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茜銳
吳冠中是中國20世紀后半期重要的藝術家。他對于形式主義美學的探索幾乎貫穿于藝術活動的始終,這些創作經歷與理論研究,構成了本文觀察其形式美學實踐的基礎。目前對吳冠中繪畫形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油畫作品的題材、媒介、民族性和精神內涵上。在吳冠中繪畫形式研究上,學界已經取得一些共識,如他在題材的探索、媒介的運用、筆墨的改造,以及對他的中西融合畫風的認識以及中西文化傳統對他藝術的影響,但也仍留有一些薄弱處存在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可能。為此,本文嘗試從形式美學的角度,結合他的藝術論文集《吳冠中談藝集》,詳細考察吳冠中在油畫、水墨、彩墨等藝術形式創作中的美學方法和反思,針對性地認識吳冠中形式美學觀念的歷史性和現代價值,彌補國內現有研究中的薄弱環節。
《吳冠中談藝集》出版于1995年3月,作為論文集,它收錄了吳冠中此前十幾年寫作的71篇文章以及1篇年表附錄,代表了他創作之外理性思考的重要成果。而其中直接涉及到形式美學的文章有《繪畫形式美》《關于抽象美》《內容決定形式?》《土土洋洋洋洋土土——油畫民族化雜談》《攝影與形式美》《說‘變形’》《筆墨等于零》《潘天壽繪畫的造型特色》等16篇。這些文章按照內容分類,大致可以分為三類:
一是構成研究。這之中以《繪畫形式美》《關于抽象美》《筆墨等于零》《內容決定形式?》最為典型。其中談到了藝術創作中美與漂亮、創作與習作、個人感受與風格、古今中外等的區別,以及抽象美的產生與價值、筆墨的意義等形式美創作法則。這些法則構成了吳冠中藝術創作的出發點,也是他藝術思考的起點。從這里開始,吳冠中將韻律感、個人風格、抽象美的構成、筆墨形態融合到具體的形式表達上,突出強調了藝術媒材、色線組織、造型結構、形象塑造、構圖布局等形式規律。他的研究反復對色彩的濃淡、冷暖,線條的韻律、節奏,形象的高低、橫斜、曲直關系,獨特形象構成的形式美構圖,形式不能決定于內容、形式美的獨立性等論題展開論述。而論題的展開又是融匯于他個人的經歷、情感與思考之中,從而構成了夾敘夾議的內容特色。從而使得吳冠中有關形式的研究內容也因此帶有了強烈的個人色彩,這源于他的藝術實踐,由實踐得出的切身感受。特別是在油畫、彩墨兩種藝術媒材的實踐與探索上,吳冠中多有心得,并將這些零散記錄在關于形式美的文章中,這能從他大多數的江南題材的作品中得到印證。
二是民族化研究。“民族化”一直是吳冠中形式美學創作思考的重要面向。他在《土土洋洋洋洋土土——油畫民族化雜談》《生活·信仰·程式——西非雕塑一瞥》中專門作了闡述與論說。在他論述中,“民族化”是“自己傳統的根基上發出新枝”,對于油畫而言,則是將“意境”這一傳統審美觀念移植到油畫的創作中,同時“油畫與中國民間藝術結合”也是這一創作思路的新嘗試。在遇到具體的創作問題時,他寫道:還可以借助國畫的創作方式去解決,從而實現追求意境、東方情調和民族氣質的目的,貼近民族欣賞的習慣。除了直接論述,吳冠中還借助非洲民族藝術的表現生活、信仰的藝術程式需要打破,來探討民族藝術需要發展和創新的事實,進而間接說明中國傳統藝術不能停留在古人的窠臼里討生活。但是,“民族藝術的現代化”與“現代藝術的世界化”之間應該如何平衡,吳冠中在文中指出要通過藝術實踐的方式來解決。
三是他人實踐研究。相較于上面兩個具體的形式分析課題,吳冠中還在文集中研究了眾多藝術家的實踐活動,包括梵高、德加、莫迪里阿尼、虛谷、熊秉明、吳大羽、潘天壽、李可染、石魯等人的創作,尤以《梵高》《伸與曲——莫迪里阿尼的形式直覺》《虛谷所見》《潘天壽的造型特色》《魂與膽——李可染繪畫的獨創性》為主,旗幟鮮明地闡發了自己對于這些藝術家形式創造的認識。比如對梵高的分析,稱其“以絢爛的色彩、奔放的筆觸表達狂熱的感情”。在文中,吳冠中以色彩、筆觸、情感三者統攝全文,全力論述了梵高在這三個方面的努力,并把這種努力歸結為梵高對腳下土地的熱愛,證明梵高的形式是情感驅動創作的產物;而在研究潘天壽的造型特色時,同樣是著眼于形式本身,特別強調了潘天壽對于質樸、古拙的追求。無論是險絕的構圖、老辣的筆觸還是濃烈的色彩,都與潘天壽奇突、鑄型的形式構成理念方面的深入思考難分難解。
