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穎
當代日本鄉村振興的戰略實施及其顯著成效,被公認為走在世界前列。由于中日兩國農耕生態環境、小農經營方式類似,一直以來“日本經驗”對中國開展鄉村建設事業都具有重要借鑒意義。中國學界在這一領域的研究成果蔚為大觀,宏觀層面的梳理歸納涉及頂層設計、產業機制等,微觀層面的案例分析和應用研究亦是林林總總。但因其理論線索大多建立在西方經濟理性基礎上,所以結論也如出一轍。即將日本鄉村振興之功,歸因于“改造傳統農業”①的現代化建設,[1]并將其作為我國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的模型范本。
然而現代“世界體系”的不可抗性,難道不是推動著全球鄉村都在走向效率主義和國際化嗎?那么,日本鄉村振興的特殊性和代表性到底是什么呢?早在20世紀50年代,著名人類學家芮德菲爾德在其代表作《農民社會與文化:人類學對文明的一種詮釋》中,反復強調“農民社會的問題,勢必要涉及農民的總體氣質和農民的價值取向。”[2]從這一論點出發,重新檢視當代日本鄉村振興之路,我們就會發現:“農”的文化認知與認同,才是日本鄉建戰略從“扶貧強國”轉向“活化創生”的關鍵所在。其獨特的本土文化基因,在歷史變遷中顯示出強大的自我調節力。“農”的傳統文化意義結構,雖然潛藏在各種復雜的社會政治經濟表象之下,但仍是日本人用以統合他們對世界體系經驗的最重要的支配因素。21世紀以來,日本鄉村振興的產學研活動,在“生命農學”等新理論引導下,也開始自覺超越現代性誤區,探求“農”的本土傳統文化重生。而在“文化歸因”的新方法論視野下,我國民族地區鄉村振興的問題與可能亦能如湯沃雪、剖決如流。
現代日語中,“郷村”(きょうそん/ごうそん)一詞并不常見。它在辭書中雖然是兼具“村里”(村落)、“田舎”(農村)詞意的組合詞,使用上卻特指江戶時期農村社會的“郷村制”。而作為都市(とし)的對義語,村落(そんらく)、村(むら)、田舎(いなか)在使用上也有所區別:“村落”(或“集落”)用于定義自然村,與行政上的“町村”區別,英譯對應hamlet。“村落”在語義上強調人類關系層面上社會性、文化性的統合狀態,“集落”(しゅうらく)則強調地理學上人們所居家屋在集合狀態下的場所概念。“村”是行政村概念,多為數個自然村——“村落”的集合,是日本兩級行政制度中最小的地方公共團體,英譯使用village。“田舎”則多在日常俗語中出現,強調邊鄙、家鄉或田園的語義,帶有一定的感性經驗和價值判斷,與countryside、rural area互譯。
日本民族的起源同稻作農耕關系緊密。民俗學之父柳田國男曾指出:“如果沒有水稻傳來,現在的日本民族是不會成立的……”,“我確信日本民族是不能與稻分離的民族。”[3]日本大半村落的主業皆是農耕,多數漁村也都兼營農業,即“半農半漁村”,純粹的漁村很少。山村住民往往也是農林兼作,稱為“農山村”。所以在現代日語的使用中,多以“農山漁村”或“農村”指稱鄉村。從鄉村的歷史變遷來看,日本現代農村的原型承襲了舊村(藩政村)的樣態。盡管在明治期間進行了改造,但與西歐近代從小農開始完成農民層分解,村落共同體最終解體的農村地區不同,日本農村雖然農民層也遭到分解,村落共同體卻并沒有完全解體,而是以家庭強化和村落自治的形式殘存。[4]日本農村研究以“ムラーイエ理論”(村—家理論),來概括其農村構造的本土特質。雖然“家”是日本農村最基層的生產生活單位,但當單個的“家”不能獨立地、充分地保障家庭生活時,便會因生活上的諸種原因與其它“家”結合。這種新的共同關系稱為“家聯合”,其形式多樣,有同族、親屬、干親、葬禮組織、水利組織等等,村落即是有著共同生活意識和生活組織的“家聯合”。[5]
