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麗珍,曾 欣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絕了”在現代漢語中是一個較為常見的語言表達形式,常見的語義與功能一般是用在形容詞后面表示一種程度,如“萬玉到這個時候總是有羞慚萬分的表情,五官糾聚出一團苦笑,‘大妹子莫看,丑絕了’”(韓少功《馬橋詞典》),或者單獨使用表示一種主觀評價,如“絕了,絕了!”(賈平凹《秦腔》)。但是作為具有評價程度語義的“絕了”還有一個話語標記的功能為人所忽略,至今無人關注和研究。那么,這種功能到底如何?又是如何形成的?其形成動因和機制值得探討。
關于話語標記,學者看法不一。廖秋忠將其稱為“插入語”,指出其功能上突顯語言片段之間語義轉承關系,位置上居于句首,位于主語之前,少數居句中[1]。佐伊基(Zwicky)將句法上具有經常出現在句子開頭來使交談繼續;在韻律音質上是獨立的,可以通過重音、停頓從上下文語境中分辨出來;在句法上是獨立的,不與相鄰單位構成任何更大的句法單位等的表達式稱為話語標記[2]。弗雷澤(Fraser)把話語標記定義為從連詞、副詞和介詞短語等句法類中抽取出來的,用來標示它們所要介紹的節段與它前面節段之間的關系的表達式。它們有一個核心意義,這種意義是程序的(procedural)而不是概念的(conceptual),對它們更確切更具體的解釋還要通過上下文來協調[3]。劉麗艷認為話語標記用以區別其他詞類的特性主要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對口語交際信息的依賴性;意義的程序性;句法的可分離性和功能的元語用性等[4]。綜合各位學者對于話語標記的認識,我們從三個層面總結話語標記的特征:
第一,語法層面:獨立于句法結構,不作句子的語法成分。
第二,語義層面:較少表示概念義,較多表達情感態度意義。
第三,語用層面:具有語篇銜接功能,在人際交往中具有表達言外之意的功能。
我們通過這三個方面來看看“絕了”的話語標記性質。如:
(1)你吃飯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竣佻F代漢語用例如果沒有注明出處,都來源于北京語言大學漢語(BCC)語料庫網絡版。
——絕了!食堂十點半都擠得要死,我沒吃就回來了。
(2)哪知過了一周多,與女兒逛書店,又忍不住踅到那書架前,絕了,一冊《一寸千思》真還平平躺在上面,只一冊。(《人民日報》2000-06-10)
在上述兩例中,從語法層面看,“絕了”獨立于上下文句子之外,不充當某一個句子的語法成分。從語義層面來看,例(1)中的“絕了”不表示某個事物概念的意義,其主要表達的語義是對“食堂十點半都擠得要死”這種人很多的情況作出主觀評價,而且“絕了”表達的是一種反諷的負面評價;例(2)中的“絕了”從語義層面來說幾乎沒有概念義,是說話人對下文出現的情況的主觀評價,表達的是說話人的一種吃驚的狀態。從語用層面來說,兩例中的“絕了”都具有語篇銜接功能。例(1)中“絕了”銜接了兩個話題,前一分句問“吃飯為何如此快就回來了”,對話中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為什么這么快就回來了”,而是談論另外一個話題,說“食堂十點半吃飯的人都很多,我沒有吃飯”,等于從另一個角度回答了“我為何回來這么快”?!