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云
作者在開篇即言:“人的生命是一切人文之始,亦是文學的最終源頭。”[1]1立足于生命這一源頭,探究李白詩文中的生命,由此通過詩文中的密碼穿越千年的時空,獲得生命與生命之間的感應和共鳴,這是高度符合文學創作規律的。宗白華曾說:“詩人的文藝,當以詩人個性中真實的精神生命為出發點。”[2]顧隨也曾說:“詩所表現的是整個人格的活動。”[3]李白創作之時就在詩文中凝聚、寄托了他的生命感受,將其生命精神通過詩文延續下來,有待于歷代讀者的發現和共鳴。對于通過文藝作品而產生生命共鳴的現象,沈從文曾在《抽象的抒情》中說過:“生命在發展中,變化是常態,矛盾是常態,毀滅是常態。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唯轉化為文學,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可望將生命某一種形式,某一種狀態,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一時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文學藝術的可貴在此。文學藝術的形成,本身也可說即充滿了一種生命延長擴大的愿望。”[4]所以,詹福瑞運用生命體悟的方法來探索李白詩文中的生命意識,相較于其他類型的研究方法更能夠直達李白的心靈。關于生命體悟方法的妙處,葉嘉瑩曾經說過:“從心靈深處喚起的一種共鳴與契合,使詩歌整體的精神和生命,在評者與讀者之間,引發一種生生不已的、接近原始之創作感動的啟發和感動。如果以保體詩歌之本質來說,則無疑的這種‘直觀神悟’一派的詩說,實在較之字解句析的說詩方式有著更近于詩之境界的體悟。”[5]葉嘉瑩也曾在《說杜甫〈贈李白〉詩一首——談李杜之交誼與天才之寂寞》中,以真切的生命體悟感受到李白由不羈之天才所產生的無所皈依的可悲,表現出李杜之間生命的共鳴與光彩的相照。詹福瑞運用生命體悟的方法系統探究李白的生命意識,較之以往的李白研究走得更深遠、更幽邃,經生命體悟燭照之后所獲也更透徹、更明朗。
作者稱此部書從不惑之年寫至耳順之年才完成,“一部書竟然寫了半世”,而最終讓作者打通關隘,連通李白生命密碼的,是作者在久思之后的突然悟入,由此找到了進入李白心靈世界的途徑,進入了李白生命的大門。在這一生命體悟探索過程中,作者也并非一帆風順,而是經歷了“悟入再悟入”的不斷上升的過程,作者之所以能夠完成“悟入再悟入”的提升,則源于對自身生命越來越深入的體悟。作者由對生命本質的體悟“個體生命的本質就在于瞬間的存在而終歸于虛無”,進而展開對生命價值和生命意義的叩問,并體悟到李白強烈的生命意識,由此找到了李白關于生命本質、生命目的、生命價值及人生意義的內在邏輯,對李白各階段的行為、性情與追求做出了合理的闡釋。
作者在這部專著中運用的關鍵研究方法是生命體悟,同時還有對西方哲學思想的運用,為中國式的生命體悟詩學找到充分的科學依據,而溝通中西哲學的法寶,還是作者自身的生命體悟。楊義曾經說過:“悟性是點醒材料,溝通中西方的重要思維方式,而且也是中國傳統思維方式的具有優勢的形式。”[6]2詹福瑞正是將中西方優勢相結合,在生命體悟的基礎上圍繞著李白的生命意識進行探索,構建了一個較為完善的李白生命意識理論體系。
詹福瑞以生命體悟為核心,結合西方哲學、詩學,通過文本細讀,從意象入手,深入探索李白隱藏在詩文中深刻的生命體驗。在這一探索過程中,詹福瑞極力避免主觀、片面的影響,以正確、科學的方法探究李白,如其所說:“若據偶然的詩歌現象來捕捉詩人的心理,特別是詩人一個時期甚至一生的心態,很容易誤入歧途。如果一種現象在詩人的作品中無數次出現,成為極為突出、極為普遍的現象,那么這種現象極有可能暗示著詩人的某種心態,是我們揭示詩人心理特征的可靠依據。”[1]301李白雖然是一位善于直抒胸臆的詩人,但他很多詩作并沒有直接表明自己,而被讀者匆匆看過。詹福瑞作為研究者,對李白的每一篇詩文都進行了細致的品味,透過文本進行了深層次的體悟。
最關鍵的一部分,是他通過李白詩文中的多種光陰意象探索出李白對生命本質的認識。第一種是明顯的光陰意象,逝川、流光、石火、飄風、飛電等,揭示出李白對生命短促的體悟。那些原本在李白全集中并不起眼的詩句,經他的喚醒煥發出熠熠的生命光彩。如“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秋女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豈長在?吾當乘云螭,吸景駐光彩。”[1]162一般讀此詩時只注意前兩句的氣勢,卻忽略了李白真正想要表現的生命短促主旨,經過詹福瑞生命體悟的引領,筆者迎面就撞上了李白強烈的生命感悟。第二種是含有隱喻性質的光陰意象,如寫碧荷之“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寫孤蘭之“飛霜早淅瀝,綠艷恐休歇”,寫嘉谷之“常恐委疇隴,忽與秋蓬飛”,寫菊之 “當榮君不采,飄落欲何依?”等,李白運用比興寄托的手法,通過碧荷、孤蘭、嘉谷、菊等香草美人意象來表現自己對生命短暫的體悟,寄托他懷有美好的品質,期待機遇,唯恐芳華凋謝,生命落空的感情。對于春榮、秋景等時節的交替,李白有著觸目驚心的感觸,如“春風余幾日?兩鬢各成絲”等,他敏銳的詩人之心遭受著來自時光流逝的催迫。第三種是具有象征意義的逆旅與過客意象: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形象地表明了李白對光陰和生命不居的體會和感受。第四種是具有歷史意味的春殿與古丘等意象,表現了李白對生命在歷史中無常狀態的深刻體悟,盛衰不足懼,人事皆虛幻,清醒而悲涼。詹福瑞以生命體悟切入,讓我們通過李白的詩文看到李白對生命、宇宙、歷史的深刻哲思,展現了詩人李白作為哲人的一面——有著多層次精密深邃的思想。
