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先
年輕的大學老師大樹在一次讀書會上認識了書店職員曉紅,后者給他的印象是有一種“腐爛的香木味”,以至于他不禁要疑惑:“年紀輕輕的,咋會埋下那么多暮氣?”問題恰恰出現在這里,當大樹感覺到曉紅的暮氣時,卻又不自覺地被她這種與眾不同的氣質所吸引;而曉紅也不免覺得大樹有些故作傷感。相似的人能夠憑著直覺的標記從人群中發現自己的同類。大樹與曉紅正是這樣,他們在彼此身上發現了自己的影子。
這似乎是一個俗套愛情故事的開端,事實上情節也正是朝這個方向走去。這兩個人都是“對現狀不滿意”的人,大樹的不滿來自于游戲情感的同事和無心學習的學生,讓他的道德飽受摧殘,進而在無法改變現狀中對自己失望;曉紅的不滿更多來自于生計的窘迫,她那喪母貧苦的家庭和雞肋般的工作。從本質上來說,他們的不滿都源于對于想象中理想生活的失落:在大樹那里是神圣的愛情,在曉紅那里則是安逸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大樹是浪漫主義的純真者,曉紅則是一個平凡的普通女人。當大樹將自己的浪漫情懷投射到曉紅身上的時候,自然會造成誤會。
陳斌先以一種清冷的筆調講述了《落枕》中這對男女的故事,我們最終發現他們構成了彼此的反諷。一般而言,浪漫總是與激情相聯系,但是無論是大樹還是曉紅都顯示出一種佛系的疏懶乃至頹廢的格調——盡管不滿,他們似乎也沒有顯示出改變現狀的動力和實際的行為,只是在一種無力的牢騷中遲滯地生活著。這使得兩人都顯示出一種精神分裂的表征,就像文學史上曾經出現過的各類“多余人”“零余者”,大樹沉浸在一種文本化的狀態當中,樂于與曉紅談論不著邊際的文學,并且時時將自己的生活與讀過的小說相印證,而后者并不理解這一點;曉紅的艱難生活也并沒有將她打造為一個宜室宜家的女人,她反倒是一個連飯菜都不太會做的女人。這一切讓他們倆都帶有一種無用的矯情和可笑的天真。
在情節上與結構上,《落枕》顯示出了多重反諷。開頭的時候,大樹就通過對一部小說的解讀談到了母愛的無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現實中的母愛似乎更多顯示出世故與自私的一面:他的母親出于功利的考慮反對他和曉紅門戶不對的戀愛,這讓他對母親充滿厭煩之情,甚至假期不愿意在家里多待,而寧愿一個人回到學校住在宿舍里。那個輕浮的同事充滿算計和欲望地玩弄不同女孩的感情,當他想在物質豐裕的“二婚女”那里謀求實利時,卻遭到了失敗。這可以說是較之于大樹純真的諷刺之外的功利的反諷。結構上的反諷在于,某天當熱,曉紅醉酒,大樹出門買電風扇時,曉紅在出租屋中被鄰居男孩親吻了,朦朧中還以為是被大樹親吻了。大樹對此毫不知情,這讓曉紅九曲回腸般的內心交戰變得滑稽。一直到大樹因為救人被淹死,曉紅一直蒙在鼓里,反倒寬慰悲慟欲絕的大樹母親,心中懷念當時的熱吻。然而,這種懷念因為落腳點的失落,形成了一種令人悲愴的啼笑皆非。
小說在這里表現出一種寬容的悲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篇講述游離在生活之外的普通人的故事。他們因為缺乏現實感,而誤將從文學中習得的情感結構和價值觀念當作現實來踐行,實際上是在幻想中生活。這種心造的幻影無疑是脆弱的,因而其結果可想而知——現實的堅硬與犀利已經讓這種虛弱的浪漫沒有容身之所。這部分解釋了“暮氣”的來源,在日益分崩離析的社會中,他們都是不合時宜的過時的存在。但如果到此為止,小說不過重復了那些我們已經在無數作品中看到的失落感,因為不切實際的緣故,主人公必然要處處碰壁,而最終導致悲劇的誕生。但《落枕》將這一切變成了一幕滑稽劇,它的冷靜之處在于讓極其世故乃至勢利的大樹同事和母親同樣面臨著失敗和被嘲諷的境地。從骨子里來說,陳斌先有一種文人的溫和底質,他的反諷是留有余地的:讓大樹母親和曉紅始終沒有醒悟過來,而沉浸在錯覺之中。
毫無疑問,在小說中當代社會是高度理性化和實利化的,那些來自于文本中的溫情脈脈不過是人們的一廂情愿。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反諷的時代,其標志性的特質是既有價值觀的失落,曾經的浪漫已經失效,但又并沒有形成新的觀念作為替代和支撐,因而人們多多少少會陷入到虛無和頹喪之中。這種虛無已經彌散為一種集體無意識,體現在時下各種文化文本之中。
但是有意味的是,當大樹在談到《喧嘩與騷動》時說到福克納引用莎士比亞那句經典的“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而曉紅說“看過《紅樓夢》,繁華也是癡人夢”的時候,他們都并沒有真正意義上地理解自己在說什么,毋寧說他們只是在重復一些言不及義的陳詞濫調,這固然顯示出他們的膚淺。換個角度來說,在這種故作深沉而實際上并沒有深入骨髓的人云亦云中,人物并沒有真正地經歷絕望。也就是說,盡管人物的命運急轉而下,在偶然性中無意義地遭遇死亡,卻并不意味必然性地失敗,因而也就沒有完全走向虛無。
全然的虛無才是非常可怕的,當人們已經完全不再相信某些事物的時候,就會走向人格的崩塌。好在大樹母親和曉紅都還相信著點什么,盡管她們的相信是盲目而錯位的,卻也足以讓她們在無聊而庸俗的世界繼續茍延殘喘,拖泥帶水地活下去。反諷并沒有勝利,只是因為天真而造成了誤解;而浪漫主義也許也沒有失敗,它只是死亡。至于浪漫死亡之后,是一地廢墟,還是可以在廢墟上重建家園,那就要看她們是否有能力進入到實感的生活之中去了。我對此當然抱有懷疑態度,但也沒有根本絕望,因為事實上歷史從來也并沒有清晰可見的路徑可以直奔某個既定的目標,它總是在渾噩中勉力前行。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