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領
新世紀書寫北京底層生活的作家,有徐則臣、荊永鳴、石一楓、劉慶邦等,最為典型的作家是徐則臣、荊永鳴。石一楓是北京出生的作家,沒有漂泊的感受,所以他的作品,如《世間已無陳金芳》,帶有王朔式的幽默與調侃,那是一種在有底氣、自信的根基上生發(fā)出來的對生活的揶揄,外地來京的作家缺乏這種東道主式的自信,自然也很難用調侃的語氣書寫北京生活。劉慶邦主要是寫煤礦和河南農村,在新世紀也試圖寫北京,他寫了一系列短篇小說,結集為《北京保姆》出版,但是劉慶邦雖然在京城生活了三十余年,卻對當下北京的生活并不熟悉,他一直靠回憶書寫煤礦和河南鄉(xiāng)村,他的記憶只停留在青少年時代。劉慶邦被稱為短篇王,創(chuàng)作了《鞋》《神木》等著名中短篇小說,但是《北京保姆》里的系列小說,雖然寫的是北京的底層人生活,但缺少豐盈的細節(jié),和他寫鄉(xiāng)村的作品判若云泥。
因此,典型的書寫北京底層生活的小說,主要有徐則臣的《啊,北京》《西夏》《偽證制造者》《跑步穿過中關村》等,荊永鳴的《外地人》《北京房東》《北京候鳥》《北京時間》等作品。與邱華棟一樣,徐則臣、荊永鳴都是外地人,來到北京打拼,雖然他們的經歷有一些相似,但是他們打量北京的眼光是不同的。邱華棟將目光瞄準正在崛起的都市中產階層的情感生活,這是新市民、新中產者的生活,展現(xiàn)都市生活的光怪陸離,敘述在北京巨大的繁華之下,這些中產階層的困惑與煩惱,以及都市現(xiàn)代性給都市人帶來的空前的精神危機。邱華棟對準的是在寫字樓工作的白領階層,他們有自己的住房,有相對體面的工作。他的“社區(qū)北京”呈現(xiàn)的是高速發(fā)展的北京的繁華的一面。邱華棟的視角是一種現(xiàn)代性的觀照,盡管這種現(xiàn)代性的探視并沒有達到應有的深度。
徐則臣1978 年生于江蘇東海,2002 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讀碩士,2005 年畢業(yè),之后在北京打拼至今。作為一位從外地來京的作家,他的北京書寫,帶有很強的旁觀者視角,而在北京出生的作家,往往是持一種參與者的視角,如老舍、葉廣芩、寧肯等在北京長大的作家,他們書寫北京的視角更為內在,與徐則臣、邱華棟這些從外地進京的作家有著鮮明的區(qū)別。葉廣芩書寫北京重在表現(xiàn)高門大院的皇族北京,表現(xiàn)滿族旗人的坎坷遭遇。寧肯近年來寫了《城與年》系列中短篇小說,以北京城南琉璃廠一帶胡同生活為背景,以一個侏儒的視角,回溯了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北京生活。個人生活史與歷史交織在一起,呈現(xiàn)了那個特殊年代的北京生活。《城與年》系列小說有一種特殊的滄桑感。這種滄桑感超越了個體生命,超越了小說所表現(xiàn)的年代,指向歷史深處,包含特別深刻的政治文化內涵。這種表現(xiàn)北京的深度,是外地長大的作家所難以企及的。
而作為一位旁觀者,徐則臣的視角自然是不同于葉廣芩與寧肯的。難能可貴的是,徐則臣書寫北京的熱情高漲,比那些出生在北京的作家有過之而無不及,產量也很可觀。也許,徐則臣天生就是一塊作家的料,他不像莫言依靠驚人的才華來寫作,是靠扎實、勤奮的努力,一步一個腳印,持之以恒地進行創(chuàng)作。盡管世事紛亂,現(xiàn)實生活有各種各樣的誘惑,尤其是在最為喧鬧的北京,徐則臣卻能置身事外,咬定青山不放松,確實令人嘆服。記得2011 年,我和他相識在北京作協(xié)組織的一個活動上。他對我說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計劃,還說孩子小,家里不安靜,為了將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降到最低,他專門在家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進行創(chuàng)作。當時我聽了心里一動,很感慨。是的,他是一個視寫作為朝圣的作家,正是這份虔誠和勤奮,使得他在同輩的作家中脫穎而出。