作者以李白對生命本質的認識為探究李白一生的原點,進而探討李白的快樂主義生命觀與及時行樂的思想,渴望建功立業和對聲名不朽的追求。高遠的功名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巨大矛盾使李白認識到了社會的虛偽和黑暗,從而轉向精神的自由和自然狀態, “把心靈的自得、精神的放曠、靈魂的解脫,作為生命的目的與生命的意義”[1]390。雖然書中沒有明確地按照時間階段來探究李白的生命意識,因為許多深刻的生命體悟貫穿于李白的一生,但是基本上也展示了李白不同人生階段的主要生命意識及其背后的深層原因,使李白各階段的人生追求具有合理的邏輯性,突顯了李白真實的性情與精神高度:“入世,但不能放棄自由;建功立業,但不應以違背本性為代價,他不愿用自己的自然性情去換取榮華富貴。” “李白毅然走向山林草野,以保持他的自然本性……找回了內心的自由,找到了人世間的自我……回歸赤子狀態……”[1]196我們看到一個孤獨卻偉大、高貴的詩人李白。正是因為李白有此清醒的生命意識和卓越的精神品質,才能產生其不朽的詩文。
《詩仙酒神 孤獨旅人:李白詩文中的生命意識》的意義,首先在于對李白心靈的深入解讀,在閱讀者和創作者息息相通的生命體悟中喚醒、激活了隱藏在李白詩文中千年的生命密碼,展示了李白真實的生命意識,并努力還原了真實的李白,將對李白的學術研究推進到一個更深的層次。當然,對于一般讀者,閱讀李白也富有啟發性,能夠讓讀者頓然抓住李白在詩文中所表達的生命意識,從而真正地讀懂這位大詩人。
該書還梳理了唐前的生命哲學和魏晉南北朝詩文中的生命意識,為我們指出了一個新的研究方向,如作者所說:“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生命意識,應是古代文學有待于進一步開墾的土地。”[7]李白詩文中的生命意識只是探究中國生命詩學的開端,啟發我們可以沿此路徑去探究更多作家詩文中的生命意識,發現更多隱藏在作品中的生命秘密。作者還向我們指出了研究方法與路徑:即立足于生命體悟,發揚中國傳統詩學之特長。詹福瑞向來重視悟性,曾經在《古代文學研究中的文學感悟力》中說:“對于研究重意蘊與藝術靈性的中國古代詩文而言,悟入是理解內容與藝術的關鍵;而小說和戲劇這樣的作品,分析藝術形象和作品主題也離不開研究者的感悟。感悟還可以在勾連史料、還原歷史方面發揮重要的作用。因此,感悟同文獻及理論等基本功一樣,都是古代文學研究者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8]他強調在古代文學的各體研究中,都應該重視生命體悟這一重要方法。楊義曾經說:“東方的感悟性和西方的分析性,在人類思維史上雙峰并峙,可以相提并論。如何將這兩座山峰溝通起來,在其間架設橋梁,將其內在的潛力和微妙發揮出來,或者說形成一種感悟哲學,這也是我們完善中國現代理論方法,以及建立中國現代理論體系的一個很重要的工作。”[6]2《李白詩文中的生命意識》正是展示了這樣一種研究路徑,將中國傳統的體悟詩學與西方理性分析相結合,從而建構新的中國生命體悟詩學。
生命體悟是中國詩學的優勢思維,近現代以來的王國維、顧隨、葉嘉瑩等都是立足于真切的生命體悟探索詩詞。它不僅是打開中國古代文學的一把鑰匙,也是打開中國現當代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一把鑰匙,充分發揮其優勢并建立嚴密科學的理論體系,將是未來中國詩學建設的重點之一。詹福瑞先生不僅立足于生命體悟進行古代文學研究,同時還進行詩文創作。他曾說:“人之精神的長成,是一輩子的事。對生命的認識,也需要人的一生。對生命的感悟與揭示,也是一生的事業。”[1]583無論是其研究還是創作,都有一個終極的指向,即立足生命、回歸生命,其創作與研究相呼應,富有深刻的啟示意義。
注釋
[1]詹福瑞.詩仙酒神孤獨旅人:李白詩文中的生命意識[M].北京:生活·讀者·新知三聯書店,2021.
[2]陳國球.中國抒情傳統源流[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21:41.
[3]顧隨.駝庵詩話[A].顧隨全集3(講錄卷)[C].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5.
[4]沈從文.抽象的抒情[A].沈從文談藝術[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9:2.
[5]葉嘉瑩教授九十華誕暨中華詩教國際學術研討會紀念文集[C].北京:中華書局,2017:387.
[6]楊義.感悟通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7]詹福瑞.中國古代文學“生命意識”的傳統與現代——以李白詩文研究為中心的討論[J].社會科學文摘,2020(11).
[8]詹福瑞.古代文學研究中的文學感悟力[J].文學評論,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