在政策層面,國家至今并沒有對“鄉村/農村”做出單獨的概念界定,其組織劃分原則一是以“町村”自治體為基本單位,二是指與都市比較而言的地區。1.町村制度。二戰后日本采用兩級行政制度(《地方組織法》1947):跨區域的廣域地方自治體(都道府県)和基層地方自治體(市町村)。二者并不存在行政隸屬關系,處理的事務也不同。都道府縣可以從跨區域統籌的角度對市町村行使指導和建議職能,并擁有審批權。市町村負責處理居民具體生活事務,市町村沒有上下隸屬關系,市町村長皆由居民直接選舉產生。町村兩類被視為日本的“農村地區”,采取行政村和自然村并行的雙軌制。町與村的區別在于:町的城市形態相對完善,從事工商業等城市化勞動的人口較多。當町村轄區人口達3萬人以上,同時具備城市的相應條件即可升格為市。2.城鄉劃分。為強化中央地方分權、提高市町村的效率與能量、擴大其治理規模,日本從明治維新以來持續推動市町村合并。但合并一度引起“市”大量包含鄉村,導致人口無法反映市區人口集中程度。從統計和規劃的需要出發,自1960年始,政府在國勢調查中采取了人口集中地區(DID,Densely Inhabited District)指標進行城鄉劃定管理。達到DID數值的地區稱為城市,其他地區為鄉村。
從屬性上看,日本的鄉村乃是因一致合作而產生的社會性統一,或以生活機能集合為傳統的基層組織。城鄉之間原本并沒有清晰界限,二者是相互依存轉換的動態關系。只是在高度經濟成長期以后,以都市為中心的強勢支配邏輯才開始形成深化。因此西方式“都市支配農村”的二元對立論(都市=市場=勞動者=先進、農村=土地所有=農民=落后),并不完全適用于日本。
崇神天皇在《日本書記》(720年)卷五中,昭告“農天下之大本也”。前文提及,日本是一個傳統的農業國家,小農經濟體現為“自給”的生產生活狀態。大化革新(645-650)期間,中央政府通過廢除私有土地和部民制,建立班田收受法和租庸調制,充分解放了農業生產力。明治維新(1868)后,隨著日本社會進入資本主義性質的全盤西化與現代化改革,舶來的民族國家思想、自由民主精神、資本邏輯理念、科學技術法則,強力解構了本土傳統農業文化體系。政府通過承認士農工商同權、明確農民土地所有權、減輕賦稅的國政,使日本農業從投資到生產都進入歷史高峰期,并成為同期蓬勃發展的現代工業的有力保障。
20世紀初受諸多國際國內因素影響,日本農業形勢急轉直下。首先是中日、日俄戰爭導致糧價下跌、人口衰退。1920年后日本國內多次發生經濟危機,再加上1923年關東大地震重創,政府不得不緊急制定“村莊復興計劃”(1932),并在戰時頒發了《農地調整法》(1938)。但因占領期間國家采取強制購糧政策,壓低食物價格,戰后日本農村經濟蕭條、民生凋敝。1955年內閣雖然提出“新農村建設構想”,卻受城市工業迅猛發展和社會少子老齡化影響,農業勞動力在20年間陡降60%,城鄉差距仍不斷擴大,國家糧食自給與農民貧困問題突出。
日本史學界和經濟學界大多將1961年頒布《農業基本法》,視為當代日本鄉村振興運動的開端。官方文件中最初與“鄉村振興”直接對應的詞是“村おこし”、“町づくり”和“地域おこし/地域振興”,之后再逐步延展到所有與地域活化相關的運動。②《農業基本法》通過國土開發計劃、農產品價格保證制度、政府直接補貼等綜合手段,明確農政目標:1.提高農業生產力,縮小農業和其他產業差距;2.提高農業從業者收入,實現農工同酬,使農民獲得與其它行業人員同等生活水平。這一“扶貧強國”戰略,先后通過《農地法》(1962)、《農業振興地域整備法》(1969)、《過疏地域振興特別措施法》(1972)等系列法律條規,得以廣泛實施推行。
現代性受容雖在短時間內,有效推動了日本農業的資本主義經營和農業現代化。但文化涵化的結果亦是昭然,即其中居于劣勢的社會,受到居于優勢的社會文化影響而發生急劇變遷,以求與居于優勢的社會文化相一致。[6]日本農民、農業、農村的內涵外延都發生突變:1.農民。與“家族經營”和“自耕農”傳統相背離,農民被視為“勞工”,“生為耕田命”的鄉村生活總是與貧窮、痛苦、屈辱關聯著。[7]這一時期國家倡導的農本主義,也被渲染為勤勉、簡樸、忠誠的美德,教化農民成為國家棟梁。[8]2.農業。在西方“生產主義”視域下,農業從自給自足的一體化生活方式中分立出來,被定義為依賴于商品交換機制的專門化生產活動,即“人類處于經濟需要,獲得有機生命體的目的性活動的秩序或體系。”[9]“農本”的基礎論調,就是將農業作為特殊產業,主張“農業保護主義”[10]和“糧食自給論”。[11]3.農村。作為國家和城市的食料供給地,農村在日本社會整體結構中被布置于“下位”附屬,淪為一個缺少流動性的封閉生產空間。