徐則臣的小說,有著同齡人罕有的老成與持重。文本內斂、理性、節(jié)制,有一種渾厚與成熟的氣度。徐則臣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對寫作的嚴謹追求,使他和許多同齡作家區(qū)別開來。他是1978 年生人,靠近80 后,但是卻沒有沾染80后這個群體的青春自戀癥。80 后作家對青春、校園、網絡的迷戀,總給人長不大的感覺,尤其是缺少歷史感,對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發(fā)言能力較弱。尤其是在書寫城市方面,呈現(xiàn)出高度的“景觀化”特征,把城市寫作變成時尚化和小資化的代名詞,對這種流行的城市寫作,徐則臣天然地保持著距離。他的寫作,更加接近莫言、賈平凹等50 后作家,當然也從屬于世界文學的譜系,他一直追求的是經典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這使他的寫作即使以喧囂的都市生活為題材,也不花哨,不浮泛,而是異常地沉潛而厚實。
在徐則臣的小說里,回蕩著兩個主題,一個是京漂系列,一個是故鄉(xiāng)系列也即花街系列。徐則臣小說中的“花街”地處南方小鎮(zhèn),鋪著青石板路,時不時有雨絲飄灑,恍兮惚兮,仿佛讓人置身于戴望舒筆下的雨巷。這些作品,主要有《古代的黃昏》《石碼頭》《紫米》《花街》《花街上的女房東》等。徐則臣本人很看重“花街”系列,認為這些作品讓漂在北京的他安心,是他的家鄉(xiāng),是心靈棲居地。而“京漂”系列小說,則表達了他的現(xiàn)實焦慮,是對自己同樣是“京漂”身份的一種詮釋。如果說“花街”系列是徐則臣走向文壇的階梯,那么“京漂”系列則讓他在文壇上大放異彩,借助“京漂”系列,徐則臣找到了自己在文壇的獨特位置。“京漂”系列作品,按照發(fā)表的時間順序,依次有《啊,北京》《西夏》《偽證制造者》《三人行》《我們在北京相遇》《跑步穿過中關村》《把臉拉下》《逆時針》《浮世繪》《如果大雪封門》,這些小說,塑造了一系列漂泊在北京的外地人形象,這些是北京的邊緣人,從事的是賣盜版光碟、蹬三輪送貨等低端產業(yè)。當然,賣盜版光碟本身也是非法的,不僅遭到城管滋擾,還經常受到警察的搜查,一不小心就會被拘留、罰款。
為什么要寫北京?這和徐則臣對北京的探究愿望有關系。他在一篇訪談錄中說:“我想搞清楚‘城與人’的關系,這是我近些年的興趣所在。在我看來,北京大概是考察當代中國最合適的范本。”[1]北京作為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是一個遠比上海復雜的存在,歷史與現(xiàn)實交織,古典與現(xiàn)代雜糅,既復雜深邃,又簡單大氣。王城如海,也許,從沒有一個作家,能夠真正把握北京的全部。城與人的關系,在北京這里仿佛復雜得難以理清楚。面對北京,徐則臣的感慨頗多:“讓你在探尋它的異質性時變得極其困難和缺乏自信,但同時也大大地激發(fā)了我窺視欲望和長久的巨大疑惑。不斷地寫北京,原因也在于此。”[2]徐則臣寫北京,源于對這座偉大的城市探索的熱情。他一再發(fā)聲,表達對北京不竭的探索興趣。以徐則臣的這種固執(zhí)和才華,他持續(xù)不斷地寫下去,假以時日,假以勤奮,徐則臣之于北京的成就,就有很大可能會像世界城市文學經典中的巴爾扎克、波德萊爾之于巴黎,喬伊斯之于都柏林、卡夫卡之于布拉格一樣。
