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后強
我對賀麟先生的了解,最初是零星地讀了他的一些翻譯著作,但印象不深。1997年9月在北京參加黨的十五大時,遇到賀麟的女兒、時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賀美英,短暫交流才知賀麟是四川金堂人。我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任黨委書記時,賀麟侄孫賀杰同志在謀劃建設“賀麟故居紀念館”,我帶領專家學者去金堂縣五鳳鎮進行專題調研,聽到了大量賀麟先生的故事,還帶回幾本賀麟的著作隨時翻閱,于是了解就更為深刻。
今年是賀麟先生誕辰120周年。最近有人問我:四川為什么要紀念賀麟先生?”難道就是因為他是四川人嗎?我的回答,“是”,“也不完全是”。賀麟是著名哲學家、教育家、翻譯家,他為世界哲學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賀麟是著名教育家,他培養了大批著名學者,可謂桃李滿天下。比如,師承他的著名弟子就有:任繼愈、張世英、汪子嵩、李澤厚、張祥龍等等,幾乎每個都是哲學界巨擘和各自流派的開山祖師。當代中國哲學界最有影響、最具銳氣的哲學工作者都是直接或間接師承于他。
賀麟是學術泰斗,他是國內黑格爾譯介、研究的開山祖師,甚至可以稱為是黑格爾在中國的代言人或者“東方黑格爾”。賀麟的研究方法,是中西結合、新舊融合,敢于批評、善于創新,堅持真理。
從1931年回國至1948年,國民黨多次拉攏賀麟都沒有成功。蔣介石曾經四次約見賀麟,給賀麟面子、票子、房子、位子,都被賀麟婉言謝絕。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南京方面三次派飛機至北平接請賀麟,都被賀麟拒絕,賀麟表示不再同國民黨往來。1949年國慶時,賀麟將黑格爾《小邏輯》全書翻譯完畢,以此“作為給新中國誕生的獻禮”。
1949年以后,在馬克思主義的影響下,賀麟放棄了自己的唯心論哲學,逐步轉向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并且集中精力研究西方哲學和翻譯西方哲學名著。他先后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刊物發表《論反映——學習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的一些體會》《論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斗爭和轉化》等文章,公開表示贊同唯物論,批判了唯心論的錯誤觀點,充分表現了賀麟敢于深刻地解剖、批判自己,并從根本上改變自己以前思想觀點的勇氣,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
1957年4月11日上午,毛澤東主席在中南海豐澤園接見金岳霖、馮友蘭、賀麟、費孝通等十人,并在家共進午餐,飯后又談到三點多鐘,賀麟深受啟發和鼓舞。1964年,63歲的賀麟當選為第四屆全國政協委員,其后又連續當選為第五、六屆全國政協委員。
1982年10月,81歲的賀麟經過深思熟慮,鄭重申請加入中國共產黨并獲批準,“這位歷盡坎坷的哲學家終于找到了光明的歸宿”。此后,賀麟不斷發表關于馬克思恩格斯的研究論著。1983年,賀麟為紀念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寫了《馬克思的早期哲學思想》。1986年,賀麟在《人文雜志》發表《〈馬克思恩格斯論哲學史〉序言》。他說,“入黨后應有一個新的起點,要按照黨章要求去工作和生活!”
