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穎
承擔與突圍:湘籍女作家與俄蘇文學之間的三個主題呼應
年 穎
(湖南財政經濟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
現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歷史成就了一部書寫“青春”的歷史,“人”的發現和青春的覺醒引發了無數作家的憂患和思考。湘籍女作家成長過程無法剝離以革命現實為主題、希冀個體成長的俄蘇文學的影響。在后者影響下,湘籍女作家在文學創作中所體現的青春拷問、思想懺悔、現實批判等訴求有了具體的精神落腳點,在一定程度上與俄蘇文學精神有著主旨的同構性。
成長敘事;主題呼應;湘籍女作家;俄羅斯
自梁啟超1900年在《清議報》發表行文流暢、氣勢如潮、震撼人心的世紀雄文《少年中國說》以來,現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歷史成就了一部書寫“青春”的歷史,“人”的發現和青春的覺醒引發了無數作家的憂慮和思考。由于青年的覺醒和成長,中國歷史走向了一個新的起點。隨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深入開展,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前后,風行神州大地的《少年》(列夫·托爾斯泰)、《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高爾基)、《鐵流》(綏拉菲莫維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奧斯特洛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俄蘇文學尤其成為了中國作家青春書寫的文化動力和精神力量。現當代湘籍女作家創作中的青春書寫、成長敘事也無法剝離這些以革命現實為主題、希冀個體成長的俄蘇文學的影響。
“青春”是一個內涵頗為復雜的詞匯,或指春季,或指青年時期及少壯年齡這樣一個人生階段[1]。而“青春敘事”的內涵,目前亦尚未形成統一的概念和共識。一般而言,青春敘事指的是創作者站在青春的角度,以年輕人為主人公,敘述以青春為核心的故事。青春往往被賦予革命與反抗的文化意義,代表著永不被滿足的社會需求,意味著對未來無限的希望。而社會革命席卷的時代,本質上往往就是“青春、熱情、自豪、慷慨、真誠的時代”[2]。在文學創作中,青春敘事能夠吸引更多年輕讀者的注意力。
俄蘇文學在創作的過程中融入了大量的青春主題。奧斯特洛夫斯基的著名長篇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就通過主人公保爾·柯察金的成長來展現蘇聯革命青年不畏苦難艱險的革命精神,為青年讀者的心理注入了強大的動力,鼓舞他們去追求實現自己的理想,具有青春與成長道路上的啟示性;而瓦西里耶夫所創作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同樣是一部記敘了青春的優秀文學作品。這部作品最初是在蘇聯雜志《青春》上發表,采取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相結合的方法,講述了五個年輕的女兵與德國侵略者作斗爭,用自己的生命保衛運輸線的安全的故事。在這篇文學作品中既展現了俄羅斯青年崇高的革命精神,同時也展現這群青年人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
