就停刊了。
無論如何,先鋒文學的登場,與中國文學理論期刊的大量創刊時間上正相吻合,因為這一時期是外來文化、思想、理論大量進入中國的黃金時期。因此,二者相遇,也使得中國文學理論期刊的探索有了陣地,先鋒文學評論一時風頭正盛。這些作家們似乎一夜之間成了文學紙媒的寵兒,因為他們身上肩負著中國文學評論和創作方法論轉型的可能,還代表著政治對文學的某種減負,以及個人欲望書寫的不斷升溫。不過,這種升溫是尚在暗地里悄然滋生的消費文化所滋養的。
雖然先鋒文學正式在中國打響了自己的第一槍,但是文壇依舊有著保守勢力在抵制和批評先鋒文學。“‘罵派’戰將們主要集中于《文藝報》《文論報》”“紛紛指摘‘先鋒’文本。”[4]在這種情況下《上海文學》《上海文論》分別發表了保護先鋒文學的文章。《上海文學》發表的有朱大可、張獻、宋琳、孫甘露、楊小濱的《保衛先鋒文學》(1987年第5期),《上海文論》發表了吳亮的《向先鋒派致敬》。可見上海這個地域與先鋒派的感情是非比尋常的。
《文學評論》1985年開設的“我的文學觀”欄目,對中國當代文學評論的發展可以說有重要影響。除了黃子平、陳平原和錢理群三人的《論“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外,魯樞元的《用心理學的眼光看文學》、孫紹振的《形象的三維結構和作家的內在自由》等文章,都促進了文學評論向“內”發展,向人類本身的情感發展。
除此之外,對于文學語言形式變革的研究,應該是《文學評論》對于先鋒文學研究最大的推動。這些文章主要有魯樞元的《試論文學語言的心理機制》、王一川的《語言作為空地》、程文超的《深入理解語言》、季紅真的《回到狹義的語言概念》、陳曉明的《反語言——文學客體對存在世界的否定形態》、李劼的《論中國當代新潮小說的語言結構》、何龍的《小說的語言語調與情感情態》等等。這其實本身就是對先鋒小說從故事中心走到敘述游戲和語言炫技的一種描述。
關于個案的批評,《文學評論》只發表過馬原、殘雪和莫言的評論。不過,它頗發了幾篇有褒有貶,觀點較為中立的文章,對先鋒文學進行總體評價。比如先前提到的陳曉明和李劼的文章,以及趙玫的《先鋒小說的自足與浮泛——對近年來先鋒實驗小說的再認識》、陳曉明的《“先鋒派”的歷史及其評估》。
此外,《文學評論》為此專門召開了“現實主義與先鋒派文學”研討會。研討會的熱點話題主要分為:“主義”的尷尬、現實主義——尷尬中的談論、先鋒派的困頓、商品經濟沖擊下文學的出路[5]。與會學者有的惋惜現實主義受意識形態的鉗制所留下的后遺癥難以消除,有人覺得現實主義這個概念太寬泛,有人覺得先鋒派難以擺脫現代主義的窠臼,事實上只達到了某種宣泄,吳亮甚至直接指出,他所追求的只是一種超驗而非寫實的東西[6]。一言以蔽之,這次會議使得評論界發現,傳統的現實主義和所謂的先鋒派都有著巨大的弊病。批評家們紛紛表示要冷靜一下,不能盲目追求知名度。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看到《文學評論》集思廣益的批評態度。
通過發表的文章和召開的會議,《文學評論》采用了一種較為客觀的立場來評價有些風頭正盛的先鋒文學。其編者清醒地意識到,雖然傳統的現實主義出現種種問題,但畢竟曾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扎根結壤,盲目地對它遺棄同盲目地尊崇它都是同樣不科學的。而先鋒派則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它雖然以個性的發揚為基礎,但卻喪失了可讀的平易之感。其以宣揚自我經驗為標榜的文本,反而使得千千萬萬個普通個體難以獲得正常的閱讀體驗,因為個人情緒的宣泄難以上升到整個人類層面。
