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晨昱
“好吧,這將會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次約會。”在咖啡店靠窗的座位上,她將頭深深埋進(jìn)手臂里。
午后的陽光分外明媚。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沁人心脾,提神醒腦的香味,那是道旁的香樟樹發(fā)出的。此刻,它正翠得無比濃郁,像是有無數(shù)精靈坐在枝頭,手上揮舞著綠色的琥珀。
然而這些只是窗外的景象。隔著厚厚的玻璃,她既聞不見醉人的香氣,也看不清樹梢的枝葉。她像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女孩,孤獨地坐在咖啡館的一角。
在這個周末的下午,她本該舒舒服服的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邊慵懶的曬著太陽,一邊苦心經(jīng)營她連載中的小說。陽光親吻額頭,指尖在鍵盤上飛舞,事情本該是這樣的。
“居然答應(yīng)了閨蜜給我介紹男朋友,還跑來約會了,我一定是睡眠不足才昏了頭。”她用手抵住額頭,一副懊惱的神情。
她的眼圈黑得發(fā)亮,顯然她又熬夜了。事實也是如此,昨晚她正跟文章中的一段關(guān)于海棠花的景物描寫較勁,她先遣詞造句完成了這段描寫,隨后又修修改改將近一個小時。最后通讀下來,覺得它和故事情節(jié)關(guān)聯(lián)不大,百般思量后,又一股腦兒的刪了。當(dāng)她準(zhǔn)備關(guān)機(jī)睡覺的時候,鍵入的光標(biāo)依然停留在一開始的地方。
接著是早晨,她本該好好補(bǔ)上一覺。但是來勢洶洶的腹痛卻硬生生地將她從被窩里揪醒。接著不好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她在衛(wèi)生間里見著了一抹緋紅。“姨媽你周末都不出去打牌的嗎?”她當(dāng)時微笑著對鏡子說道。
總之該發(fā)生的和不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情況不可能更糟了。她這樣安慰自己。
此時,咖啡館正播放著80年代Chet Baker的一首爵士樂曲《Almost blue》。她抬頭環(huán)顧周圍的人們,不遠(yuǎn)處一對戀人深切對望,你儂我儂;幾位公司職員模樣的人正談笑風(fēng)生,似乎在回味領(lǐng)導(dǎo)上臺致辭時摔跤的窘狀;一位妻子正對自己的丈夫喋喋不休,像是責(zé)怪他又忘記了給汽車打蠟。她忽然覺得,他們才是處在生活中心的人,而她永遠(yuǎn)都是處在可有可無的地方,看著可有可無的風(fēng)景。
她啜飲了一口杯里的牛奶,由于生理期的緣故,她不能喝咖啡。牛奶的熱氣在眼前升騰,像是溫潤黏稠的絲線彼此纏繞重疊,她想用指尖將它們一縷一縷地分開,不帶感情的由內(nèi)而外地解開,仿佛這么做了以后,她身體的負(fù)擔(dān)也能隨之減輕。
她剛放下杯子,包里的手機(jī)就響了起來。
“喂?出發(fā)了沒有啊?雖然第一次見面女孩遲些擺擺架子是好的,但可不要遲太久哦。”聽筒里傳來閨蜜熱切的關(guān)懷。
“出發(fā)?”她一面撥弄著杯子里的咖啡勺一面說,“我早到了呀。”
“天啊!哪有約會提前一個小時到的?你到底是有多迫不及待!”
“提前一個小時?等等我看……哎呀!我看錯時間了。”她邊拍額頭邊說。
“算了,那你就坐那好好補(bǔ)補(bǔ)妝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我今天沒有化妝。”
“你說什么?”閨蜜提高了聲音,她趕緊將電話拿遠(yuǎn)些,像是聽筒里隨時會射出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我知道你不喜歡化妝,但是今天這種場合怎么能不化妝呢?你簡直是想氣死我!”