徐則臣書寫北京融入了作為一個外地人的生活經驗,這使他的敘述,具有強烈的真實感。他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并沒有在北京找到合適的單位,就把檔案關系掛靠到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但是他并沒有去上海作協(xié)上班,而是選擇漂在北京,在這種情況下,他是沒有北京戶口的。這一選擇,使得他能夠以一個京漂的身份和心態(tài)來體驗北京,也使他塑造的邊緣人物更接近真實。他以一個漂泊者的視角這樣敘述對北京的感受:“而北京恰恰是這樣一個地方,你有戶口和沒有戶口,有編制和沒有編制,差距是很大的,你所占有的資源,你享受的福利等等都會有所區(qū)別,這個城市生活的各個細節(jié)都在提醒著你是一個外人。”[3]“我外在于北京,跟單位、編制、戶口、社會關系等統(tǒng)統(tǒng)無關,只和自己有關。這種‘外在’孤獨、寒冷,讓我心生不安。”[4]和幾百萬京漂一樣,徐則臣在北京過的是漂泊無根的生活。正是這種切膚之痛的認知,使他能夠感同身受,把底層人物寫得有血有肉。
京漂并不是一個新的話題,在中國新文學史上,沈從文、丁玲等作家,都是以京漂的方式,在京城做著自己的文學夢,最后,他們都夢想成真,干成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而京漂作為一個話題,是從新時期才浮現(xiàn)出來的。自改革開放以來,大量人口涌入北京,在北京嚴格的戶口管控下,大約800 萬常住人口沒有北京戶口。這些人遠離故鄉(xiāng),漂泊在北京尋找夢想,就產生了京漂文學。徐則臣沒有寫京漂里面的成功人士,而是重點寫了那些底層的京漂,集中寫了辦假證的、賣盜版光碟的這類邊緣性的人物。為什么對這些人感興趣?徐則臣說:“他們是闖入者、邊緣人,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局外人,當他們從故鄉(xiāng)來到異鄉(xiāng),從鄉(xiāng)村和小城鎮(zhèn)來到大都市,從前現(xiàn)代來到后現(xiàn)代,從漫長的鄉(xiāng)村文明來到猝不及防的城市文明,他們究竟會怎么想?……到底他們和北京之間達成了什么樣的契約?這就是我想知道的,是人與城的秘密,也是人與城之間的張力。”[5]
五四文學中對城市貧民的書寫,帶有很強的知識分子的悲憫意識和啟蒙意識,視角是俯視的,而徐則臣一開始并沒有這樣的文化訴求。他最初寫作第一篇反映京漂生活的小說《啊,北京》時,是很偶然的,沒有什么特殊目的。當時他還在北大上研究生,一天他從朋友那里聽來一個辦假證的人的故事,而后根據想象加以虛構,就寫成了《啊,北京》。小說發(fā)表后獲得好評。徐則臣受到了鼓勵,此后陸續(xù)寫了《三人行》《西夏》《我們在北京相遇》等小說。發(fā)表了一系列短篇之后,徐則臣寫了長篇小說《王城如海》,以及《北上》。這些小說都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色彩,回應了現(xiàn)實的關切,使得徐則臣的小說創(chuàng)作得到了文壇的強烈關注,尤其是《跑步穿過中關村》,發(fā)表后好評如潮。