敖^了”在其中起到轉換話題的功能。例(2)中“絕了”的語用功能也主要是語篇銜接和話語評價,這種“絕了”也可以刪除但不影響句子語義的表達,也不影響語義的連貫性等,如“又忍不住踅到那書架前,一冊《一寸千思》真還平平躺在上面,只一冊”。因為走到書架前,自然就看到了一本書躺在書架上,上下文非常通暢,但是加上“絕了”之后,“只有一冊書”的信息就凸顯出來了,所以,這種信息焦點凸顯功能同樣是話語標記的語用功能。
因此,從話語標記所具有的語法、語義以及語用的三個層面的特征來看,“絕了”可以判定為漢語表達中的一個話語標記。
功能語言學主張語言單位的功能主要包括概念功能、語篇功能和人際功能。概念功能指的是語言對人們在現實世界(包括內心世界)中各種經歷加以表達的功能;語篇功能指的是語言使本身前后連貫、并使語域發生聯系的功能[5];人際功能指的是講話者運用語言參加社會活動的功能。作為話語標記的“絕了”,其功能主要體現在語篇功能和人際功能上。
1.語篇銜接功能
“語篇是在任何語境中以任何形式出現的語言,如兩個句子組成的序列,對話錄音,會議,采訪,小說,劇本等”[5]。語篇是連貫的,這種連貫是顯性與隱性的統一,是形式和意義的統一,是靜態與動態的統一,是內部機制與外部機制的統一[6]。話語標記能影響前后文的連接和表達某種情感態度,是語篇中的重要銜接手段。語篇表達有時是圍繞著一個話題展開,有時是在幾個話題間進行轉換。話語標記“絕了”的語篇功能體現為轉換話題、話語解釋和話語總結。
第一,轉換話題。在語言表達中,說話人運用“絕了”由一個話題轉換到另一話題,如:
(3)——當下大家坐下,又談起戲來。
——馬明說:“戲還有什么說的?絕了!我不愛看白話戲,可這出不一樣。
——我愛看這出戲,我愿意天天看。我簡直分不清你們在那里做戲還是做真。后來,我自己也變成了焦仲卿,跟你一道發愁發恨?!保W陽山《三家巷》)
(4)——你回來的時候看到一只貓了嗎?
——我看到了。絕了,我剛剛走路走得好好的,路上突然竄出只貓給我嚇一跳。
例(3)中,在馬明說話之前已經表明了本次談話的主題“戲”,馬明開始說話時也是在延續“戲”這個話題。“絕了”與前后語句沒有句法上的聯系,但是“絕了”之后馬明引出了另外一個話題“這出戲”?!斑@出戲”不同于前面的“戲”,后面的話語也是圍繞“這出不同的戲”而展開的。例(4)中問話人的話題是“看見貓了嗎”,答話人先是回答了問話人的問題,而后通過“絕了”將話題轉到了“貓是怎么出來的”。
第二,話語解釋。當“絕了”后為不同于前面的新話題時,說話人往往會對新話題進行具體的闡釋,此時“絕了”也就成為了釋因標記,是說話人對新話題的闡述與說明,如:
(5)——他們打架你走開就行了,你怎么也和他們打起來了???
——我本來想走開的,絕了,他沖過來就給了我一巴掌,氣死我了。
此例中,上句是問話人詢問打架的緣由,答句中“絕了”之前是答話人在說本來不想參與打架,而“絕了”之后則是解釋自己為何又會參與此次打架,“他沖過來就給了我一巴掌”,所以“我”被氣到了?!敖^了”在句中具有話語釋因的功能,將前后兩個分句有機地結合起來。
第三,話語總結。在語篇表達中,話語標記“絕了”可以對前文所述內容進行總結,如:
(6)他接著解釋:山面是否披上綠裝?田面是否一片金黃?路面是否四通八達?屋面是否新磚新瓦?桌面是否盤碟交錯?人面是否喜上眉梢?絕了,這真是考察干部政績的好辦法!(《福建日報》1992-12-20)
例(6)中“考察干部政績的好辦法”是對前面考察干部具體方法的總結,“絕了”既引出這種總結,同時也是對以上方法的一種評判,例(6)也可以表達為“這種考察干部政績的好辦法真是絕了”,把“絕了”提前使之單獨成句,更凸顯其總結功能。
2.人際交往功能
語言除具有表達講話者的親身經歷和內心活動的功能外,還具有表達講話者的身份、地位、態度、動機和他對事物的推斷、參加社會活動、建立社會關系等功能。語言的這一功能稱作“人際功能”。通過這一功能,講話者使自己進入到某一個情景中來表達自己的態度和推斷,并試圖影響別人的態度和行為[7]。人際交往功能是語言的基本功能,話語標記的人際交往功能是顯而易見的。話語標記“絕了”的人際交往功能主要包括凸顯新信息和凸顯主觀態度。
第一,凸顯新信息。話語交際的過程也是信息傳遞的過程。在交際活動中,說話人將自己所要傳遞的信息以信息單元(information unit)的形式組織成一定的信息結構,通過語言結構形式表達出來[8]。信息單元可以根據說話人對聽話人所持有的知識狀態(knowledge state)的假設分成新信息和已知信息。新信息指的是說話人從聽話人角度認為聽話人不可復原的信息,即上文未提及的事物或者意料之外的事物[9]?!敖^了”作為話語標記時,其后往往跟著說話人需要聽話人所注意的、此前未曾知道的新信息,因此,它具有凸顯新信息的作用。如:
(7)我要不是親眼所見我都不敢相信,絕了,他一頓能吃四碗飯。
例(7)中“絕了”后面引出“我親眼所見又不敢相信的事情——他一頓吃四碗”,而“一頓能吃四碗”這一信息相對前面來說是未知的、全新的。加上“絕了”更能使“一頓吃四碗”這一新信息得到凸顯。
(8)而另一首喪葬曲《苦伶仃》長歌當哭,一下使人跌入痛苦的深淵。其凄婉揪人心肺,其哀傷在空氣中震顫,此時,怕是最剛強的漢子也止不住眼淚刷刷流淌。那嗩吶聲絕了,讓人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走出文化館,昨日的信天游、今日的嗩吶聲不斷在耳際縈回。(施雪鈞《抓把黃土撒上天》,《文匯報》2002-10-06)
在信息凸顯中,也可以將要凸顯的信息和“絕了”連起來表達,如例(8)的“那嗩吶聲絕了”,也就是說,下文表達的信息重點是在“嗩吶聲”,凸顯了嗩吶聲“絕”在喪葬曲的凄婉揪人心,半天讓人回不過神,不斷縈繞在耳際。其實,例(8)也可以形成和例(7)一樣的信息凸顯結構,說成“絕了,那嗩吶聲讓人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而把“嗩吶聲”提前與“絕了”組合,其實是為了更精準地凸顯新信息。
第二,凸顯主觀態度。話語中或多或少都會含有說話人的主觀態度。在互動交際中,除了交流命題內容,說話人還會表達個人感覺、態度、價值判斷或者評估[10]。話語標記“絕了”的凸顯主觀態度功能格外突出,其表達的情感態度主要有意外、憤怒以及欣喜。如:
(9)我聽見什么在叫,走過去一看,絕了,兩只貓在打架呢!
(10)絕了!你這意思是我幫你還幫錯了是吧!