因此,對于先鋒文學及時進行反省,有利于文學期刊和文學作者遏制住走向自我陶醉的態勢。從現象學或者文化的角度來看待這個現象,遠比將其供奉為文學正宗要科學得多。很多暢銷的文學書告訴我們,文學未必真的會沒有讀者,并且隨著未來人們的教育程度越來越高,對名著、名篇的需求會越來越大。先鋒文學的寫作手法一直影響到21世紀,但是讀者卻日趨減少,一些現實主義手法的文學名著卻保持暢銷,從這一點來說,雖然暢銷不是文學成就的唯一,但暢銷也不是一個值得排斥的事情。先鋒的個人化、情緒化是否與寫作的隨意化、自戀化有關,也是一層亟待捅破的窗紙。當然,現實主義存在暢銷著作或許與文學教育有關聯,但是像《古船》《白鹿原》《平凡的世界》《活著》這樣的作品的成功不能僅僅歸結于客觀因素。
此外,即使先鋒文學所標榜的形式探索,也存在極大的值得商榷的地方。以敘述而不是故事作為核心,其實恰恰是取消了敘述和故事兩個方面的意義和連貫性,因為敘述本就是為了故事而存在,其本身作為一個軌跡雖值得凸顯,但那是學術論文而不是小說本身的任務,將這一方面看得過重,名義上是不討好觀眾,卻在一定程度上有吸引評論家眼球之嫌。生活的支離破碎不一定要求在小說形式上做同樣的還原,這是兩碼事情,同樣,小說情節的支離破碎有可能反而不能充分反映生活的破碎之感。當然,形式上如何翻新都是小說家的權利,但內容上一定要足以支撐,就像魯迅先生做到的那樣。不然,只見骨骼,而沒有筋肉,縱使再清奇,也難成大美。
無論如何,先鋒文學評論伴隨著《西藏文學》《上海文學》《收獲》《人民文學》《鐘山》《花城》等文學刊物間斷性地發表的實驗性小說開始不斷發展起來。《當代文藝思潮》《當代作家評論》《當代文藝探索》《文藝爭鳴》等刊物的創刊,使得他們對于最前沿的文學問題、文學理論問題擁有著前所未有的熱情。以《當代作家評論》為代表的一些文學理論評論期刊,不僅發表了先鋒文學的整體評價,還通過集束式的專輯評論對于作家、作品進行了集中推廣和分析。這些評論相比于以往,更加注重文學的形式創新,比如吳亮的《論馬原的敘述圈套》等文章,采取了別樣的論述策略,貼著作品的風格評論作品,使得評論的文字也卓然聲色,他發現了馬原小說的價值就在于敘述本身,將寫作上升為一種獨立經驗來對待。除了形式探索之外,對于文學的語言變遷的關注,也使得文學評論向文學的內部研究更加靠近了一步。無論是形式還是語言變革,都是文學努力去政治化的一個表征,文學評論在此也更加關注人的心理狀況和精神狀態在文學中有沒有得到充分展現,這其實也是個人性在文學評論中的發揚。
經過先鋒文學評論的探索,文學評論開始從側重意識形態話語轉變到關注文學本體,從關注集體主義的表達到關注個人話語的表述,從關注文學內容到關注文學形式,這都為文學評論的發展開辟了更為廣闊的道路。同時,20世紀80年代初期一直被爭論的文學評論和世界的接軌問題,先鋒文學評論也作出了很好的實踐,批評家們嘗試著把西方的理論與中國的文學現實相結合,使得文學評論不再局限于狹義民族主義的視角,從而更加多元化。
20世紀80年代前半期開始,無論是形而上的現實主義大討論還是“現代派”論爭,還是如“崛起的詩群”“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等具體的文學風潮實踐,其實都有一個共同趨向,那就是不斷對二元對立的文學思維進行沖擊。及至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五六十年代那種階級斗爭的沖突設置,在文學中已經嚴重式微,人們很難看到謳歌集體主義或者崇高革命愛情的文學作品。
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學的思想解放運動的確有著豐碩成果。不過,將形式探索作為炫技標準的先鋒文學,也開始逐漸為人所詬病。雖然一批卓有才華的評論家為先鋒文學極力尋找了合法性,但是相對于尋根文學及以前的批評風尚,其批評革命不是通過與舊理論的交鋒進行,而是直接另起爐灶,這也導致它們對舊的批評模式沒有進行徹底的清算。[7]這里與其說未能清算,不如說無法清算,《上海文論》等期刊的“重寫”風尚所引發的巨大爭議和有限成效就很能說明問題。因為中國特殊的文學體制,革命現實主義傳統的探尋勢必不可能終結,這本質上是一個意識形態和受眾基礎的問題。所以,在形式探索使出渾身解數后,文壇也終于發現了它與文學體制和文學需求的格格不入。