而青春敘事也是現當代湘籍女作家文學創作的重要主題之一,在她們的創作中融匯了自身對于青春的思考,表現出與俄蘇作家在精神內涵與敘事上的共通性。《莎菲女士的日記》有著較為強烈的女性青春意識,塑造了一種與眾不同的女性青春形象,具有較為突出的叛逆性與女權意識:在小說中,丁玲否定了徒有其表的凌吉士,也否定了一味忠厚老實的葦弟,盡情嘲弄男人們的猥瑣和卑劣。莎菲有著明確的愛情觀與選擇,心靈契合,心心相印,互相理解和懂得,“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么?”在靈與肉的雙重追求上,在壓抑和撕裂的莎菲身上,這一思想充分表現了一個青春女性對于精神共鳴的要求,彰顯了女性的主體意識,徹底顛覆女性作為男性附屬品的文化傳統。有人提綱挈領地指出,丁玲描寫莎菲“既擁有現代啟蒙理性的精神氣質又含有現代頹廢文明的氣息”[3]的筆調,更有著“所謂‘靈魂人’的最偉大的闡釋者”托爾斯泰那樣“描寫肉的向著靈的一面,靈的向著肉的一面”[4]的印痕和氣質。
現當代湘籍女作家之所以如此注重青春的表現,從某種程度上是受到“五四”運動的影響。在“五四”時代,社會強烈呼喚青春,青年群體本身就具有強大的生命活力,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湘籍女作家筆下的重點描繪對象,她們在直面廣闊社會人生時,能夠站在青年的角度,充分表現了覺醒的女性服務于社會的人生理想,把握自身命運的自覺意識,實現從“安命”到“怨命”,最后再到“造命”的整個過程,以此展現著當代青春文化的活力與風采,吸引了較多讀者的關注,引起一定的閱讀效應。繼《青春之歌》之后,停筆20余年的楊沫居然在80年代中后期再度為《青春之歌》續筆,創作出了它的姊妹篇——《芳菲之歌》《英華之歌》,這兩部長篇小說與《青春之歌》有著連貫性而連同被稱為“青春三部曲”。這三部曲關于“青春”故事的敘述,就與作家楊沫屢屢閱讀俄蘇文學作品,尤其深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影響有關。因此,從精神內涵來看,現當代湘籍女作家筆下的“青春”與俄蘇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青春敘事的價值并不在于個體的獨語,而是取決于如何處理好青春的個體與社會集體包括時代之間的對話關系,取決于獨立、自由、自決的個體與社會責任、時代命運之間的平衡,青春審美“面對的是如何重新建構共同體倫理的實質回應”[5]。俄蘇文學中的青春書寫有著別具一格的生命力,融會了革命、生活等多個方面的主題,其青春敘事打破了文學創作中青春的柔弱、幽怨,將個人的青春與國家、民族的命運結合在一起,對如何實現青年人的成長價值進行了理性與突破性的思考,而現當代湘籍女作家的文學創作在青春內涵、個體價值的追求上與此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創作主題上受到了俄蘇文學的深刻影響,充分反映出湘籍女作家自身對于美好青春的贊頌、對于青年人投入革命道路的思考。
在西方現實社會與文學創作的過程中,懺悔是一個重要的主題。懺悔是對罪惡、過錯以及弱點的一種宣告,同時也是一種揭露、承認與坦白。尤其是俄羅斯,其民族本身就較為崇尚平等與自由,外在的社會制度給他們的行為、生活、精神都套上了沉重的枷鎖。面對19世紀俄國現實社會的丑惡,部分貴族身份的作家表現出了較為濃厚的原罪意識。屠格涅夫就對自己母親的專橫、虐待農奴的行為進行了懺悔。托爾斯泰雖為貴族出身,卻也有著強烈的懺悔意識。
在懺悔意識這一點上,湘籍女作家的表現是極其突出的,丁玲一度以優越的出身而自我懺悔,她承認自己在走向無產階級之前,自己的文學有著小資產階級的趣味和傾向,澎湃的社會實踐鍛煉了她,讓她認識到本階級的罪惡,認識到無產階級的偉大,然而無可否認的是,要真正拋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衣裳,要完全脫去舊有的欣賞、情致、趣味是很難的”[6]。在他們身上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和情趣已經潛移默化,深入骨髓,需要漫長的社會實踐去滌蕩和沉淀,也需要漫長而刻苦地學習去改變,才能將小資產階級惡趣味去除干凈。