總之,吳冠中有關自我與他人作品的創作與研究,幾乎都是以形式美為主線的。可以說,形式美的研究與探索都貫穿于吳冠中一生的藝術創作之中。
在以上吳冠中形式思考的背后,支撐其進行藝術創作與變革的基礎,或曰思想層面的出發點,又是什么呢?通過對其文章進行分析可以看出則是他與生俱來的平民意識有關,這種意識來自于他的出身。至1995年他的《談藝集》出版,他的整個藝術歷程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南方游居、海外求學和江南記憶。
他出生于1919年的江蘇宜興農村,1936年入國立杭州藝專,受教于林風眠、潘天壽、常書鴻、關良等老師,兼顧中西藝術。1942年畢業后,于1947年遠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求學。這是第一階段。在巴黎入蘇弗爾皮教授工作室,深受西方現代藝術的影響。這是第二階段。1950年學成歸國,任教于中央美術學院,因國內風行蘇聯現實主義美術風格,他的人物畫偏向西方現代主義的形式流派而改畫風景畫。1953年調任清華大學建筑系副教授,從事素描、水彩風景教學。此后創作出清雅、抒情的形式主義風景畫,蜚聲畫壇。直至1979年在《美術》雜志發表《繪畫形式美》一文,引起美術界強烈反響。1980年又在該雜志發表《關于抽象美》一文,引發美術界大辯論。期間創作了大量有關“形式主義”的表現南方風景的水彩、油畫、彩墨畫,并一直延續到《吳冠中談藝集》的出版。這是第三階段。
在這三段經歷中,一直貫穿其中的便是對祖國、人民審美趣味的追隨。這樣的藝術趣味可以對應地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對應南方游居中的天然地對故土的熱愛,這樣的感情是吳冠中心底基層的聲音。“‘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我總喜愛那小巷幽靜的詩畫意趣,覺得這是故鄉江南的獨特情調。”[1]“有不少讀者喜歡我的江南畫面,說我是偏愛江南的畫家,我自己感到也確是如此。”[2]從以上他對故鄉江南的欣賞認識和創作感言,便可以看到他對江南景致的獨特感情,這也是他創作的原初動力。第二個層面對應游學異鄉時的難以隔斷的思鄉情切。“當我在魯弗爾博物館細心揣摩米勒和柯爾貝的農民和工人,體味作者對勞動人民的情感,突然鄭板橋也闖了進來:‘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坦率地說,比之米勒和科爾貝,我更愛鄭板橋,更愛他那種高放風箏不斷線的藝術境界。”[3]“我認為‘無形象’是斷線風箏,那條與生活的生命攸關之線斷了,聯系人民感情的千里姻緣之線斷了。”[4]這種無法割斷的對故鄉的情意,更多的是一種文化上的回望與認可。第三個層次是發自肺腑的對祖國土地的摯愛。我的藝術探索之路“深印在祖國的土地上,并一直受影響于人民感情的指向”[5]。對于一個藝術家的原創性而言,“我聯想起塞尚、倪瓚,他們都只吸取最親切的鄉里題材,源泉無盡,情真意切。藝之成一如樹之長,首要土壤,土生土長”[6]。在勉勵青年時,他說:“我們十億人民愛戴的文藝家必然將是世界人民公認的大師,這樣的大師只能在自己土地上誕生和成長。”[7]在會晤友人后,對一直發揚祖國傳統藝術的朱德群說:“是時候了,我希望30年巴黎事丹青的老友能回國探親,再次呼吸祖國大地的泥土氣息。”[8]
因此,吳冠中對審美形式的創作與思考一直以中國的傳統藝術為依傍,他的藝術一直扎根在故土,扎根在人民之中。這是時代的呼聲,也是歷史的演進。歷史發展到當下,“人民”的概念已經深入到文化的各個層面,吳冠中感到藝術家之后將自我深植“人民的沃土”,才能排解“無根者的失落感”,才有可能在藝術上闖出新的道路。
盡管以上談到《吳冠中談藝集》創作觀念中對傳統藝術的借鑒,但他在這本論文集中時時透露出藝術創作的現代意識。這主要表現在創作理念和理論思考兩個方面。這本集子中的文章大多寫于改革開放,放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中,吳冠中無論是在形式構成的探究還是在沖破“主題先行”、題材禁區方面都具有現代啟蒙的作用。