“我早上化了,但今天我那個來了。”當(dāng)她說“那個”的時候,她謹(jǐn)慎地望了望四周,確認(rèn)無人注意后才小聲地說出來,“皮膚變得很油,我清潔后涂了遮瑕液,又上了淺色眼影,但是根本不吸收,所以就拿化妝棉卸掉了。”
“別逗了,你那黑眼圈遮瑕液能遮住嗎?涂修改液還差不多。讓你別天天熬夜非不聽,不睡覺寫什么小說,名字還叫什么‘她名為格拉條,有人看嗎我問你,除了我們幾個天天朋友圈、微博給你推,還有誰知道你的格拉條?”閨蜜生氣地說,女人都是這樣,一旦開啟了情緒的閘門,就沒法再輕易關(guān)上。
“不是格拉條,是Galatea。小說的名字是《她名為Galatea》,Galatea是希臘神話里塞浦路斯的雕刻家皮格馬利翁雕刻的他心中完美戀人的塑像。”她用手指敲擊著桌面,不滿地反駁道。
“我不管你什么斯什么翁,我求你快點從你那座形而上的象牙塔里走出來行不行,它能給你什么?能給你綾羅綢緞還是香車寶馬?能讓你住上地段好大戶型的房子嗎?能讓王子騎著白馬來接你,從此邁向了幸福生活?什么完美戀人,找一個工作穩(wěn)定,對你好的男人就行了。這世上哪有那么多命中注定的愛情?都是像你們這樣的人寫出來騙人的,結(jié)果把自己也給騙了。醒醒吧姑娘,再做夢的話你就準(zhǔn)備孤獨的衰老吧!”
她沉默了。電話那頭的閨蜜也不再說話。咖啡館里的音樂恰好處在一曲終了,而下一曲前奏未至的間隙,只留下絲絲顫動的余音。情侶的蜜語,職員們的嬉笑,妻子的吵嚷在這一刻都停息下來。只有杯中的牛奶依舊冒著熱氣,但卻愈來愈渾濁,愈來愈冷。
隔了許久,聽筒里傳來輕聲的嘆息。隨后,她又聽見了閨蜜的聲音,只是不再如之前那般響亮尖銳,微弱的很,像是剛生完一場病。
“行了,你準(zhǔn)備下吧,見了面行與不行你自己把握。”
“好。我知道了。”
“小迪。”
“嗯?”
“這么多年閨蜜了,我想我還是不了解你吧。”說完,那邊掛上了電話。
她望向窗外,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街上的行人腳步匆匆。他們看起來好像都不同,又好像都一樣。在馬路的斜前方,在面包店的櫥窗前,在一碧無云的天空上,像是有誰在屏息傾聽,某個失落的殘像。
“你好,請問你是迪麗小姐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她轉(zhuǎn)身見到了他,干練的短發(fā),儀表堂堂。
“我是迪麗。你好。”
“我叫陳宇。”他說罷,從西褲的右后袋掏出一只整齊疊放的白色手帕遞到她面前,“干凈的,擦擦淚吧。”
“謝謝。”她接過手帕,一股淡淡的檀香襲來,聞著這氣息,她仿佛置身于一個古老的森林,身體的不適突然消失,心中的煩躁也離她遠(yuǎn)去。她覺得自己曾見過這個森林,不知在哪,也許是在夢里。
在這森林深處,她緊緊捂住了耳朵。她害怕有誰一聲呼喚,她就會被拉回現(xiàn)實。她明白,這世上誰都很好,除了她自己。
“有問題的只是我而已。”她想。
她將手帕疊好放在桌子上,說:“不好意思,把它弄臟了,要不我洗過再還你吧。”
“眼淚而已,不礙事。”男人伸手拿起手帕,放回口袋。
她的心咯噔一下,眼前的這個男人怕是不會再跟她見面了吧,她這樣想。
“不好意思啊,昨晚熬夜了,身體也不舒服,連妝也沒有化,就在剛剛,還和閨蜜吵了一架。第一次見面就遇到了這些糟糕的狀況,我讓你感到失望了吧。”
“怎么會,我覺得你挺好的啊,我就喜歡女孩素顏。”
“你該知道我的情況吧,寫的東西根本都沒人看。”她看著男人的眼睛,然后低頭苦笑了一下,“我閨蜜能說會道,總是讓人難以拒絕,是吧。”
“我想你可能弄錯了。”男人說。
“弄錯什么?”
“不是你閨蜜把你介紹給我,而是我求她介紹你的。”
“可……你為什么要……?”
“《她名為Galatea》,我非常喜歡這本小說。”
責(zé)任編輯 歆 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