賀麟一直滿懷學術救國、讀書報國的理想,對祖國的赤心始終不變,是典型的愛國者。他1917年考入成屬聯中(今石室中學),1919年考入清華學校(今清華大學)中等科二年級。在清華期間,他受到梁啟超、梁漱溟、吳宓等人的影響,1926年被選為“滬案(五卅慘案)后援團”的兩個宣講人之一。
賀麟深刻地認識到,“一個沒有學問的民族,是要被別的民族輕視的”。為此,他決定遠涉重洋,赴美求學。1926年8月,已經從清華大學畢業的賀麟乘著一艘美國客輪離開祖國,踏上了“取經”之路。北伐勝利挺進的消息傳至美國,他極其興奮,在他任主席的“東方學生會”舉辦的學術會議上宣讀論文《中國革命的哲學基礎》,后來在《芝加哥道德論壇》上發表《中國革命勝利的主導思想》。
1931年8月,賀麟結束了5年的歐美求學生涯,自柏林出發經歐亞鐵路回到祖國?!熬乓话恕笔伦冎?,他先后發表了《新道德的動向》《抗戰建國與學術建國》等文章,提出了振奮民族精神、宏揚學術文化、實行政治革新等主張??箲鹌陂g,他有感于民族危亡,文化衰頹,而力倡“學術救國”。
早在1931年,他就撰寫了《德國三大哲人處國難時之態度》長文,宣傳愛國主義,鼓舞抗戰士氣,以激勵國內學人的救國之志。抗日戰爭勝利后,他在北京大學擔任訓導長時,多次出面保護、營救進步的學生和教授,深受師生的擁戴。一些特務開來的黑名單,他一律扣下不報,被稱為“學生的保姆”。在北平解放前夕,他經過鄭重考慮,決心留在大陸,和全國人民一起迎來了北平的解放和新中國的誕生。
真正的學者不討好大眾,也不投靠權勢,只是一心追求真理。賀麟是科學家精神的光輝代表,對歐美古典哲學造詣很深,尤其是對黑格爾、斯賓諾莎、懷特海等西方近現代哲學家有深入的研究。
賀麟游學歐美,是希望探求真理。他在美國奧柏林學院哲學系學習,希望學得西方古典哲學,并把它介紹到中國,借以幫助解決中國的問題。在奧柏林學院兩年的求學中,他接受了斯賓諾莎的“實體”學說,并由此跨進了德國古典哲學的大門。
從奧柏林學院畢業后,賀麟先后轉入芝加哥大學、哈佛大學、柏林大學等學校求學。他對黑格爾辯證法研究很深,回國后還發表了《辯證法與辯證觀》等文章。他選擇了新黑格爾主義作為自己的思想基礎,認為“新儒家”哲學代表了“五四”以來哲學思潮的主流。
賀麟認為儒家思想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格物窮理、尋求智慧之理學;二是磨煉意志、規范行為之禮教;三是陶養性靈、美化生活之詩教。他指出,謀求“儒家思想的新開展”有三條途徑:一是“以西洋之哲學發揮儒家之理學”,使儒學哲學化;二是“吸收基督教之精華,以充實儒家之禮教”,使儒學宗教化;三是“領略西洋之藝術,以發揚儒家之詩教”,使儒學藝術化。這就是賀麟建構的融理學、禮教、詩教于一體的新儒學。他說這樣可以減少狹隘的舊道德的束縛,解放個性,而且還可以提高科學興趣。
賀麟的思想自始至終都貫穿著“現代與古代的交融,最新與最舊的統一”的宗旨,表現出了少有的包容性和開放性,以廣闊的襟懷和平等的眼光,將中西文化視為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他既批判“本位文化論”,也批判“全盤西化論”,站在更高的層次上和更大的范圍內謀求和致力于中西哲學、文化的融會貫通,他從“心學”出發,最后回歸唯物論。
粉碎“四人幫”之后,賀麟迎來了人生的又一個春天,全身心地投入到恢復和發展中國的學術活動之中,為推動和繁榮我國學術事業而積極奔走,多次出國出境講學、參加學術交流。這些學術活動,使得中國學術界再一次與世界潮流匯合,為中國學術界了解世界、走向世界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賀麟的人生晚秋結出了累累碩果。這些成果,充分地反映了賀麟在新形勢的鼓舞下,在學術領域里生生不息、奮斗不止的精神風貌,同時折射出一個中國學者對學術事業的無限熱愛與不懈追求。
賀麟出生在一個鄉紳家里,父親是一名秀才,曾主持鄉里和縣里的教育事務,當過金堂中學校長、縣教育科長。賀麟從小就受到儒學熏陶,受過正規教育,書籍為他打開了一扇超越時空的窗口。他“特別感興趣的是宋明理學”,對此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和耐心。
