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觀察家

文／麻春雅 圖／枕頭＿zhentou

未來，

青春將化為巨浪奔涌。

而現在，

慢慢流動著又何妨。

梅子拿著筆袋，走在教室通往考場的路上。

雖然還是一年級生，但這是一條她閉著眼都能走的路——每走十幾步就是一個小花壇，第三個小花壇有點特殊，多了一株倔強生長的山茶花；進入實驗樓后，要穿過一個露天的羽毛球場，網下總是散落著幾個功成身退的羽毛球“殘軀”；上樓的臺階走到第二十多級時，就能嗅到二樓實驗室傳來的獨特氣味。

梅子總覺得，無論什么環境，事物都是流動的，它可以是聲音、是味道，也可以是時間、是情緒。這是梅子入學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試，她敏銳地觀察到，前前后后一起走向考場的同學之間，也流動著看不見、摸不著的緊張情緒，那是考前的獨特情緒。

梅子發現，一切在流動的東西，都會在某個時刻莫名地緩慢下來，比如剛才很明顯地流動在同學之間的緊張情緒，在進入考場后，流淌得更緩慢了。

距離考試開始還有五分鐘。

“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得見”，一個爛俗到讓語文老師想翻白眼的修辭，卻在這種緊張時刻頑皮地蹦出來，又無比貼切。即使梅子已經在心中笑出了聲，但她并不敢破壞此時的氣氛，畢竟是開學后第一次正式考試，它值得那份全體在場人員給予的敬畏。

沒人掉落針，沒人掉落筆，有的只是窸窸窣窣翻閱試卷的聲音，像極了歐陽修說的“春蠶食葉”。然而，“春蠶食葉”是用來形容下筆的，這個行為在此刻是不被允許的——開考鈴聲響之前，不許動筆哦！監考老師總是不忘警告一番。

梅子每次都特立獨行，在其他同學低頭翻閱試卷時，她喜歡觀察四周。她還能觀察到一個觀察她的人——從發下試卷到鈴聲響起的約莫五分鐘里，監考老師最喜歡觀察學生的動作。她和監考老師對視一眼，又默契地轉移視線，去觀察考場里的其他情狀——有的同學心急火燎地翻著試卷，尋找自己會做的題；有的同學淡定地將試卷對齊、疊正，并不急著看題；還有同學緊張地咬著筆蓋，仿佛下一秒就要在試卷上填寫選項。每當看到最后一種類型，監考老師總是會迅速地提醒：“現在不可以答題哦！”

然而這幾分鐘里，前前后后總會有一兩個同學按捺不住答題的沖動，飛快地拿筆在選項下面劃一條小小的黑線，像是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梅子在心中暗笑著那些同學沒有定力。在她暗笑的時候，監考老師已經走到動筆的同學身邊，輕輕敲一下桌板，提醒他放下筆。

監考老師一定也在心里偷笑吧，梅子想。而監考老師的職責，是當好合格的“反派”，壓制住那些“搶跑”行為，好讓具有儀式感的鈴響，更符合戰鼓的設定。

鈴響。一鼓作氣，大家執筆上陣，戰意高昂。

梅子每次都愿意犧牲自己的一分鐘，來享受五分鐘“靜默”后盡情流動的時間。那已經不能用“流動”來形容了，每一個同學都用最快的速度操起自己的“武器”，唰唰唰地寫下一串答案，在五分鐘里的思考化為奔涌的“巨浪”，宛如江河決堤，傾瀉于紙上。梅子羨慕監考老師，他們一定能看到每一個咬緊了牙與試題戰斗的勇士的模樣，堅定又悲壯。他們一定會感動，也可能會失落，因為在度時如年的監考時刻，他們只能靜靜地看著學生奮筆疾書。少年正在題海里披荊斬棘，而熱鬧是他們的，監考老師什么都沒有。

梅子滿足地結束了觀察，投入戰斗。

考試總和放假完美地綁定在一起。就像太陽落下，月亮必然升起。緊張的考試之后，必定跟著一個放松的小假期。

在小假期到來前的幾分鐘，梅子又開始觀察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她，發現每個同學的椅面都像沾滿了油，大家小心翼翼地扭動著身體，畫面充滿喜感。

講臺上，老師還在大聲地講著假期的注意事項，分貝一句高過一句，音浪在小小的教室里橫沖直撞地流動著。梅子腦補老師回辦公室后大口喝水的畫面，又充滿了新的喜感。

其實每個周末，教室里總會上演這一出戲。任憑老師在講臺上如何賣力宣講，同學們的心早已飛出天際——再過幾分鐘就要重獲自由了，這可是苦學一周后的偉大“重生”啊，哪有心思聽老師講那些細枝末節？

同學們只想著，鈴響之后，以怎樣的姿勢背上書包才是最快的；是從前門走更快，還是朝后門沖人少；他們擔憂著，該不會有倒霉的事情發生吧，如果被老師耽誤了十幾秒，起步慢了些，掙不脫走廊里那浩浩蕩蕩的人潮，也許就搶不到校車的座位了……于是，更多情緒擠進了這間小小的教室，流動的空氣開始發生變化，讓人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

作為一名通校生，梅子從未有過一周不回家的體驗。但在此刻，觀察著那些不安又亢奮的背影，她莫名地有了代入感。

“我把一周的臟衣服帶回家！”

“我的鞋子里塞滿了襪子。”

旁邊的男生傳來了有味道的對話，梅子又偷笑起來。她知道，再過兩天，又能聽到沒有新意的對話，大抵是爸媽做了什么特別的菜，或是拿到了考試進步的禮物。雖然大多數時候不會有新意，但每周梅子都會豎起耳朵，不舍得放過難得的觀察機會，萬一他們聊一本有趣的書呢，或者聊一個超酷的親戚呢，梅子可不想錯過這樣的新發現。

放學鈴響。與考試鈴聲相反，這個指令更像攪亂一池春水的風，讓緩慢的流動加速起來。這一陣旋風，快速地將教室內的同學一掃而空。

梅子等了一周的畫面，從來沒有讓她失望過——書包沒了，人影沒了，雁過無痕。徒留講臺上的老師被風一刮，原地轉了一圈，也長舒一口氣，緩緩收拾起課本和教案。

“為什么放假回家都不積極？”老師問她。

“我想把作業做完再回去，反正回家也是學習，還不如在這里的效率高。因為我喜歡觀察，容易分心，現在的教室，對我來說是最好的……”梅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老師。事實確實如此，只有同學和老師都離開，這個教室恢復至只有時鐘不緊不慢往前走的聲音時，她才會深呼吸一番，停止觀察。仿佛身上有一個名為“觀察”的開關，在此時“啪嗒”一下，暫時關閉。

梅子始終是清醒的——欣賞過校園流動的風景，自己內心何嘗不在醞釀呢？抱怨過后的一次次埋頭苦學，倒頭就睡前的一杯杯熱牛奶，那些積攢著希望與鼓勵的話語，都在她的內心化為一股股能量。她盼望著，那個終將到來的初夏，那場最后的戰斗，以及決戰過后與同學們一起沖出校園，走向更廣闊天地的喜悅。

未來，青春將化為巨浪奔涌。

而現在，慢慢流動著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