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石華 陶盎然
《紙還有未來嗎?:一部印刷文化史》(Interacting with Print:Elements of Reading in the Era of Print Saturation)(以下簡稱 《紙還有未來嗎?》)由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于2021年5月出版。該書的中譯本出版對國內的印刷文化史研究而言是一個福音,因為該著作以 “交互”的概念視角和方法來討論“人們如何與印刷品交互,人們如何使用印刷媒介與他人交互,以及印刷文本和圖像如何在復雜的媒介生態中彼此交互”等問題,并以18個關鍵詞作為切入點,系統而全面地為我們揭示了18—19世紀的西方印刷文化史。
《紙還有未來嗎?》一書最大的理論貢獻在于創造性地運用交互性的理論視角對西方印刷文化史進行深入的分析?!敖换バ浴笔且环N“用于分析人與人之間、人與機器之間以及機器與機器之間交互的廣義概念”。[1]96它與媒介技術的發展密切相關,并在大多數時候被視為是新興媒介的特定表征,用以作為和舊媒介進行區別的指標。但這并不意味著它僅是視聽/圖像域的產物,它存在的歷史遠比我們所認為的要久遠,尤其是在印刷域中。媒介學者德布雷把“媒介域”作為人類媒介發展歷史分期的依據,并將人類文明史劃分為:文字 (邏各斯域)、印刷(書寫域)和視聽 (圖像域)。[2]對照三個不同的媒介域分期,18—19世紀的印刷文化時代屬于典型的印刷域。從 《紙還有未來嗎?》一書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交互性”在印刷域中的廣泛應用。
對交互性的理解大體存在兩種界定脈絡,一是作為對內容進行控制的交互性,二是作為反饋的交互性。[3]“組論”小組在對西方印刷文化史分析時采用的“交互性”界定主要偏向于“內容控制”。根據18—19世紀的信息傳播技術和印刷實踐來看,作為對內容進行控制的交互性比較符合 “印刷域”的歷史情境。畢竟作為反饋的交互性更多的是體現在20世紀末期到21世紀的“視聽/圖像域”媒介環境中。在由紙張和印刷技術建構的印刷域中,讀者與印刷品、印刷品與非印刷品、印刷品中介下的人與人的交互主要是以文本媒介及其內容作為共同樞紐來進行互動,雖然有一定程度的反饋,但這種反饋的即時性仍存在很大的問題。因此對內容的控制就成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議題。斯特沃特·阿肖普 (Stewart Alsop)把交互性描述為四個層次:“觀看”(watching)、 “瀏覽/導航”(navigating)、“使用”(using)和 “編程/控制”(programming),其中“控制”是“交互性”的最佳表現形式,因為讀者或用戶可以自己賦予內容以含義并控制整個交互體驗。[4]就作為對內容進行控制的交互性的界定而言,其理解路徑是從“人類能動性角度界定交互性,并且將人類參與和設計或使用的自由度看作是界定的變量”[1]92。
以書籍為代表的印刷品,它們的交互性源自其物質性和可供性。作為以紙張為基礎單元的印刷品在經過一定數量的裝訂后會產生諸多可供進行交互的空間。這些空間為讀者的空間再生產提供了物質性基礎,例如,紙張的物質性存在決定了人與之交互存在折疊、剪切和粘貼三種不同的實踐方式。[5]257以紙張為中心的印刷媒介因其物質性,為人們與印刷品的交互提供了很好的書寫平臺。這一平臺改良了人與物之間傳統的銘刻交互實踐,它借助印刷術的技術賦權實現了規?;虒?,提升了信息知識的存儲能力。印刷域中的這種傳播物質性決定了印刷媒介是一種“銘刻媒介”,因此在人與印刷品的各種交互實踐過程中主要是通過“刻寫實踐”的方式實現了信息知識的存儲化和記憶化?!翱虒憣嵺`”是相較于“體化實踐”的一種能夠“說明記憶如何在身體中積淀或積累”的行為?!拔覀兺ǔ0芽虒懏斪鱾鬟f社會記憶的特許形式,我們認為社會刻寫體系的傳播和周密化,有可能讓它的記憶能力得到有說明意義的發展?!保?]另外,印刷品的物質性及其傳播的內容則賦予了印刷品具有較好的“可供性”(affordance)。印刷品的這種“可供性”并不是封閉的,而是具有很大程度上的開放性和可塑性。在傳播學領域中,“可供性”廣泛地被應用于強調技術/物的性能或特征能夠為個體的使用承擔什么,并具有信息生產、社會交往以及移動等維度。[7]作為物的印刷品,它的信息傳播特性為出版者和讀者搭建了溝通的橋梁,更為讀者的信息需求提供了客體對象。印刷品本身的 “可供性”為其“交互性”奠定了扎實的內容基礎,即它為讀者在獲取內容時呈現了“使用”層面意義上的交互性。由此可見,印刷品的物質性和可供性為人的社會記憶形塑與延續提供了基礎保障和核心內容,從而為人與印刷品的交互賦予更多的文化意義。