從“扶貧強國”的國家治理目標來看,此階段日本政府依靠自上而下的“農業現代化”模式,通過專業分工、形成規模經營、開拓國內外大市場等舉措,充分保障了農業作為第一產業,為國家提供生存層次事物(農產品)的需要。日本農民家庭收入增速從70年代起就超過城市職工家庭,農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但農本體系的現代性轉向,也遮蔽瓦解了日本人世代共享的價值觀、審美觀,以及人與自然環境親和共生的傳統生產生活方式。“一旦人類的有機生命體淪為無機化,社會也隨之陷入無機化狀態中。”[12]
如前所述,自上而下的“農業現代化”振興國策,使日本鄉村經濟獲得飛躍發展。但在高速現代化進程中,配置資源和權威資源的高度集中,也導致日本社會整體發展極不平衡。鄉村社會制度失序、文化失范。“苦勞”和“下位”的現代性身份建構,使農村人口大量流向城市。“過疏化”③問題愈發嚴重,農山漁村產業人口不足,再次引發鄉村生產機能低下。而機械化、水利化、化肥化、良種化措施和工業下移,造成農村環境污染,生態嚴重惡化。再加上農產品單一化、生產過剩等問題,給日本農業和農村社區帶來諸多負面影響。面對農村社會全面解體的危機,由地方主導發起了“保護傳統農業文化”的對抗性鄉村振興運動。隨著城鄉產需關系變化和傳統價值觀復蘇,日本鄉村振興戰略的主體、方法和目標都發生了明顯轉向。
1970年以后,以商品制造為中心,強調工業立國的日本經濟進入穩定增長期。鄉村逐漸從“農為國本”的政治權利話語中解放出來,地方老百姓開始自覺探求農業保護活化的新模式。以1980年代推廣“一村一品運動”(One Village One Product movement,OVOP)④為標志,日本鄉村振興進入到地方主導時代。“一村一品運動”所有活動首先強調地方住民的主體性,產出“只有我們才能創造的文化和商品”;其次是將鄉村振興重點,落實在地方青年人才的培育與定居上,“我們進行的不是單純的“‘造物運動’,而是為了培養塑成有改革意識和創造力的地方人才。”[13]1988年竹下內閣頒布“故鄉創生事業”⑤的主旨,也是“自己思考自己行動的地域再造事業”,提倡以民間創新為主,官方跟進協助的新模式。與此同時,在歐洲生態思想和大規模田園回歸運動影響下,城市居民對自然環境、有機食料、故土鄉愁和閑暇時間的關心逐漸提高。日本政府在“第三次全國綜合開發計劃”(1977)中,提出鄉村振興政策從“產業基盤優先”調整轉為“環境整備優先”。因應市場需求,鄉村主動發起了造村運動,并持續推行《市民農園整備促進法》(1990)、《農山漁村余暇法》(1994)、《農山漁村宿型休閑活動促進法》(1995)等新政。日本政府和國民對農業在經濟、生活和生態中的多面機能形成共識。
這一時期日本社會掀起歸農思潮,以“反資本主義”、“反都市”、“反工業化”和“反商品經濟”為特點,重新思考定位農民、農業、村落共同體存在的價值:1.以振興地方民眾生活為目標,反國家權力化、回歸地方傳統的“在地農本主義運動”逐漸走向高潮。2.反公害和資本倫理,強調“尊重生物的內在生命倫理,整備環境以創造最適合自己成長的條件為目標,培養新的作物觀和農業觀。”[14]農業被重新定義為:“通過對地域資源的保護活用,對有益于人類的生物進行管理培育,均衡地實現經濟價值、生態價值和生活價值的人類的目的性和社會性活動。”[15]3.傳統農村社會的互助、共存結構,被全體國民視為最重要的文化遺產。村落共同體振興的價值不僅是糧食生產,還包括人性的恢復、包容力、自治的力量、地區間合作、互助共存、與自然的和諧、地區資源的有效利用等。由于不再將鄉村作為國家和城市發展的犧牲品,所以日本鄉村振興的重點,開始轉向人與自然、鄉村與都市的協調穩定和健康發展。