丁玲在小說創作中也從多個角度進行了懺悔與自省。《暑假中》的女主人公甚至為自己掙脫牢籠懊惱,為自己當時的覺悟不斷自責。《在醫院中》從女性的角度去分析看待當時的中國女性,認識到女性自身在精神上存在的缺陷,生活在農村的女性在思維與認知上都處于一種較為閉塞的狀態,缺乏女性的獨立人格、個性追求與女性意識。丁玲認為大多數中國女性在當時都存在著精神上的依附與麻木,這種懺悔、自省反映了作者丁玲的深思。其實,以上作品所表現出的悔恨也罷,懷疑也罷,她們在夢醒之后無路可走和憤世嫉俗的悲觀態度,在一定程度上隱含著俄蘇文學的痕跡,這反映出“五四”高潮過后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心靈羸弱,同時也體現了她們的一種變相的掙扎。
俄蘇文學之所以有著較為強烈的懺悔意識,還與其宗教信仰有著直接的聯系:俄羅斯所信仰的多為東正教,對自身的原罪、審判意識極為強烈,認為上帝會時時刻刻關注著自己的罪惡,最后會對自己進行審判,而告誡懺悔、自我審判既是一種宗教儀式,同時也是一種內心的反省。[7]在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中,聶赫留多夫誘惑并無情拋棄了平民少女卡秋莎·瑪絲洛娃,使她從一個善良、美麗、純潔的少女,淪落為一個貧苦不堪的麻木妓女,托爾斯泰冷靜深沉地敘述了聶赫留多夫對瑪絲洛娃所犯的“罪”,用人性論的觀點解釋聶赫留多夫的思想變化,善戰勝了惡,并引導他認清自己的罪惡,踏上贖罪之途,為農民減賦,贈予農民土地,為瑪絲洛娃的案件不斷奔走疏通關系,以求改善監獄待遇,同時為官司改判四處求告,最后跟著囚車遠赴西伯利亞一同服苦役,準備最終跟她結婚,開始嶄新生活,心靈復蘇,靈魂升華,在宗教中找到了人生的理想和寄托。
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缺少一種較為深刻的懺悔精神與人生的悲劇意識,并不會因為對天國的向往和對原罪的恐懼而產生一種宗教情結,更為注重生命與感性,儒家文化精神體系里的“自省”與“反省”,是基于既定道德秩序倫理規則條件下的自我修正與調適,其中的靈魂掙扎與叩問是缺席的。由于并非“靈魂的拯救”,故而沒有彼岸世界遠處的呼喚。
總體來看,中國文學缺乏懺悔意識的傳統,但在俄蘇文學等西方近代文明的強烈沖擊下,對人性的自省與懺悔精神逐漸融入文學之中。作家們開始慢慢擺脫那種置身事外的哀怨與盲目自信,走向一種“我亦是苦難和罪惡的一部分”的自省。現當代湘籍女作家的文學創作中的懺悔意識深受俄蘇文學的直接影響。這種精神摒棄了極端的個人主義,實現了理性的個人主義。謝冰瑩的《一個女兵的自傳》出版于1936年,故事從《祖母告訴我的故事》寫起到《第四次逃婚》截止,是她少年生活、求學、參軍和逃婚的實錄,展現了一個倡導自由、平等、博愛、追求個性解放、反封建等級制度的進步者典型,也塑造了一個感情濃烈、富于想象、多愁善感的懺悔者形象[8]。在走出山村之后,謝冰瑩就將自己的解放與社會革命結合在一起。從盧梭的《懺悔錄》那里加深了對主人公自身懺悔心理的描寫力度,從俄蘇文學的懺悔的心理上培養出較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民族主義意識,擺脫了個人狹隘思維的限制。
從這一方面的內容可以看出,雖然俄蘇文學作品與現當代湘籍女作家的文學創作都融入了一定的懺悔精神,但是兩者的起源不同。其中俄蘇文學作品的懺悔精神來源于社會現實、宗教信仰,多是從不同階層的角度出發,對人性開展的理性懺悔;而湘籍女作家的文學創作主要是從性別、女性解放、精神意志的發展等多個角度入手。雖然兩者懺悔自省的角度有所不同,但仍然具有強烈的創作價值以及現實意義。通過小說中人物的懺悔,作者實現了對自己思想認知的自省,同時也對社會、國家存在的頑固癥結有了更清醒的認知,在創作上具有較強的指向性,對于讀者思想認知的提升具有引導價值。
批判與諷刺是對現實社會、人性以及自我的思考,在俄羅斯傳統文化中,由于苦難書寫的傳統、人道主義思想的影響,使得批判成為俄蘇文學創作中一個不變的主題。
1812年之后,俄國社會的愛國主義熱情不斷掀起,革命積極分子已經不滿足當時的社會現狀[9]。由此,在文學創作的過程中,俄蘇文學誕生了一批批判現實主義的代表作品。果戈理的作品《死魂靈》中的主人公乞乞科夫是一個投機者、大騙子,他利用沒有銷戶的死去農奴的戶口來騙取大量金錢。這部小說揭示了俄國官僚地主階級的真實面目,對這些腐敗與貪婪的行為進行了批判;另外,果戈理的作品《欽差大臣》則是從人們思想與心靈等方面入手對當時俄國社會進行了批判。主人公赫列斯達科夫生活在俄羅斯當地一座小城中,被大家誤認為就是欽差大臣,因此接受了大家的殷勤與賄賂。果戈理在這部小說的創作中使用了大量的幽默語言,《欽差大臣》也被看作是批判現實主義的代表作品之一。