誠然,先鋒文學雖是在強調人的解放,但是其行文方式卻依舊是精英主義的。那些在先鋒文學中被放大的“人”根本讀不到或者讀不懂先鋒文學。其次,一些先鋒批評家對于先鋒小說的激情,也并非因為他們喜歡先鋒。正如上文所引吳亮的話,他所尋找的不過是一種“超驗”,而余華時隔多年后則認為“先鋒文學”對于中國文學主要是裝了幾個支架,輸通血管。[8]無論“支架”還是“血管”,似乎都不能當做血液本身。其實,還有很多人喜歡的無非是一種“新穎”。當尋根文學出現時,他們為尋根文學搖旗吶喊,當先鋒文學出現時,他們自然將目光轉向先鋒。而當通俗文學、文化研究興盛時,他們以及他們主辦的刊物又將興趣點轉向這上面去。上海批評圈子的陣地之一《上海文論》的改版其實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正如陳曉明所言:先鋒派的言說,在20世紀90年代難以為繼。隨著更年輕的余華、蘇童、格非、北村、呂新、孫甘露、潘軍一代登上文壇,上海評論群體已經對此不感興趣。進入20世紀90年代,“先鋒派”與“后現代主義”發生的聯系,更多的是在北京展開了論述。[9]先鋒派反而成了學院派所感興趣的話題了,吊詭的是,這雖然讓先鋒文學增加了更多“入史”的可能,但也使其離文壇的真正興奮點越來越遠。而政治對文學失去興趣之后,文學也沒有真正進入尋常百姓家,而是流入了知識分子的圈層社會。
回到當時的文學現場,親歷新寫實文學發生的丁帆回憶,他與徐兆準當時發表了很多文章,后來編成了《新時期小說思潮》一書。此時他們提出了“新現實主義小說”的概念,該書中就有十余篇相關文章。他直言不諱地坦白,這次討論的起因就是異軍突起的“先鋒小說”。因為他們認為“先鋒”在中國很難長久維持,并以20世紀30年代的“海派小說”為前車之鑒。進而他們認為,先鋒文學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意義,只能通過技術性的文本式樣來體現,因為現實主義才永遠是當代文學的主潮。[10]這就更加可以確證當時新寫實思潮的產生與在先鋒潮之外另辟蹊徑有關系。同時,也可看出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兩大方法論影響下的文學場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是不斷交織和碰撞的。當時文壇的思想解放也并不是勢如破竹,摧枯拉朽,而是一種“螺旋式的上升”,曲折的前進。當制度限制放松時,繁雜的知識譜系便會一涌而來,造成意識形態監管部門的恐慌,于是就必然要收緊。而一旦緊到文學自身難以為繼下去,無法滿足人的正常精神需求時,又會開始放松監管。這種特色景觀在80年代初的文學批評中表現尤其突出。
“新寫實”的主要策劃人王干曾說,這個聯展在1998年就進入了醞釀過程,次年有所耽誤。直到6月份以后,刊物重新出版,情形有了轉機,《鐘山》遂想做些吸引作家們眼球的事情[11]。“新寫實”在此就相當于一個“集結令”。《鐘山》在當時有可能想與先鋒文學的主要陣地《人民文學》《收獲》《上海文學》以及《花城》相抗衡。當然,其也有可能企圖在“新潮文學”“先鋒文學”之外開拓另一條路線。由此可見,當時先鋒文學的焦慮也是整個文壇的焦慮,它的另起爐灶以及過度西化的特性,也使得文壇內部發生了一定程度的“排異”的反應。同時,其形式探索也必然使得普通受眾大量流失,這也是很多文學期刊漸漸感覺不妥的重要原因。在這種情況下,《鐘山》選擇中國當代文學最難以繞過的“現實主義”,并且在此基礎上再次翻新,也是可以理解的。