儒學和理學培育出賀麟對家人、對民族的愛心。他對家人的愛心主要體現在進行“愛國家、倡簡樸、嚴家訓、重學習”等教育方面。他常常提到“滿眼榮華何足貴,一家和睦勝千金”“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以誠感人者,人亦誠而應”等名言警句。
1937年,賀麟因父病回四川,適逢家族準備第二次修族譜,賀麟為此題寫了《重修賀氏族譜序》,其中有“維家風,保族榮,訓導子弟,撫育后昆,熏陶于無形,維系于不墜,其于培養族人之品格而蔚為良好之風氣”等論述,足見他對家風家教之重視。
賀麟生活節儉,家里除了書籍,沒有一件豪華名貴家具,但對于教育事業和貧困學生卻樂于資助,總是送錢送物。賀麟對家人嚴格要求,教育子侄學習不能倦怠,沒有條件也要創造條件學習,“好好學習,為人民服務”,凡是想通過他幫忙解決工作的都會被他堅決拒絕。賀麟關于“哲學富有愛民族、愛民族文化的思想”的觀點,對家人和社會影響很大。包含“鋤經種德”“詩禮繼世”“愛國家”“重教育”“端志趣”等內容的賀氏家風,對于賀麟及其后代的成長具有重要引導意義。
賀麟的哲學貢獻、家國情懷、學術報國的思想,都源于優良家風的熏陶?!颁z經種德”是賀氏家族最早立下的家規,一直教化著后人。三百年帶經而鋤,十四代耕讀種德,父詔其子兄勉其弟、血脈延續。鋤頭與經書,澆灌出子孫的詩書天地;言傳與身教,滋養著賀氏的文明家風。
在優良家風家教浸潤下,賀麟家族人才輩出。賀麟的女兒賀美英曾任清華大學黨委書記,她在工作中始終把德育放在首位,曾獲“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優秀思想政治工作者”稱號。賀麟的侄孫賀克斌是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環境學院院長。
2019年,“金堂縣五鳳溪家風文化學院”在賀麟故居掛牌成立,著名哲學家張世英欣然題寫了“五鳳溪家風講堂”匾額。
賀麟熱愛生活,歷經磨難初心不改。他在《論人的使命》中談道,“一個人要認真生活,認真做人,就需要有自覺的正大的使命,這樣生活才有意義與價值。”新中國成立后,賀麟響應中國共產黨的號召,走出書齋,投身于轟轟烈烈的社會實踐中。他先后到過陜西和江西參加土改運動,在土改運動中他目睹了新中國的新氣象,思想和感情發生了較大變化,在《光明日報》發表了《參加土改改變了我的思想》一文,得到廣泛好評。
由于賀麟的特殊經歷與特殊地位,他曾被戴上“反動學術權威”等帽子,多次被批斗、游街,房屋被分占,財產丟失,資料被拿走燒毀,受盡折磨。后來,賀麟還被以“勞動鍛煉”的名義遣送到河南農村干校“改造”兩年,研究工作全部中斷。
對于這一切,賀麟以一個哲人獨具的冷靜與超然態度忍受著,不計較某些不公正的對待和無端的嘲諷,并從未放棄對黨的信心和對生活的初心。1975年國慶節前夕,尚未“解放”的賀麟接到周恩來總理簽署的國宴請柬,參加了國務院國慶招待會。
賀麟是純粹的讀書人、大學者,為人真誠、對友實在,經常參加友人的學術活動和著作成果展。為去世的友人寫紀念文章,評價其學術成就。1942年10月24日,著名學者張蔭麟在貴州遵義病逝。賀麟發表《我所認識的蔭麟》,說:“他(張蔭麟)的《中國史綱》,雖僅部分完成,是他人格學問思想文章的最高表現和具體結晶。書中有真摯感人的熱情,有促進社會福利的理想,有簡潔優美的文字,有淹博專精的學問,有透徹通達的思想?!?/p>
1946年7月,聞一多在昆明被暗殺,西南聯合大學成立“聞一多教授喪葬撫恤委員會”,賀麟被推選為委員。
1983年賀麟在香港講學期間,謝廷光女士邀請他前去府上瞻仰唐君毅的遺物,回來后賀麟撰寫了《唐君毅先生早期哲學思想》一文,特別談了他們二人在思想上、精神上相契合之處,以為紀念。
……
我們今天紀念賀麟先生,是為了激發我們的熱情與動力,深挖他那些還沒有被人發現的真知灼見、創新思想和獨特觀點。我們紀念他,是為了學習他的精神,靜心為人民做學問,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貢獻力量。我們紀念他,是希望有更多“賀麟式”學者走出中國,影響世界,提升我們在國際上的話語權。
當今中國,正需要科學家精神,正呼喚創新型學者的大量涌現。我們需要賀麟這樣有志氣、有骨氣、有勇氣、有才氣的學者。在賀麟身上,我們看到了中國需要的學風、文風、教風、家風,他具有的“六心”值得我們重視和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