印刷品作為一種大眾傳播的媒介載體,它在信息的傳遞觀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信息傳遞過程實際上是一種交互過程,信息的能量在交互過程中得以加強,從而實現信息的增值。[8]將“交互性”引入印刷文化史研究中,有助于我們綜合性地討論個體讀者的閱讀體驗、印刷品社會場域中的媒介生態環境以及印刷品的社會整合意義,從而實現印刷文化的意義增值。這種意義增值是以往印刷文化史研究中所欠缺的,因此從交互性視域來重新審視印刷文化實踐是十分必要且重要的。與此同時,這種從交互性視域來審視印刷文化實踐,還將為我們提供一種全新的“指示”[9]意義,即在作為對內容進行控制的交互性 (觀看、瀏覽/導航、使用、編程/控制)框架下來幫助我們更好地了解18—19世紀西方的印刷文化史脈絡。
在崇尚紙張與文字書寫能力的印刷域中,印刷品被賦予了強大的固定性功能。伊麗莎白·愛森斯坦在《作為變革動因的印刷機:早期近代歐洲的傳播與文化變革》一書中強調了印刷術因其固化功能和累積性變化從而具備強大的保存威力。[10]另外,本尼迪克特·安德森也在《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一書中強調了印刷術這種固化功能,即印刷資本主義的發展使得印刷語言在“拉丁文之下,口語方言之上創造了統一的交流與傳播的領域”“賦予語言一種新的固定性” “創造了和舊的行政方言不同的權力語言”,從而奠定了民族意識的基礎。[11]當印刷術的這種固化功能被廣泛接受后,容易使得人們對讀者與印刷品進行交互時的能動性產生忽視,甚至是形成一扇百葉窗遮蔽了讀者對內容進行控制的能力。
人與印刷品的交互是印刷文化實踐中最常見的實踐方式,因為印刷品作為信息傳播工具的同時也是一種文化產品,是文化消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讀者與印刷品進行閱讀交互時,讀者不僅可以在出版商特意留下的“空白”處進行反映自身閱讀體驗的“標記”,以折疊、剪切和粘貼的方式來對“紙張”進行交互,也可以通過“增厚”的交互實踐在既有文本的基礎上添加諸多自己感興趣的新文本或素材,還可以依據自身的審美偏好和品位對書籍進行“裝幀”。在“交互性”的視角下再審視18—19世紀的印刷文化,不難發現在閱讀過程中充滿著各種讀者與印刷品/紙張進行抗爭和抵抗印刷術固定性的內在張力。這種內在的張力本身就是讀者與印刷品進行交互的體現及其結果,它通常以一種原初式“超文本”的文化實踐方式得以呈現。
泰德·尼爾森作為“超文本”概念的提出者,他認為“紙張的問題是,每個句子都想突圍,向其他方向滑動,但頁面的限制卻不允許我們這樣做。所以,如果頁面能夠長出翅膀,或是在一側長出隧道,那么插入的文字就可以一直寫下去,而不會在某一點之后停止”,進而,他指出超文本是“以一種復雜的方式相互連接的書面或圖像材料,無法方便地在紙上呈現或表示。它可能包含摘要或內容,以及它們之間相互關系的映射;它可能包含研究它的學者的注釋、補充和腳注。這樣的系統可以無限發展,逐漸包括世界上越來越多的書面知識”。[12]從尼爾森對“超文本”的界定和對印刷品的評價來看,我們可以看出“超文本”本身是為方便讀者對文本內容進行控制的一種創新性形式,同時它也是一種典型的 “交互性”體現。當從交互性的視角來重新審視讀者與印刷品之間的交互實踐時,我們同樣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這種文化實踐本身就是一種突破印刷術和紙張的固定性,以原初人工方式實現“超文本”的實踐方式。這種超文本式的交互實踐,其目的仍是為了更好地對文本內容進行控制,這也反映出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能動性。