1988年,《鐘山》與《文學評論》編輯部在太湖邊的無錫工人療養院舉行了筆會,這次會議就是“現實主義與先鋒派”的筆會,主題是現實主義的回歸問題。指向很明確,還是出于對現實主義逐漸受到威脅的焦慮。這次會議,可以看作是后來的“新現實主義小說大聯展”的一個前奏。“當然,后來改為‘新寫實小說大聯展’也是為了標新立異,吸引眼球”[12]。其實,在“新時期”的文學論爭史上,“現實主義”經常被一些保守勢力拿來裝點門面,因為它的涵蓋面太廣了,近乎“無邊”。不過,丁帆等批評家在當時依舊采用“新現實主義”這個名詞,并且,他們強調作家寫作應該盡量用客觀的、中性的筆法去體現人物主體性。[13]這次以現實主義回歸為旗號的思潮,其實可以和1985年的文學主體性論爭聯系起來,是對“主體性”學說過分強調作家和小說人物能動性的一種中和。再往前追溯,這其實也是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原則與“寫真實”之間的一次總結。
除了“現實主義”焦慮之外,《鐘山》打出的初衷或者旗號是,文學由于商品經濟和某些不健康的通俗文學的沖擊,正空前疲軟和寂寞。因此,有必要去思考文學如何走出當下低谷。從1989年首期,該刊準備舉辦“新寫實小說大聯展”,倡導貼近生活、關注現實的新寫實小說,同時強調小說的當代意識、哲學意識、歷史意識,強調開放和包容性。[14]可見,通俗文學熱依舊是純文學發展的一個重要沖擊性力量。通俗文學因其形式的平易,內容的刺激,節奏的跌宕起伏,深受普通讀者的喜愛。在這種情況下,拘泥于形式探索的純文學勢必受眾急劇下降。同時,20世紀80年代后期很多較有影響力純文學期刊都向較為庸俗的“俗艷”文學倒戈,一些地方刊物就更加放棄了自己的文學理想,很多刊物的封面,都是以一些刑偵、武俠、恐怖元素為封面,并且艷麗的女郎彩畫被置于最醒目的位置。這就往往使得通俗淪為艷俗甚至低俗。
《關東文學》1988年第4期封面推薦文章有《寡婦村的風流事》《高粱地里的戀情》;《花雨》雜志1985年的封面推薦文章有《女魔與野獸》《天涯女兒情》;《宜苑》雜志1985年第4期有《美人魂斷白龍橋》;《千山》雜志1988年第9期有《巴黎名妓在午夜死去》;《珠江》雜志1985年9月號有《蕾夢娜與模特兒》;《冰凌花》雜志1986年總第39期有《好一個風流夢》《下錯賭注的少女》;《遵義文學》1987年第3期有《檢察官與女死刑犯》《美人計背后的陰謀》;《東北文學》1988年第63、64期合刊有《女歌星的隱私》《賭場皇后》《穿軍裝的妓女》《蔣介石和他的五位夫人》;《綠野》雜志1989年總第54期有《肉體學校》《艷遇》《美女裸體畫的內幕》,以上都是封面重點推薦的文章,其取向十分明顯,就是通過最能勾起人基本欲望的事件來吸引受眾。
除了女性之外,它們還刊登了不少恐怖、驚悚、懸案類的通俗小說……此外,就連《北京文學》《天涯》《長江文藝》《牡丹》《芙蓉》《福建文學》《草原》《青海湖》《大西南文學》《鴨綠江》《文學月刊》《青春》《青年文學家》《柳泉》《滿族文學》等老牌雜志,都或多或少的有這種傾向。地方刊物雖然理論上影響小,但是其滲透性的地域影響是絕對不容忽視的。尤其是非文學專業的讀者未必知道《收獲》《當代》《人民文學》與普通雜志有什么區別,他們當然很容易被那些封面女郎所誘惑,從而失去文學的基本判斷力。
而反觀“純文學”陣營,他們看似“團結”在《人民文學》《收獲》《花城》《鐘山》《作家》周圍,但其實本身就是混雜、松散而臨時的。所以在20世紀90年代,他們的寫作不得不進行撤退,從高蹈的玄虛向寫實低頭,這其實也是某種必然。[15]從這個角度而言,《鐘山》在20世紀80年代末所倡導的“新寫實”,就是迎合了作家乃至純文學陣營向寫實撤退的需求。這種需求與其說是一種純文學內部的調整,不如說是一種想象。它想象著通過某種真實性和平易性將純文學正在流失的受眾挽回。可以說,這體現了文學規律在變革時代是十分容易受經濟、社會改制影響的。回環往復、曲折解放的文學理念,在取得了一定戰果之后,突然被文學的市場化所沖擊,這恐怕也是始料未及的。而敘事藝術作品的媒介變革,電影、電視等媒介的沖擊,本來使得文學整體就面臨威脅。通俗文學給純文學所帶來的影響,只是文藝作品規模化生產對純文學沖擊的一個最柔和的征兆。因此“新寫實”的探索與當時的社會變革、政治事件、市場意識、大眾傳媒、精神危機都聯系密切,也是因為此,其也包含了90年代文學的一些起源性問題,而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八九十年代文學交會點。[16]