在這些書寫北京的小說里,我們可以清晰地辨認出徐則臣對北京的感受度是很強大的。這些邊緣人住在深幽不見陽光的地下室里,為了省租金而與房東斗智斗勇。他們辦假證時如何選擇交易現(xiàn)場,賣盜版光碟時如何躲避警察的視線,陷入情與愛的沖突時如何選擇,徐則臣在描寫邊緣人物的心理和行為上分寸拿捏得如此到位,堪稱具有大師級的筆法。不僅在人物描寫上如此出色,對于外部環(huán)境,如沙塵暴、非典、霧霾、擁堵等城市病,徐則臣也有精彩的描述。他的長篇小說《王城如海》,專門對霧霾和北京人的精神世界關聯(lián)起來進行敘述,霧霾不僅僅是漂浮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滲入了人的內心。清除霧霾,不僅僅是打一場藍天保衛(wèi)戰(zhàn)就能夠成功解決的,還需要更深層次的治理。
為什么別的作家同樣生活在北京,卻缺少將這一類邊緣人群體寫入作品的能力?這不得不提到徐則臣咀嚼生活的能力是強大的。他擁有將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觀察到的生活,特別是正在進行時的生活,處理進自己小說的能力。這樣一種能力,就關乎作家的才華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了。徐則臣的這種轉化生活為作品的能力是非凡的,最終成就了他對北京的書寫。迄今為止,可以說,單就書寫北京而言,徐則臣是繼老舍、王朔之后,書寫北京較為成功的作家。
有論者指出,徐則臣書寫北京的小說,有京派余韻,[6]這是不恰當?shù)摹K男≌f里,并沒有飄蕩著老舍、王朔等作家作品里的京味的影子。京味是一種文化韻味,表現(xiàn)在小說人物的言行舉止、精神結構、文化選擇等方面。京味不僅僅是指小說人物,還包括作家本人。自然,京味與京派文學,雖然不是一回事,但是在某些方面也有著高度的一致性。二者都是靜穆幽遠,有著士大夫的風雅,講究文辭,文風雍容大度。這顯然是不適用于徐則臣的。徐則臣是一個外鄉(xiāng)人,以嚴謹?shù)陌蜖栐耸降奈墓P,忠實地記錄一批外鄉(xiāng)人在北京的邊緣生活經歷。他只是從現(xiàn)代城市語言的角度在表達北京,并不是從歷史文化的角度表達北京。他采用的是標準的現(xiàn)代漢語書面語,里面并沒有作為京味小說標識的北京話。徐則臣小說里的人物,徹頭徹尾是一群闖入者、外鄉(xiāng)人,是引車賣漿者,哪有什么京味?這些人為了基本的生存而掙扎,何來靜穆和雍容?
在我看來,徐則臣與其他當代書寫北京的作家很大的不同在于,他刻意要寫出一個“邊緣人的北京”。“邊緣人”“北京”,二者缺一不可,而最終是落腳到“北京”上。他這是為一座城市做素描,描繪出這座偉大的城市的局部,頗具特色的一個局部——邊緣人的北京。在這里,有人的因素,更有地理因素。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想建構的是“底層的北京文學地理學”。徐則臣一再在創(chuàng)作談或訪談中強調,自己對探索“城與人”的關系感興趣,是他持續(xù)不斷地書寫北京的最大的動力之源。在處理“城與人”的關系時,徐則臣不惜筆墨,可謂濃墨重彩地敘述底層小人物與北京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在《啊,北京》中,北京出乎意料地具有巨大的魔力,像磁石一樣,緊緊地吸引住了邊紅旗。小說中用了許多篇幅,反復渲染邊紅旗對北京的熱愛。這樣的熱愛,超過了對妻子和情人沈丹的愛。邊紅旗剛到北京時,是這樣表達對北京的情感:
他趴在金水橋的欄桿上,看見自己的眼淚掉進了水里,泛起美麗精致的漣漪。他就想,北京啊,他媽的怎么就這么好呢。
在北京呆久了,面對著北京大街上洶涌的車流,邊紅旗喜歡在立交橋上看風景,這是他生命中最為巔峰的時刻:
他經常站在北京的立交橋上看下面永遠也停不下來的馬路,好,真好,每次都有作詩的欲望,但總是作不完整,第一句無一例外都是膩歪得讓人寒毛倒豎的喊叫:
啊,北京!