從傳統農業“保護活化”的效果看,本階段依靠鄉村主體性、地方農業文化多樣性價值的確立,保全鄉村生態環境、繼承鄉村歷史風俗、保障鄉村可持續發展成為日本鄉村振興的三大共識,政策資金也開始對鄉村非農產業(如工藝、藝能活動等)進行重點支持。《糧食、農業、農村基本法》(1999)提出:在保護繼承農業傳統的前提下,將發展生態農業、觀光農業、休閑農業作為第二階段日本鄉村振興的主要手段。以“創意工夫”和“市場營銷”為核心技術,通過一二三產業互融,農業特色產業化和鄉村旅游等新型農業經營成效卓著。
以“保護活化”為要旨的鄉村振興運動,再次帶動日本農戶年均總收入大幅增長。從1980年的730萬日元上升到2000年的1153萬日元,其中農業收入所占比例不到1/3⑥。農村生態環境和城鄉間文化交流,也得到明顯改善。但側重于休閑觀光業和農特產品銷售的鄉村振興事業,對外部客源、資本和市場依存度極高。受1990年代泡沫經濟影響,日本國內陷入持續蕭條期。再加上人口斷崖式減少,高齡化、過疏化問題加劇,⑦2000年后農村戶均凈收入開始呈現逐年下降趨勢,鄉村不得不重新面對人口和土地的空洞化危局。因此日本政府新一輪鄉村振興戰略,不僅關涉農村政治經濟結構改革,更將“農村”、“農業”、“農民”的觀念重構置于首要之務。
1990年代初期,為轉變日本農業發展固有模式,東京大學教授今村奈良臣提出“六次產業化”理念。⑧新的《食品、農業、農村基本法》(1999)和《六次產業化·地產地消法》(2010)開始將政策重心放在——農業從如何“產業”向“生業”轉型。政策扶助保障的類型為:1.代表農村餐飲、產品本地化的“地域復合型農業經營”。2.在新式休閑活動中對應收獲體驗、農家民宿、綠色旅游等“未來世代旅游”。3.為希望回歸鄉土的移住者提供地域介紹、住居建造等服務的“鄉土回歸產業”。由于鄉村原住民人口絕對數值急劇下降,僵化的地方保護主義不再適用。內發論視野下的“地域”,被定義為“定居和流動人群相互作用,創造出新的連接紐帶的場所”。[16]在城鄉人口競爭中,如何創造鄉村就業機會,打造能讓年輕一代成家育兒的優質環境,成為“原住民”與“移民”共創共生的機樞所在。2011年后興起的“創造農村論”(Creative Village),則進一步強調全球化背景下,日本鄉村振興的出路應以地域生活文化為基礎,通過豐富多樣的交流創造活動,保全自然生態系統、養育固有文化,同時導入新的藝術、科學、技術、人才。[17]2014年,日本內閣又提出“地方創生”政策,頒布《城鎮、人口、工作創生法》,并成立專設機構。作為治理地方社會的全新架構,該政策著眼于未來型地方社會的創生實驗,積極推動當地居民與愿意回歸鄉村的新移民的“多樣共生”。
在各種混雜因素影響下,當代社會的鄉村性愈加復雜。與之前將農村視為消費性存在和經濟至上目標不同,“創造農村論”倡導將農村作為豐美的“創造之場”,以共同的價值追求為核心,回歸身心一體的“農之生業”。⑨如果說20世紀后半期的歸農思潮,仍是一種現代性對抗反應的話。那么21世紀以來,日本社會開始將“農”作為整體化的“生命產業”加以考慮,這一生命志向與生活方式的命題,[18]無疑是本土文化自覺和自信的產物。溯古追源,“農”并非現代性視閾下的國土之本、人類生活的物質之本、社會經濟之本。對“生命本體”的關注,才是日本傳統農業思想體系的核心所在。[19]日本古話說:“百姓は、稲をつくらず、田をつくる”(百姓不種稻,而種田)。在農業勞作中接受天地自然的恩惠,農業工作原本是人們無意識地,與天地自然的精神交流和共生實踐。作為“天地有情的共同體”,農民、農村、農業給社會帶來的不僅是經濟價值,他們還守護著人類的感情之源。[20]因此,當代“鄉村共同體”如何繼承日本文化獨特的脈息、個性化地生活,使鄉村成為自我新生的試驗場,成為當下日本應對超高齡社會、智能社會、或是災害高發時代的重要戰略舉措。