(11)這件衣服我想買好久了,一直沒找到。絕了,今天就在這兒看到了。
例(9)中,“絕了”之前的內容是說話人的疑惑——聽見什么在叫,“絕了”之后則是說話人發現自己所聽到聲音的來源——居然是兩只貓在打架,這是出乎說話人意料的,此處“絕了”表達說話人的意外之情;例(10)中“絕了”之后的話語可以看出說話人此時處于一種憤怒的狀態,“絕了”表示說話人的憤怒態度;例(11)中,“絕了”之后是說話人居然就在這里看到了自己好久沒有買到的衣服,“絕了”表示說話人的欣喜之情。當然,有時候“絕了”也不是單純表達一種感情,如例(11)除了有欣喜之情外,也同時含有意外之情。
從上述內容可以看出,話語標記“絕了”在表達說話人態度的時候,必須結合當時具體的語用環境去理解,否則就會產生偏差,由此可見,話語標記“絕了”對語境有很強的依賴性。
綜上可知,話語標記“絕了”在篇章銜接上具有轉換話題、話語解釋以及話語總結的功能;而在人際交往中又具有凸顯新信息和凸顯說話人主觀態度的功能?!敖^了”是一個具有多功能的話語標記。
“絕了”成為話語標記是比較晚近的事情,它的形成經歷了一個發展變化的過程。
《說文·糸部》中將“絕”解釋為“斷絲”[11],“絕”的本義是一個動詞。如:
(12)其折骨絕筋,終身不可以相及也。(《荀子·修身》)
(13)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論語·衛靈公》)
例(12)中“絕”為“折斷、斷開”之義,例(13)中“絕”為“斷絕、用盡”之義。
最初的“絕了”的線性結構應該就是“動詞‘絕’+了”。其中“絕”為“斷絕、用盡”義,“了”是表示動作的完成,“絕了”表示某種事物已經斷絕了。這種用例最早見于宋代,如:
(14)雖饑渴交攻,而花與水皆不可及,已而明甚,前遇雙石洞門,欲從右入,恐益遠,乃由左戶而過,如是者三,則在大洞中,花水亦絕了。(〔宋〕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七)
(15)又以嘗劾章惇,奏入不報。一日,陛對上謂公曰:“章惇文字勿令絕了?!惫ㄎǘ恕#ā菜巍滁S巖孫《仙溪志》卷四)
大數據對政府傳統管理理念形成挑戰,全面樹立大數據意識是政府提高大數據管理能力的關鍵,是推進政府治理創新的重要條件,當前政府管理部門大數據意識的缺乏,社會公眾對大數據認識不足,影響了數據資源的創新應用。①要加強大數據宣傳力度,在全社會傳播普及大數據知識,自上而下全面提高大數據素養,將大數據理念滲透人們的思想之中,促使社會公眾與政府共同樹立大數據意識。②要提高大數據培訓力度,重點要加強對政府工作人員培訓,轉變他們傳統政府治理觀念,培育大數據思維意識,樹立科學的大數據治理理念,促進政府治理能力的提升。
上例中,無論是“花水絕了”,還是“文字絕了”,都是表示“某物斷絕”“消失凈盡”之義。這種用法很多,且一直沿用到現代漢語中,如:
(16)(滿生)索性把前日焦氏所贈衣服香囊拿出來,忍著性子,一把火燒了,意思要自此絕了念頭。(〔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一)
(17)一年下來,全村的綿羊就快絕了種。(路遙《平凡的世界》)
這種“動詞‘絕’+了”可以形成“絕了+NP”結構,如例(16)(17),也可以形成“NP+絕了”結構,如例(14)(15)。
話語標記“絕了”的篇章銜接和人際交往功能中,有一個核心的功能特征就是表達主觀評判,這種主觀評判既可以從前述“NP+絕了”結構中發展出來,也可以從形容詞“絕”作謂語發展出來。從上文可以看到,“絕”從先秦開始就有動詞的用法,形容詞的用法是在動詞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從語義邏輯上說,事物斷絕了,就是事物缺少了,從這個語義上發展出“絕”的形容詞義“獨特的、獨一無二、極好”等。如:
(18)逢蒙絕技于孤矢,班輸榷巧于斧斤。(《漢書·敘傳上》)
(19)(桓譚)少好學,徧治五經,能文,有絕才。(〔漢〕劉珍等《東觀漢記·桓譚傳》)
(21)昔往今來歸,絕景無不經。(〔唐〕李白《贈僧崖公》詩)
在以上四例中,“絕”作形容詞充當定語,修飾后面的名詞“技”“才”“色”“景”。這種形容詞后面也能夠加“了”,構成“NP+形容詞‘絕’+了”的結構,“絕了”充當謂語,陳述NP怎么樣了,由于謂語是形容詞,同時也就表達了說話者對NP呈現這種形容詞所表達特征的一種主觀評判。這種使用出現較晚,一直到宋代才偶見用例。如:
(22)風來樹動,浪起船高,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一種平懷,混然自盡,則此四句頌,頓絕了也。(〔宋〕圜悟克勤《碧巖錄》卷一)
例(22)中“頓絕了也”是說前面四句佛經偈頌所體現的頓悟真是非常獨特的?!癗P+形容詞‘絕’+了”結構后世用例一直不多,到明清時期亦不過數例。如:
(23)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進學,內才畢竟也好,似這樣人可是才貌兩絕了。(〔明〕陸人龍《三刻拍案驚奇》第三回)
(24)絕妙好詞!佩丫頭真是豐神獨絕了?。ā睬濉沉合鞠闩f尉《海上塵天影》第三十六回)
(25)你裝男子全無女流之態,今改女子妝梳又無男子之形,真是雙絕了。(〔清〕佚名《三門街前后傳》第一百十六回)
雖然這種結構的“絕了”用例較少,但是形容詞“‘絕’+了”更能表達說話人的主觀評判,而且形容詞作謂語,具有陳述話題的功能,因此,這種結構是話語標記“絕了”的一個來源。如:
(26)這里先把園里景致略一透露,卻是可望不可即的。這法子好!絕了。(〔清末〕陳蝶仙《淚珠緣》第二十四回)
此例是目前能夠見到的最早接近于話語標記用法的“絕了”,“絕了”煞尾,用于總結前面的內容,符合上文談到的話語總結功能。其中的“絕”是形容詞,表示“極好”“獨特”之義。
動詞“絕”除了“動詞‘絕’+了”所展示的意義外,還具有“竭、盡”之義。該義較早就有用例。如:
(27)凡行軍之道,無犯進止之節,無失飲食之適,無絕人馬之力。(《吳子·治兵》)
(28)是以松柏箘露夏槁,江河三川絕而不流。(《淮南子·本經訓》)
(29)淮水不絕波瀾高,盛德未泯生英髦。(〔唐〕李白《贈華州王司士》)
以上三例之“絕”均為“竭、盡”義。例(28)之“絕”,高誘注:“絕,竭也。”這種語義的“絕”可以位于動詞的后面充當補語,形成“V+絕了”的結構。如:
(30)王姐夫,你忒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休放你姐夫出去。(〔明〕抱甕老人《今古奇觀》卷五)
(31)好詩,把他的行徑都說絕了。(〔清〕曹去晶《姑妄言》第十二卷)
以上“V+絕了”都是表示“V盡了”之義。這種“V+絕了”結構中的V不僅是一般的動作動詞,它還會擴展到心理動詞,甚至是擴展到形容詞。
從一般的動詞擴展到心理動詞和形容詞,這個過程其實是“絕了”的一個詞匯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由于“絕了”前詞語的語義發生了變化,“絕”的“竭、盡”義不能夠凸顯,而是重新分析成表動作或者性狀的一種程度,這時“絕了”的凝固度會不斷增加,形成一個類似于程度副詞的語言單位,但是它只能位于心理動詞或形容詞的后面,除了表示程度高外,同時也表達一種主觀評判。如:
(32)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清〕曹雪芹《紅樓夢》第三十五回)
(33)在金陵時,不知怎樣就忘絕了。(〔清〕王浚卿《冷眼觀》第七回)