可以說,在邊紅旗的心中,北京勝過了一切。房東的女兒,北京姑娘沈丹愛上了有夫之婦邊紅旗。邊紅旗遲遲不說和遠在家鄉(xiāng)的妻子離婚,因為妻子很賢惠。沈丹使出了殺手锏,說和她結婚可以留在北京。
沈丹說:“你喜歡我嗎?”
邊紅旗說:“喜歡。”
沈丹說:“你喜歡北京嗎?”
邊紅旗說:“喜歡。”
沈丹說:“你想留在北京嗎?”
邊紅旗說:“想。”
沈丹說:“我們結了婚你就可以一輩子留在北京了。”
邊紅旗勾到褲襠里的腦袋抬起來,死魚一樣的眼里放出了光。
邊紅旗沒有抵擋住這個誘惑,終于動了離婚的念頭。這些邊緣人對北京的熱愛,自《啊,北京》開始,一直彌漫在他的一系列京漂小說里。盡管對這些從事假證制造、盜版光盤售賣的外地人,北京一直扮演了一個不友好的驅逐者形象,就像小說里反復出現(xiàn)的那些警察。但是,他們義無反顧,北京就是他們的救命稻草,重要性超過了妻子或女友。這種對于北京的情結,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許多作家描述過,老舍自不必說了,來自鄉(xiāng)下的人力車夫祥子在用腳丈量北京的街道,奮發(fā)、屈辱、墮落都和這座老城融為一體。林語堂、梁實秋、林海音等對北京的眷戀,讓我們看到北京的魅力。詩人食指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是從一個離開北京去當知青的中學生視角,呼喊出“這是我最后的北京”。北京的魔力如此之大,使得到了這里的人再也無法離開。《啊,北京》里這樣敘述邊紅旗帶著鄉(xiāng)下來的老婆逛北京:
他們沿著長安街向前走,一路豪華的大廈和富麗的民族建筑,玻璃和不銹鋼在閃光,琉璃瓦和水流一樣的轎車也在閃光。
“這里就可以看見北京,”邊紅旗說,“高貴的,偉大的,繁華的。”
高貴、偉大、繁華,這是邊紅旗的北京,也是老舍、林語堂、梁實秋的北京,100 年來,北京的外在形象發(fā)生了巨變,但是作為國家歷史文化的象征的北京,一直沒有變化。也許,只要作為一國的都城,北京就是華夏民族每個人的家園。這種家園感,是超越一切之上的,包括自己的家人。
正如一位論者所說:“作家在邊紅旗身邊設置了妻子和情人兩個女性形象,她們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家鄉(xiāng)和北京的代碼……邊紅旗在妻子和情人之間的難以取舍和欲罷不能,隱喻了他對家鄉(xiāng)和北京的復雜態(tài)度,也體現(xiàn)了都市漂泊者對自我身份認同的猶疑。”[7]邊紅旗在城與鄉(xiāng)之間躊躇,但是猶豫再三,北京所擁有的巨大魅力,使他最終決心拋棄故鄉(xiāng)。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他鋃鐺入獄,最終擊碎了他的夢想。小說結尾,他的妻子花錢把他從監(jiān)獄里弄出來,從北京返回故鄉(xiāng),邊紅旗抬眼看了一下北京的天空,看到輝煌的太陽,淚如雨下,是多么的不舍。而在《跑步穿過中關村》的結尾,敦煌被警察銬上了手銬,這意味著他的北京夢也許就此終結了。被關進監(jiān)獄或者離開北京,是徐則臣系列小說里的邊緣人最終的結局。也許,在城與鄉(xiāng)的選擇上,漂泊的小人物是沒有權力進行選擇的。
徐則臣的小說,已經超越了問題小說的層次,揭示了都市邊緣人的生存處境。底層文學其實就是問題小說。自晚清起,問題小說就流行起來。清末四大譴責小說,就是典型的問題小說。五四時期,文學研究會的問題小說,基本上確定了現(xiàn)代問題小說的創(chuàng)作模式。1949 年至1976 年之間,反映現(xiàn)實的問題小說因為與贊歌和頌歌的基調不符,是受到批判的。新時期以來,尤其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確立以來,經濟高速發(fā)展加劇了貧富分化,由此產生了大量的社會問題。