從設立“創造新生”的超越性目標出發,因循守舊、革故鼎新都不應絕對化。在政策面持續支持六次產業化、增大出口、集約農地,技術面大力推廣“智慧農業”的同時,如何以內發性、多樣性和革新性推動“傳統文化重生”,才是本階段日本鄉村振興的關鍵。“農業”不只是培養動植物,提供食料的生產方式;“農地”不只是種植單一作物的生產場地;“農民”不只是長期從事農業生產的職人;“農村”也不只是封閉的小農聚集區域。新舊交融的“生命農學”,成為日本統合不同社會群體理解、欣賞、認同鄉村價值觀,進行社會再建構的重要抓手。
文化是一個有機能動的總體,它關涉著人們觀察解釋世界、組織自身、指導行為、提升和豐富生活的種種方式,以及如何確立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21]雖然全球化被視作一個席卷萬物、消除差異的系統性過程,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行動意義往往受到外界強力干擾,變化莫測、充滿矛盾。但它絕非任意變化,而是在一個沒有被大多數主體徹底認識和理解的框架里變化著。這個框架,就是“文化”。
就像大多數西方人貌似接受了科學進化論,卻總也丟不開心底深埋的圣經創世神話一樣。當代日本鄉村振興之路,從表面上看皆是以經濟增長為目的,調試推進各種規制改革、貿易投資自由化,以及技術改良措施。但每當本土農業、農村失去持續性動力的危機時刻,日本人最終還是回到本土文化意識和日常生活中,去選擇和確定“農”的未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近代中國的歷史,大約就是一個在外力沖擊下被迫轉變到主動改革的進程。在“鄉土中國”和“多民族中國”背景下,本土農文化傳統與社會生活現實變量同日本案例相比,雖更加深厚復雜,但若以文化歸因論入手,或許能幫助我們從千頭萬緒中窺其本質,得其要旨。
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國自上而下高速推進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建設”和“鄉村振興戰略”事業,在迅速提升廣大農村地區人民生活水平的同時,也使國人對“三農”的認知認同愈發強烈。但民族地區鄉村振興的顯效卻明顯遲滯,人口空心化、產業空心化和文化空心化問題突出。即便是《“十三五”脫貧攻堅規劃(2016)》《“十三五”促進民族地區和人口較少民族發展規劃(2016)》《鄉村振興戰略規劃(2018-2022)》《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建立健全城鄉融合發展體制機制和政策體系的意見(2019)》等規劃文件專門提出政策扶持舉措,貧困地區的主體仍然集中在“三區三州”、⑩少數民族集中的邊境地區及農牧交錯地帶。國內學界大多將這一問題歸咎于民族地區自然條件惡劣、經濟建設起步晚、產業布局畸形、城鎮化水平低,或以民族地區文化素質低下落后為由,倡導“文化扶貧”。提出的策略建議一是以“物”的生產為中心,強調加速資源開發、保證經濟增長優先的農業產業化結構調整;二是聚焦治理隱患和生態環境問題。
中國是世界上農業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中華文明也素以“農本”昭彰天下。“天時地利人和”的中式農本精髓獨樹一幟,“土地捆綁”“差序格局”更是作為農耕中國鄉土社會中特具之體系,支配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此為公論。[21]然而作為典型的多民族國家,“多元一體”的農本智慧卻往往被研究者們忽視。無論歷史或當下,各民族成員的生產生活環境、對“農”的認識感知無疑是多樣的,但其間因民族國家立體縱深關系而產生的共生性、包容性也在不斷增強。中國農本智慧謂之“多元”,是指中華民族統一體內的文化多元,它包括了生物地貌、農業地方性知識和宗教民俗文化景觀的多樣性。而中國農本智慧謂之“一體”,則強調所有民族單元共同構成的文化統一體,以及由歷史、社會和市場所構成的更大的互惠體系。[22]本土人總是努力運用從邏輯和本體論來說都更具包容力的東西,來統合自己對于世界體系的經驗。[23]唯有深刻地認識到“多元一體”的本土特性,我們才能由衷地對各民族農文化傳統加以尊重守護,進而將其作為創造新業態的重要資源要素。