交互性是一種理論創新資源,同時也是一種方法論?!都堖€有未來嗎?》一書除了在內容上將交互性理念應用于各個關鍵詞的研究中,它還將其作為一種方法論應用于整個書稿的知識生產過程中,真正意義上做到了 “知行合一”。一方面,“組論”小組的前身是由印刷文化和期刊寫作史、藝術及視覺文化理論、計算機文學分析等不同學科背景的研究者組成的 “印刷交互研究小組”,他們在對印刷業飽和時代的印刷文化實踐展開研究時,選擇了以“交互”作為理論視角,細致地分析了人與印刷品、印刷品與非印刷品、印刷品中介下的人與人之間的交互實踐,同時他們采取的知識生產方式并不是獨立分工的,而是選擇了“組論”這樣的協同化知識生產作為書寫方式。因此“沒有人擁有所有權,但所有人都會為此承擔責任”,即“所有人對其內容都負有相同的責任,無法將任何一部分的責任分配給任何一個作者”。[5]序言9這是一種思想交互的創新性嘗試。
另一方面,關鍵詞的知識結構書寫方式打破了以往書寫方式的線性與序列性特征,具有一定程度的“超文本”特征。1965年,泰德·尼爾森在論文《一種復雜、可變、不固定的文本結構》中,極具開創性地提出了“超文本”的概念,意指“非序列性的寫作——文本相互交叉并允許讀者自由選擇,最好是在交互性的屏幕上進行閱讀”[13]。該書稿的18個關鍵詞之間的排列雖然是以字母順序的方式進行展開排列,但它們之間并不存在重要性或時間性之間的等級差異,讀者可以從任意一個關鍵詞開始閱讀和隨意跳轉到另一個關鍵詞,而不會產生閱讀體驗和知識獲取方面的障礙。這種超文本特性的書寫方式和閱讀體驗,將阿肖普指出的“瀏覽/導航”層面的交互性體現得淋漓盡致。另外,這種“超文本”的特性還可以從各個關鍵詞的研究論述中存在大量其他關鍵詞的互文中得到體現。例如,在“增厚”這一關鍵詞的章節內容中,與“標記” “索引” “目錄”“編目” “泛濫” “紙張”都產生了互文,其中“泛濫”“紙張”的互文不止一次。與此同時,這種互文性的超文本特性在“組論”小組最后提供的“基于反致系統的網絡”結構關系圖中(通過線條粗細程度反映其互文性程度)也得到了直觀體現。這是“組論”小組與其他同類關鍵詞研究者最大的區別,也是一個在紙質書籍中實踐“超文本”的特色創新之處。
雖然《紙還有未來嗎?》一書在交互性的研究與知識生產方面做到了知行合一,也為讀者了解西方18—19世紀的印刷文化史提供建構了一個大體的知識圖景,但它所建構的這個知識圖景并非完美無瑕,還存在諸多可以進一步商榷的地方。
“組論”小組并未向讀者介紹18個印刷文化實踐關鍵詞的選擇依據,這就導致了雖然它向印刷文化研究者尤其是剛進入這一研究領域的初學者提供了一個知識圖景,但這個知識圖景的嚴謹性和科學性有待商榷。“組論”小組選擇的18個關鍵詞雖然涉及了印刷實踐中的底層技術(紙張、雕版、裝幀)、交互實踐(標記、增厚、編目)、文本形態(選集、卷首畫)以及影響(泛濫、干擾)等不同維度,但它們之間的邏輯關系并未得到很好的說明。在結語部分,“組論”小組借助計算機社會網絡的方式創造性地提出了“基于反致系統的網絡”(側重于作者對文本的整體理解和以印刷實踐為中心)和“基于主題相似性的網絡”(側重于潛在的主題和共同關注點,以抽象概念為中心)[5]353-354,并在各關鍵詞之間建立一種結構關系。但就從印刷文化實踐的真實情況而言,難免有牽強附會之嫌。
在“基于反致系統的網絡”中,其結構關系主要是基于各個關鍵詞/章節之間的文字層面上的引用計量測算而描繪出來的,而不是根據關鍵詞內容及其實際社會關系來展開的社會網絡分析。因此在這一結構關系中,關鍵詞間的網絡關系看似科學嚴謹,但實則有待進一步商榷。在“基于主題相似性的網絡”中,雖然以主題相似作為核心依據,按照一定的算法模型進行測繪其結構關系,但其顯示出來的結構關系則說明了“組論”小組所建構的印刷文化知識圖景在嚴謹性方面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問題。根據 “組論”小組給出的網絡結構關系圖顯示,“舞臺”“索引”“選集”“卷首畫”這四個關鍵詞彼此間沒有任何直接關聯,且與其他關鍵詞的關聯度均很低。“組論”小組將它們選入印刷文化知識圖景中的依據,雖然在其各章節的問題提出中有所解釋,但從整個知識圖景結構來看仍比較突兀,且從實際的印刷文化實踐來看,這幾個關鍵詞也很難具有代表性。