因此,問題小說又流行起來。優(yōu)秀的作品會觸及尖銳的社會問題,但是都具有超越問題小說的能力,到達揭示現(xiàn)代人的普遍的生存困境的層次。魯迅的小說基本都是問題小說,但是他對中國國民性的深刻洞察,至今無人能及。徐則臣筆下的賣盜版光碟的、辦假證的,這些邊緣人的生存狀態(tài),確實反映了社會問題。但是,可貴的是,徐則臣一起步就是瞄準了“人”進行寫作的,而不是僅僅局限于展示社會問題。展現(xiàn)一群大都市邊緣小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是他的寫作初衷。在一個訪談里,徐則臣說他不喜歡“底層寫作”的命名,因為底層寫作會帶來許多問題,例如題材決定論、投機寫作,忙于關注問題,把活生生的人當成了詮釋問題的符號。[8]正是這種清醒的認識,使得徐則臣的一系列北京題材小說,超越了問題小說的窠臼,不再追著問題寫,不是就問題談問題,也不是呼天搶地地為底層呼吁什么,沒有陷入情緒化的控訴中,而是把自己的姿態(tài)“低到塵埃里”,以平視的眼光打量小人物的處境,心平氣和地寫出了他們的奮斗與掙扎,寫出了他們的小悲歡與小確幸,寫出了底層生活的常態(tài),這里面有浪漫的情感,有哥們義氣,有苦中作樂,也有淚水與無奈。雖然寫的是灰色的人生,卻充滿了生活的亮色。或許這才是底層最為真實的狀態(tài)。這使徐則臣的這類小說,頗具飽滿的張力,實現(xiàn)了對底層書寫的超越。
作為一個冷靜、客觀、崇尚真實的都市敘述者,徐則臣的京漂系列小說對準邊緣人的另類生活,確實為一百年來的北京文學增添了新的人物畫廊。但是如果說從對一個城市的寫作的高標準來說,要求像老舍一樣,能夠寫出北京的神韻,就目前的創(chuàng)作來看,徐則臣還是顯得有些單薄。處理“城與人”的關系,是具有極高難度的。正如一位論者所言:“面對著外觀和內涵都一律巍峨、一律壯闊、一律幽深的北京城,幾乎沒有多少寫作者能夠發(fā)出真正屬于自己的聲音。”[9]一百年來,我們擁有了一批敘述城市的經典作品,如老舍的北京,茅盾、張愛玲、王安憶的上海,池莉的武漢,這些作品,毫無疑問把握住了所書寫的城市的神韻,掌握了城市的律動,具有鮮明的地域色彩。徐則臣的邊緣人的北京,只是寫出了新世紀北京的一個方面。而如何從時代的高度富有個性化地大氣磅礴地呈現(xiàn)這個“高貴的,偉大的,繁華的”北京,這不僅是徐則臣要面對的問題,也是每一個致力于表現(xiàn)北京的優(yōu)秀作家所要面對的問題。
[1][2][5]李徽昭《文學、世界與我們的未來——徐則臣訪談錄》[J],《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2 年第1 期。
[3][6]劉昕、徐則臣《身份、地域、聲音——從〈王城如海〉透視徐則臣眼中的北京書寫》[A],劉昕《徐則臣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北京書寫》[D],東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8 年。
[4] 徐則臣《此心不安處是吾鄉(xiāng)》,《跑步穿過中關村》[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0 頁。
[7] 邵燕君《徐步向前——徐則臣小說簡論》[J],《當代文壇》,2007 年第6 期。
[8] 徐則臣、馬季《徐則臣:一個悲觀的理想主義者》,見《跑步穿過中關村》[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年年版,第156 頁。
[9] 李林榮《文學地景時空里的〈北京:城與年〉》[J],《文藝評論》,2019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