面對豐富多樣的民族地區農文化傳統,譬如西雙版納竜林文化系統、云南紅河哈尼稻作梯田系統、貴州從江侗鄉稻魚鴨系統、重慶石柱黃連生產系統、四川美姑苦蕎栽培系統、新疆吐魯番坎兒井農業系統、內蒙古阿魯科爾沁草原游牧系統等,如若我們對其文化內涵、要素關系、歷史變遷認識不足,怎可遑論其在鄉村振興活化再生的重要作用?從文化歸因論的視角出發,如何在結構性條件大相徑庭的民族地區鄉土生活中,辨析出農業經濟發展背后的文化支配要素,進而在承認地方發展模式多樣性的基礎上,對區域優勢要素加以組合,許是破解我國民族地區鄉村振興困境的機樞所在,亦是當代人類學除文化深描外的時代擔當。注釋:
①“改造傳統農業”(transforming traditional agriculture),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西奧多·舒爾茨在發展經濟學領域的重要論點。他反對輕視農業的看法,但認為傳統農業的基本特征是農業要素投資的低收益率。因此必須將弱小的傳統農業,以現代化的投資或技術方式,改造成為一個高生產率的經濟部門。因此,改造傳統農業的關鍵是引進現代農業的生產要素,涉及技術、資本、制度等等。
②日語中的「農村振興運動」,特指韓國于1933年開始的セマウル運動(韓語“新村運動”)。
③昭和30年以后,在日本經濟高度成長過程中出現了以年輕人為中心,從農山漁村地域向都市地區的大幅人口移動。所謂“過疏”,就是伴隨地域人口減少,在該地區生活的人的生活水準和生產機能為此陷入困難狀態,呈現這一狀態的地區被稱為“過疏地域”。
④“一村一品”是1979年大分縣為解決鄉村過疏問題(58個市町村中有44個團體處于過疏狀態)發起、并向日本全國和世界推廣的地域振興運動。該項目要求每個鄉村根據自身條件和優勢,挖掘或者創造可以稱為本地區標志性的產品或傳統文化活動。至2002年,大分縣農民人均收入達到2.7萬美元,農特產品類超過336個,其中年銷售額達到1億日元以上的產品131項,生產總額超過1400億日元。
⑤“故鄉創生事業”是日本政府在地方市町村交付的稅金中,單列出1億日元專項資金,用于支持創意式經濟振興和地方建設的稅制改革。
⑥資料來源:日本総務省統計局2000年國勢調査https://www.stat.go.jp/data/kokusei/2000/index.html
⑦日本總人口在2004年達到歷史最高的1億2779萬人之后,開始進入持續下降趨勢,預計2050年全國人口將減少2成,2080年減少5成。2000年日本老齡化率為17.3%,農山漁村高齡化達到21.3%。人口持續向東京、京阪神地區集中,2015年東京都占全國人口總數10.6%。資料來源:國立社會保障人口問題研究所「日本の地域別將來推計人口」(2018年推計)2015-2045年、第7、35頁。
⑧“六次產業化”作為現代農業的經營方式,是指從經營的多角度化規劃農業(一次產業)、加工(二次產業)、流通銷售(三次產業)并進,“6”是1次、2次和3次產業相加和相乘的結果,以此強調產業融合和創造新價值的目標。
⑨產業是近代以來在職業分化中誕生的概念,生業則涵括民眾賴以謀生的生產方式、生活習性和生命價值。生業可以由復數化的職業構成,并在歷史化的生活實態中產生多種變化。
⑩“三區”為西藏,青海、四川、甘肅、云南四省藏區和南疆和田地區、阿克蘇地區、喀什地區、克孜勒蘇、柯爾克孜州四地州,“三州”為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