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道路

王安憶

從小我就知道，父親是一個話劇導演。記憶中，我最早看父親導演的一部戲，名字叫做《海濱激戰》。記得那是一個很熱的夏天，劇場中冷氣大開，凍得人打哆嗦，媽媽便在我與姐姐的胳膊和腿上蓋上一些手帕御寒，然后的記憶便是兩聲槍響，它響得是那么突兀，毫無思想準備，于是，又是一陣哆嗦。這便是這部戲給我留下的全部印象。

父親非常保護自己個人的生活，他愿意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毫不顧及別人會說什么。別人對他留有什么印象，他從不關心，十分自信。

而奇怪的是，父親卻有著驚人的人緣。1978年的一天，他的膽囊炎發作。那時，媽媽有冠心病和高血壓，弟弟還小，姐姐在外地，只有我和未婚夫兩人照料父親。于是，人藝的男演員們便自發排了班次，兩小時一班地輪流看護父親，準時準刻，從不曾有過誤點的事情。

當然，家庭便是他堅強的后盾。他在我們這個家庭的安全庇護下，可以極盡逍遙自在。就在不久之前，他還不懂得如何煮一碗方便面。后來，因保姆回鄉，他終于學會了下面，還學會了洗短褲和襪子。他不會玩一切斗智的游戲，最大的娛樂，也是最大的功課，便是讀書，中文的或者外文的、戲劇的。書也為他開辟了另一個清靜的世界，在那里，他最是自由而幸福，他的智慧可運用得點滴不漏。

父親在離休后的日子里便不像許多老人那樣，覺得失了依傍而恍恍然，他依然如故，將生活過得充實而有興味。他走的是一條由出世而入世、由不做人而做人的道路，所以，他總能自在而逍遙。這便是我的父親。

（摘自《百年名家散文經典：父親》 譯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