(34)我回過念來悔恨絕了,夜間便尋只個自盡。(〔清〕陳蝶仙《淚珠緣》第三十二回)
心理動詞不僅可以是單音節的“想”“忘”,還可以是雙音節的“悔恨”。“想/忘/悔恨絕了”既可以分析成“想/忘/悔恨盡了”,也可以理解成“非常想/忘/悔恨”。當心理動詞擴展為形容詞時,“絕了”就只能理解成表示程度高的語義了。如:
(35)眾人道:“妙絕了,天然,秦、漢二字,掃、擋兩字,也對得好,我們賀雙杯?!保ā睬濉酬惿镀坊▽氳b》第三十七回)
(36)眾人益發奇絕了。(〔清〕逍遙子《后紅樓夢》第三十回)
(37)詩果然好絕了,只不過魁弟弟不配講這種話。(〔清〕陳蝶仙《淚珠緣》第七十四回)
(38)夢庵大笑起來道:“狡猾絕了。”(〔清〕陳蝶仙《淚珠緣》第三十六回)
(39)陸位明聽了這話,駭異絕了。(〔清〕天虛我生《柳非煙》第十九回)
“形容詞+絕了”結構中,形容詞可以是單音節的,如例(35)(36)(37),也可以是雙音節的,如例(38)(39)?!敖^了”位于形容詞的后面,一般都不會將“好絕了”分析成“好盡了”,也不會將“狡猾絕了”分析成“狡猾盡了”,而是將它們理解成“很好”“非常狡猾”之義。
當然,正是這種補語的位置,理論上還可以將“絕了”前面的成分理解成一個類NP的成分,形成一個主謂結構,因為漢語中,無論是動詞還是形容詞都可以充當主語,這種分析在句法理論上是可行的,在語義理解上也是勉強可通的。所以,我們把這種結構中的“絕了”看成是話語標記“絕了”的另一個來源。因為按照這種思路,“V/A+絕了”就同前文“NP+絕了”是一樣的構成,那么例(26)中的“這法子好!絕了”也就可以解釋得通了,因為“這法子好”是一個VP結構,所以例(26)其實就是一個“VP+絕了”的結構,這種結構也可以理解成是從“V心理+絕了”結構擴展而來的,因為“絕了”已經詞匯化成一個雙音節詞,具有程度高的主觀評判功能。因此,發展到現代漢語中,就有類似于例(26)這樣的結構:
(40)打開盒子,嗬,里邊還有一條長長的翠鏈子,一環扣著一環,從盒蓋兒一直連著盒底兒,絕了!(霍達《穆斯林的葬禮》)
(41)他還是不讓我講話,那優美的男高音唱《打虎上山》絕了。(李國文《沒意思的故事》)
“絕了”的形成有兩大動因:一是句法位置的動因,即謂語位置和補語位置的獲得;二是語義動因,表示高程度的主觀評判義的形成,即主觀化。
1.陳述評判句法位置的獲得
語言演變的事實顯示,任何語言要發生變化,首先必須處于一定的語法環境中?!敖^了”要演變成具有主觀評判性的話語標記,需要獲得一個能夠對話題進行陳述的句法位置。動詞“絕”和“了”連用充當謂語時,在近代漢語中,絕大部分的用例是構成“絕了+NP”結構。如:
(42)哥哥,留著侄兒,休絕了俺楚家后代。(〔元〕鄭廷玉《楚昭王疏者下船》第三折)
(43)告觀世音,差二郎來收他,絕了你兩家后患。(〔元〕楊景賢《西游記》第十五出)
上例的“絕了+NP”結構中,“絕了”主要是體現其支配賓語的功能,在語義上也主要是表達客觀事實,即“斷絕或滅絕了NP所表達的對象”,這種語法位置和陳述評判的功能相去甚遠,很難發展出話語標記“絕了”。
當然,動詞短語“絕了”在近代漢語中也有少數的“NP+絕了”的用例,主要是描述客觀的事態變化,如:
(44)見他氣絕了,用得力乏,即走到廟里門檻上坐了半晌。(〔明〕方汝浩《禪真逸史》第三回)
(45)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已自命絕了。(〔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七)
例句中的“絕了”已經獲得了陳述功能,但缺乏主觀性。前文已經談到,“絕了”在兩種語法環境中更能夠發展出話語標記:一種是“形容詞‘絕’+了”充當謂語時,如例(24)“佩丫頭真是豐神獨絕了”中,“絕了”對“佩丫頭的豐神”進行描述的同時,也進行了主觀評判;另一種是“V心理/A+絕了”句法環境,這種句法環境是發展出話題標記“絕了”的主要結構式。如:
(46)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清〕曹雪芹《紅樓夢》第三十七回)
(47)賢婿為何如此打扮?難道果是女子?這也奇絕了。(〔清〕云封山人《鐵花仙史》第十六回)
上例中的“絕了”具有表示程度深的主觀評判功能,至此就具有了向話語標記繼續演變的極大可能。
2.“絕了”語義的主觀化
語言的主觀性是指說話人在所用語言中表現的“自我”成分,即說話人在語言使用過程中表明自己的立場、態度以及感情。主觀化則是指語言為表現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的結構形式或經歷相應的演變過程[12]。主觀化是一種“語義—語用”的演變,即“意義變得越來越依賴于說話人對命題內容的主觀信念和態度”[13]。
“絕了”作動詞短語,其后所帶賓語為客觀存在的事物時,如例(42)至(45),是不帶主觀色彩的。當動詞短語“絕了”充當心理動詞補語的時候,如例(46)的“想絕了”,“絕了”對“想”進行補充說明,“想”本身就是心理動詞,對心理動詞進行補充說明,“絕了”含有說話人更多的主觀評判性。特別是當“絕了”位于形容詞后,如例(47)的“奇絕了”,“絕了”是對形容詞“奇”的程度進行補充說明,具有更多的主觀性,“奇絕了”相當于“非常奇特”之義。因此,從“NP絕了”發展到“VP絕了”再發展到“AP絕了”,其實也是一個主觀化的過程。
話語標記“絕了”形成的機制主要是類推擴展、重新分析機制和句法外置。
1.類推擴展和重新分析
類推擴展是指語言在使用過程中將某些用法移用到相鄰或者同類的成員身上。在類推擴展的過程中往往帶有重新分析,因此我們將兩個機制一起進行探討。“絕了”的形成過程中就具有這樣的特點,“絕了”最初就是動詞“絕”和“了”的線性連用,構成“NP+絕了”結構。如:
(48)一氣氣得頭昏眼花,飲食多絕了。(〔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三)
這種結構可以類推擴展至“VP+絕了”結構,這是因為VP同樣可以充當主語。如:
(49)上去要重兌銀子,前邊五兩銀子,已輸絕了。(〔明〕袁于令《隋史遺文》第十二回)
例(49)如只看“輸絕了”好像可以理解成動詞加上補語結構,但是上下文整體可以看成“前邊五兩銀子已輸絕了”,我們完全可以將這句話重新分析成“前邊五兩銀子已輸│絕了”,豎線前面是一個主謂結構充當主語,后面的“絕了”依然是表示陳述的謂語,只是此時的“絕了”所陳述的不是事物,而是一個比較復雜的事件。“前邊五兩銀子已輸”可以看成是例(48)中簡單名詞“飲食”的一個類推擴展形成的。語言能夠類推擴展,就是因為在具體的語用環境下,可以根據前后成分搭配的變化,順應語言成分之間的搭配關系而作出重新分析?!帮嬍辰^了”就是“飲食完了”,即“不再飲食了”之義,而“輸絕了”就是“輸完了”之義。這種一般動詞搭配“絕了”還能進一步類推擴展至心理動詞。如:
(50)我竟愛絕了他。你可愛他?(〔清〕花月癡人《紅樓幻夢》第九回)
“愛”是心理動詞,與“絕了”搭配后又體現出與一般動詞搭配不一樣的特點,搭配心理動詞更多地凸顯“絕了”的深程度義,“愛絕了他”已經不能直接理解成“愛完了他”,但是可以從這個語義理解出“愛他愛到完了”義,能夠重新分析成“我非常愛他”,由此“絕了”不斷凝固成一個固定的成分。由于心理動詞既含有動詞的一些屬性,又含有形容詞的一些屬性,所以,“V心理+絕了”是可以類推擴展出“形容詞+絕了”結構的。如:
(51)眾人一聞此言,各皆鼓掌,稱妙絕妙絕了。(〔清〕何夢梅《大明正德皇游江南傳》第三回)