除了“舞臺” “索引” “選集”“卷首畫”這些關鍵詞是否能夠在印刷文化知識圖景中占據一席之地有待討論以外,諸如“版本”等作為印刷實踐中的關鍵概念是否應該缺席,則是該書稿完整性所需要重視的問題?!鞍姹尽弊鳛橛∷嵺`中經過出版者或作者增刪修改后的特定印刷品類型,對讀者的知識獲取和閱讀體驗有著較大影響。中國印刷文化史的研究傳統與重心之一就涉及“版本”。[14]在西方印刷文化史研究中,“版本”同樣是重要的研究議題,尤其是不同版本的印刷品在與讀者進行交互時所產生的不同社會效果。同時 “版本”還與 “紙張”“裝幀”“雕版”等印刷生產實踐有密切關聯,因此有著較高的社會卷入度。故而諸如此類的印刷實踐關鍵詞理應得到更多的關注和重點研究,然而在《紙還有未來嗎?》中這一問題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
此外,基于印刷域的歷史語境,“組論”小組主要是從“作為對內容進行控制”這一“交互性”界定去對印刷文化實踐展開深入分析。但交互性還涉及“反饋”,雖然18—19世紀的印刷技術和相應交互實踐中的“反饋”特性沒有視聽/圖像域那么明顯,但它仍是客觀存在的,尤其是在閱讀過程中的讀者反映和由印刷品中介下人與人的交互實踐中。《紙還有未來嗎?》雖然在 “干擾”“紙張”等關鍵詞中有涉及相應的“反饋”情形,但其研究內容則有待進一步深化。整體而言,雖然 “組論”小組在交互性上有了創新性的突破,但在具體印刷實踐中的“交互性”研究深度上仍有更多的可探索空間。
注釋
[1][英]尼古拉斯·蓋恩,戴維·比爾.新媒介:關鍵概念[M].劉君,周競男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96.
[2]陳衛星.傳播與媒介域:另一種歷史闡釋[J].全球傳媒學刊,2015(1):1-21.
[3]King,E.是 否 需 要 重 新 定義?——關于網上媒體的交互性[J].國際新聞界,1999(4):60-63.
[4]Alsop,S.Real Choice,Not Just More Work:That’s What Makes the Web Truly Interactive[J].Info World,1995,17(32):82.
[5]組論小組.紙還有未來嗎?:一部印刷文化史[M].傅力譯.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
[6][美]保羅·康納頓.社會如何記憶[M].納日碧力戈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9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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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杜杏葉.信息傳遞的交互性在社會組織信息構建中的作用[J].現代情報,2005(7):34-36.
[9]姬培蕾.新媒體的交互性特點及其“指示”意義[J].科技傳播,2013,5(13):18,14.
[10][美]伊麗莎白·愛森斯坦.作為變革動因的印刷機:早期近代歐洲的傳播與文化變革[M].何道寬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67.
[11][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增訂版)[M].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43-44.
[12]轉引自孫瑋,李夢穎.數字出版:超文本與交互性的知識生產新形態[J].現代出版,2021(3):11-16.
[13]轉引自[芬]萊恩·考斯基馬.數字文學:從文本到超文本及其超越[M].單小曦,陳后亮,聶春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37.
[14]周啟榮.明清印刷書籍成本、價格及其商品價值的研究[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1):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