1987年1月6日,《人民日報》尖銳地指出近些年來資產階級自由化的思想甚囂塵上,而一些“同志”對此沒有堅決的態度和鮮明的立場[17]。這直接揭開了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序幕。
此外,據王干回憶,當時他在《文藝報》工作,而《鐘山》正醞釀著召開一次會議,副主編徐兆準和范小天征求他的意見,問詢什么話題能引起興趣。可見這種會議最關注的還是在引起受眾興趣方面。他指出當時《鐘山》的徐兆準有著現實主義的辦刊傾向,而另一個編輯范小天則比較喜歡探索、新潮以及文學實驗。于是王干在此就建議把二人的主張融合起來舉辦一次會議。他并認為80年代中后期“先鋒派”與“現實主義”已經出現了部分融合交叉現象。[19]在所謂“新現實主義”以外,王干還提出了一個“后現實主義”的名詞,以《近期小說的后現實主義傾向》為題,本擬投《文學評論》,但《文學評論》較為持重謹慎,于是遂于1989年在《北京文學》發表,后來在筆會上濃縮成3000字進行發言。
這個“后現實主義”的提出,本來也是意圖兼具“后現代主義”“后先鋒派”以及“現實主義”的特點。在此之后,還有過“先鋒現實主義”和“現代現實主義”的提法,經過《鐘山》編輯部的內部討論,最終才定義為“新寫實主義”。不過,有意思的是,經過討論,一是為了避免和意大利電影名詞重復,二是為了不和政治思維撞車,“主義”二字最終被去掉。這不禁讓人聯想到在“現實主義和先鋒派”筆會上,大家最頭疼的還是“主義”問題。“大家覺得‘新寫實’寬泛,就是寫實的,有點新鮮元素、新鮮變化的,都可以放進來”[20]。這與20世紀80年代初《文藝報》等刊物強調“深入生活”其實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本質上,這些術語的提出,還是為了在當時語境之下相對減輕作家和評論家的思想負擔,避免理論術語成為思想包袱。
1989年第3期,《鐘山》正式推出了“新寫實小說大聯展”。卷首語指出它們所提的“新寫實”,既不同于現實主義,也不同于先鋒派。它是對近年來一種創作傾向的總結,這種傾向以對于生活的還原為重要特征,總體上仍舊可劃歸到現實主義陣營中,但其更加強調兼收并蓄,并且要吸取現代主義的長處。
此外,它更加強調文學的哲學和歷史意識,減少了功利的政治性色彩,追求的文學境界是豐厚和博大。[21]經過種種磋商和考量,“大聯展”發表了朱蘇進的《絕望中誕生》、劉恒的《逍遙頌》、趙本夫的《走出藍水河》、姜滇的《造屋運動及其它》、高曉聲的《觸雷》、范小青的《顧氏傳人》,甚至包括王朔的小說《千萬別把我當人》。正如潘凱雄、賀紹俊所指出的,“大聯展”下的小說色彩斑斕,其實難以用“新寫實”進行統攝。[22]可見,“新寫實”的統攝本來也是一種從疲軟的形式探索回歸文學主體的追求。
首先,在80世紀80年代種種文學概念、形式探索之后,文學內容的逐漸空泛開始惹人深思,于是文壇需要某種“降落”,“新寫實”正好提供了現代派論爭以來所需求的這種降落功能。[23]這種降落本質上是中國的現實環境更需要文學為底層發聲,社會也更需要文學來提供具有哲思層面的記錄。換句話說,中國文學在本土體制的約束和西方形式主義思潮的雙重影響之下,現實主義的功能還有很大的空間可以發揮。其次,形式主義本體論的高揚使得原本與其齊頭并進的文學主體似乎變得沒有那么明顯了,因為很難從一些新潮文本中尋找出確切、完整、鮮明的感情線索。人的情緒被過多強調的同時,反倒因為過于瑣碎而自我消解了。在這種情況下,去現實主義中汲取營養是必要的。
除了與《文學評論》共同發起的“現實主義與先鋒派”筆會之外,《鐘山》還與《文學自由談》舉行了“新寫實小說討論會”,不過這次討論會并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