(52)老兄,你切莫把他平日的那番俠烈認作他的得意,他那條腸子是涼透了,那片心是橫絕了!(〔清〕文康《兒女英雄傳》第十六回)
發展到“AP+絕了”結構是“絕了”成為話語標記的關鍵階段。試比較下例與前文的例(26):
(53)照這樣說,他的詩定好絕了。(〔清〕陳蝶仙《淚珠緣》第二十九回)
例(53)一般可分析成“他的詩[定[好[絕了]]]”,即“他的詩”是主語,“定好絕了”是謂語,謂語中又是一個狀中結構,即“定”為狀語,“好絕了”是中心語,而這個中心語又可以理解成一個“形容詞+補語”的結構。但是,當我們看了例(26),發現例(53)也可以分析成“他的詩定好,絕了”。之所以會形成例(26)這樣的結構,其中有一個重要的機制就是句法外置。
2.句法外置
通常所說的外置(extraposition)是指一些語法成分沒有出現在通行的位置上,而是被置于該位置之后。戴曼純、高海英就曾指出“主語外置”“定語外置”“介詞短語外置”以及“補語外置”四種外置情況。這種外置指的是語言序列空間排列上的右向移位的一種句法操作,并沒有改變句法成分之間的語法關系。句法外置是從核心句法成分(謂語)向非核心句法成分(補語或狀語)的句法移位,這種移位改變了句法成分在句中的語法位置[14]。我們認為話語標記“絕了”的形成也有一個句法外置的過程。這種外置的過程與其他學者所說的有所差別,“絕了”是真正的外置,從句內成分外置于句外,“絕了”單獨成句,是對前面整個句子所表達的內容進行主觀評判。上文例(53)演變成例(26)的表達就是一個句法外置的過程。句法外置的形成主要是出于語義表達的需要,是信息焦點凸顯的需要。我們知道,在沒有標記的情況下,信息焦點都是遵循靠后原則的,一般是舊信息在前,新信息在后。例(53)中“絕了”本是形容詞的補語,它右向后置之后,“絕了”可以成為一個述語,“絕了”前整個內容可以看成是一個話題,對話題進行陳述和主觀評判,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意見,都是需要凸顯的信息焦點。再對比以下例子,我們就會對句法外置看得更加清楚。如:
(54)這曲兒也被他唱絕了,還有風流過他的嗎?(〔清〕夏敬渠《野叟曝言》卷三)
(55)他把那支純樸的民歌唱絕了,是我這輩子所聽到的氣勢最為磅礴的演唱。
(56)這首曲子由他唱,絕了!
(57)我也哭了,這戲演的再加上音樂,絕了!
例(54)(55)都是“V+絕了”,當語用需要對整個事件進行評判的時候,“絕了”就容易形成外置,這是對動作評判發展到對事件評判的一種句法反映,如例(54)“唱絕了”是對“唱歌怎么樣”的動作評判,例(56)的“絕了”是對“他來唱這首歌”這件事情怎么看,其中也包含了對歌唱得怎么樣的評判,但除此之外,還包括了對整個事件其他環節的關注,因此含有更多的主觀性。話語標記“絕了”形成后,若想對一個完整事件進行主觀評判,“絕了”是可以外置的,如例(57)。當然,“絕了”作為話語標記的大量使用還是更多在現代漢語口語中。
跨層結構“絕”+“了”的線性排列在宋開始出現,最初這種“絕了”一般構成“NP+絕了”和“絕了+NP”結構,由前者類推擴展出“VP+絕了”結構,甚至進一步類推擴展出“VP心理/AP+絕了”結構,這使得“絕了”獲得了表示程度深的主觀評判功能,這種“絕了”進一步主觀化,為了凸顯信息焦點而發生句法外置,這樣,話語標記“絕了”就形成了。話語標記“絕了”在近代漢語中極少見,只有個別用例。話語標記“絕了”的大量使用是到現代漢語口語中才有的現象,其在具體的語境中具有話題轉換、話語解釋和話語總結等篇章銜接功能,同時又具有凸顯新信息和凸顯說話人主觀態度的人際交往功能?,F代漢語中,不同發展階段的“絕了”都在繼續使用,而話語標記主要是在口語中使用更加廣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