在蘇聯文學的直接影響下,經過中國國內風起云涌的革命運動的歷練和催發,我國文壇上涌現出一大批藝術特征上與蘇聯早期革命文學相似的作品。這些作品的主人公是清一色的工農群眾,基調積極高昂,作品內容集中于革命運動,洋溢著理想主義光彩[10]。丁玲的小說《水》就是這一影響的代表,是“從個人自傳式的寫法和集中于個人,改變為描寫社會背景”的第一步。盡管這些作品不同程度地存在著藝術上的粗糙,忽視人物性格刻畫,“令人覺得有點空”的弊病,但革命現實主義文學由此而發展起來,它在藝術上也逐步趨向成熟。蘇聯文學對現當代中國的影響不僅僅限于文學層面,當時不少中國青少年正是在這些革命作品的激勵下走上革命道路,“蘇聯文學教給了中國青年以革命的實際”[11]。
列寧也十分肯定托爾斯泰在文學創作中的批判精神,認為列夫·托爾斯泰是偉大的、天才的現實主義藝術家,在文學創作中一方面真實地反映了俄國農奴制改革背景下的社會現實,揭露了當時俄國社會復雜多樣的矛盾;同時,列夫·托爾斯泰在創作中表現出強烈的批判性,對于社會上的虛偽進行強力地批判,反映了當時農民階級強烈的仇恨與反抗意識。
而自“五四”以來,中國文學在創作中受到西方批判現實主義文學與其精神的影響。很多作家與作品凸顯出了強烈的真實性、典型性、批判性。例如魯迅就在小說創作中反映了辛亥革命之前復雜多變的社會現實,表達出了作家憂憤深廣的批判性認識,對吃人的封建禮教傳統、黑暗腐敗現實以及以“奴隸性”為特征的國民性進行了深刻且激烈地批判。在批判主義盛行的影響下,現當代湘籍女作家于文學創作中也融入了這一精神思想,站在批判的角度對社會現實進行了強烈的抨擊。
湘籍女作家白薇的作品《打出幽靈塔》《革命神的受難》等就是對傳統男性進行了反抗與批判。在《革命神的受難》中就有:“為了要使好人都死干凈,養肥那些虎狼。”[12]這一描述站在不同的視角對社會的現實進行了批判。同時,現當代湘籍女作家丁玲、白薇、謝冰瑩等選擇站在“反”男性敘事和“仿”男性敘事的立場,用與生俱來的反叛精神對傳統性別角色進行反抗與批判[13]。
俄蘇文學批判精神的融入為現當代湘籍女作家的創作增添了更大的審美力度,也為讀者揭示出當時的社會現實。通過深刻地呈現社會各階層的真相,剖析道德深處的崩塌,統治階級的腐朽;通過暴露民不聊生的矛盾,表達對現存秩序的深刻懷疑和不滿,闡發革命的根由、動力。而批判現實主義的內涵,不是只有諷刺和批判,而代表著一種寫作態度,深度挖掘人物與環境的關系,寫出時代歷史的整體風貌,深度挖掘人物心理的內外關系,立體展示人性的復雜,深度表達人道主義精神的博大。總而言之,現當代湘籍女作家也是在這些層面上繼承俄蘇文學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書寫20世紀轉型突變時期的中國社會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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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06
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20世紀湘籍女作家對俄蘇文學的接受與融通研究”(項目編號18C0969)。
年穎(1984-),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博士,湖南財政經濟學院人文與藝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現代文學。
I206
A
1673-2219(2022)01-0092-04
(責任編校:周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