其實,由于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的狂熱,后來被公認為“新寫實”的作家在20世紀80年代的評論力度都不夠大。直到1990年及以后,“新寫實”才越來越被重視。1990年《鐘山》舉辦的“新寫實小說筆談”就是這方面的代表,它匯集了董健、黃毓璜、陸建華、丁帆、費振鐘、準準等一批批評家,不過,這次筆談的主要內容依舊是“現實主義依然風流”的問題。以至于董健、丁帆等學者依舊稱其為“新現實主義”。值得一提的是,“新寫實”代表性的作家“池莉、方方、劉震云、劉恒、李銳、楊爭光、范小青、儲福金”[24]等人在80年代沒有得到大規模的推介,《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偶有文章,但也都是在聯展前后,意義和力度都不大。
不過,從“新現實主義”“新寫實主義”到“新寫實”,這一系列的名詞變化,倒使我們能夠對80年代文學評論的思想解放做一個總結,那就是其本質上是曲折前進,螺旋上升,政治雖然對文學不再那么熱心,但是其卻依舊遺留了一個“標準”和“底線”。在這“國家主義”和文學規律的交鋒或融合之中,往往會產生一個較為中性和兼顧全體的概念,來使得處于對立面的文壇雙方再度團結凝聚起來。不久,當這種規律被發現以后,純文學所需應對的已經不只是政治性的問題了。技術革命和規模化生產使得爭論雙方都稍遜風騷。但無論如何,文學評論的論爭,可以作為20世紀80年代思想論爭的一個代表。“新寫實”這個概念在90年代被認為是沒有辜負文壇的期待,繼續對文學評論和文學創作產生著深遠的影響,這其實是代表著“國家規范”的“現實主義”的影子,也是中國讀者千百年來形成的欣賞習慣的一種映照。事實上,不僅僅是“新寫實”,現代派和現實主義碰撞下的種種成果,如尋根的文化面向,先鋒的形式經驗,都共同融入20世紀90年代更加開闊的文學大潮之中。
[1][3][15]黃發有《中國當代文學傳媒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73頁,第174頁,第185頁。
[2]《編者告白》,《當代作家評論》[J],1988年第2期。
[4]劉瑩《“先鋒”的探索——〈花城〉(1979-2009)的文學實踐》[D],南京大學,2012年。
[5][6]李兆忠《旋轉的文壇——“現實主義與先鋒文學”研討會紀要》[J],《文學評論》,1989年第1期。
[7]崔慶蕾《1980年代先鋒文學批評研究》[D],山東師范大學,2019年,第138頁。
[8]余華《“先鋒文學在中國文學所起到的作用就是裝了幾個支架而已”》[J],《文藝爭鳴》,2015年第12期。
[9]陳曉明《無邊的挑戰——中國先鋒文學的后現代性》[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頁。
[10][12][13]丁帆《回顧‘新寫實’小說思潮的前前后后》[J],《文藝爭鳴》,2018年第8期。
[11][16][19][20][23]王干,趙天成《80、90年代之間的“新寫實”》[J],《文藝爭鳴》,2015年第6期。
[14]《〈鐘山〉定于明年初舉辦“新寫實小說大聯展”》[J],《鐘山》,1988年第6期。
[17]《旗幟鮮明地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人民日報》[N],1987年1月6日。
[18]李建平《新潮:中國文壇奇異景觀》[M],南寧:廣西
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48-150頁。[21]《卷首語》[J],《鐘山》,1989年第3期。
[22]潘凱雄,賀紹俊《寫實·現實主義·.新寫實——由“新寫實小說大聯展”說起》[J],《鐘山》,1990年第2期。
[24]陳曉明《中國當代文學主潮》[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