吳冠中不管是在國內跟隨潘天壽、林風眠等大家學藝期間,還是在國外接受老師蘇弗爾皮藝術熏陶,他都受到形式構成的教學洗禮。特別是在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求學時,蘇弗爾皮藝術老師特別啟發他對“量感美”和“組織結構美”要不斷領悟。正是吳冠中對這一教導的堅守,使得他在創作中一再強調點、線、面這些形式美構成要素的組織方式,強調節奏感、韻律感、豐富的抽象美。而這種對于形式美的創造,在他看來,首先來源于生活,來源于熟悉的現實場景。這也能從他一生創作的大量油畫、彩墨畫中得到印證:“江南水鄉”系列即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他對形式構成方面的持續探索,使他在改革開放前期中國轟轟烈烈的美術運動中首當其沖地豎起了“形式”的大旗。
不僅舉起了形式大旗,他還是最早對過去“內容決定形式”創作原則“發難”的藝術家。面對美術界“主題先行”的創作局面,他提出“要專門講形式,要大講特講”。為此,鄒躍進認為:“在藝術理論和思想觀念上,重返藝術,為藝術的形式探索提供合法理論依據的是著名的藝術家吳冠中……這篇文章(指《繪畫的形式美》)為重返藝術、探索藝術形式吶喊助威的宣言。”[9]除了在理論上為“形式美”辯護,他還在具體的實踐操作上大力提倡“抽象繪畫”和“人體藝術”,并認為“抽象美是形式美的核心”,“將附著在物象本身的美抽出來,就是將構成其美的因素和條件抽出來,這些因素和條件脫離了物象,是抽象的了”[10],并且掌握了抽象規律,會對造型創作大有裨益。不單單是倡導“抽象繪畫”,他還提議恢復、推行人體寫生,研究人體美,指出西方造型藝術的最高成就便是對人體美的研究,“造型美的基本要素,如均衡、對比、穩定、變化統一等等,都存在于人體中”[11],“自希臘、羅馬以來,人體美是他們代代耕耘的美的沃土……不理解人體美,便無法體會西方美術”[12]。吳冠中這些言論,在當時思想相對封閉的中國,帶有相當的現代精神以及強烈的藝術啟蒙意義。
總體而言,吳冠中的《談藝集》中“形式美”的實踐與探究融入到他的方方面面,他的藝術創作、生活日常、寫生感悟、社會活動都與之有關。這本論文集體現了一個“言行合一”的藝術家形象,不僅如此,它還鮮明地勾畫出一個藝術家的獨立個性。這種獨立性,從歸國后便已顯現:“我從第一天學畫開始,本來一直是畫人物畫的,但‘丑化工農兵’像緊箍咒在勒緊我的腦袋,我又堅決不肯向庸俗的藝術觀點低頭,迫不得已,我只得將重點轉移搞風景畫了。”[13]再到對個人藝術風格的追求上:“我并不喜歡追隨西方現代藝術諸流派,洋之須眉不能長我之面目。”[14]最后到對藝術存在價值的理解上:“美術有無存在的必要,依賴于形式美能否獨立存在的客觀實際。在欣賞性的美術作品中,我強調形式美的獨立性。”[15]這些都體現出濃厚的個人語言風格與藝術堅守的倔強,三個方面概括出藝術家吳冠中在時代中的思考與作為。拋開他的作品的藝術價值不論,但就他對形式美獨立性的追求,便能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留下鴻泥。可以說,秉持藝術的獨立性,不為時代的藝術潮流左右,努力在自我認定的藝術方向上不斷探索,并持之以恒地走獨立創作的道路,是一個藝術家成功的必由之路。他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藝術發展,貢獻了一種獨立的創作思路,在堅守本民族藝術特色,包括形式美感、藝術精神的同時,盡力將自我體驗、經歷的世界藝術動態、眼界引入到自己的創作中,他將自我民族的文化認同與信心,自覺與世界藝術接軌,從而創作出具有時代屬性與歷史意義的新的視覺語言,這是吳冠中對中國當下美術創作的啟示,也是吳冠中現代價值的體現
[1][2][3][4][5][6][7][8][10][11][12][13][14][15]吳冠中《吳冠中談藝集》[M],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85年版,第167頁,第120頁,第97頁,第27頁,第246頁,第258頁,第143頁,第181頁,第22頁,第48頁,第49頁,第14頁,第24頁,第31頁。
[9]鄒躍進《新中國美術史:1949-2000》[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2年版,第18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