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行星的道路（組詩）

□巴音博羅

她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讀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她是一個霧一樣的女人

她的臉龐是液態的，她的手也是

當風的薄紗在她沉思的眼簾下浮動

她把自己變成了那片大陸的安眠

我沉默，卻并不憂傷

我像一個影子疊印到另一個影子

一縷風追逐另一縷風，時間在吸吮

她彎曲的脖頸是最美的角度，其次是耳墜兒

是白晝的光照射下的眼睫毛

我們不在同一個時代相遇，當黑夜

被火焰從灰燼中分離出來，迎接我們吧

穿過一顆心的藩籬，在語言中上升

一片美的果園終于被我們托舉到半空

這就是兩個孤獨靈魂的一次融匯

她在歲月的深處微笑，她用寂靜的嗓音

說話，因此她被自己發出的聲響嚇了一跳

而我們傾聽到時早已在百年之后了

我也會變老，并把那本書翻到了最后一頁

裁縫店——給殘雪

當命運撲倒了她，她只為一根線

活著，而萬物在最廣闊的步伐中起伏

如果一只母雞的花布衫兒被重新剪裁

如果一萬只母雞的短翅膀被反復丈量……

她再一次把自己扔到針尖兒上

驅趕大眾從肚腹里呼喚出列列山脈

她不會烙傷自己，那鐵的電熨斗多么平靜

像是從懸崖上一躍而下的鷹，盤旋并

為她飲下神秘的詞語，如飲苦膽汁兒

這個世界的確被她努力縫合過了，但仍然不會碎裂

風吹過來，從領口到前襟

裁縫店里的風景云卷云舒

剪刀是件始終有痛感的工具，手是另一件

無人有權焚燒一塊無辜的布

在路上——致凱魯亞克

在路上，走著走著

就剩下我一個人

一塊兒上路的一群，如今去了哪兒？

在路上，走著走著

走在我前面的那人

就剩下半截了

原來的整個身子

后來去了哪兒？

在路上，走著走著

燈就滅了，電去了哪兒？

沒有電的路燈像我此刻的臉

蒼白如月

在路上，走著走著

就沒有路了，路去了哪兒？

路會不會被我們走累了

像卷尺一樣縮回了洞里！

把人引向人群——給希姆博爾斯卡

把某個人引向人群，讓他

像溪流一樣投身大海

這就是我耗盡一生精力要做的事情

把某個悲傷的人從悲傷那里領回

讓一直哭泣的他離開哭泣

讓烏云縮回并轉身，變成吉祥的白云

這也是我正努力做的工作

讓一顆孤獨的心靈得以慰藉，仿佛

在冬夜生起一盆爐火，讓顫抖的肩

恢復平靜，讓花朵停止咳血

微笑像風輕拂在湖面上

這也是我正在做著并一直持續下去的工作

把憤怒從火藥桶邊挪開

把人間清掃干凈，讓愛像電流

照亮生活的每個角落，當一首歌自廣場的

中心，乘著鴿子的翅膀飛旋

一個散步的小母親的臉頰涌上紅暈

一個碼放文字的人突然淚流滿面……

他們砸碎一架鋼琴等同于砸碎這片海灣——給斯特拉文斯基

他們砸碎一架鋼琴等同于砸碎

這片海灣，在水墻下

那場浪尖上的音樂會還能持續多久

當一個偉大的探險隊叫喊著出發

所有樂器的臉都在這灰色背景里灼灼閃爍

并燃燒，瞧，他們被那律動迷惑了

那由鷗鳥啼喚織成的天幕

那水手們的靈魂……

海以泡沫開啟青銅史冊的柵欄

命運以巨大的風暴向我們彎下腰

我們不再有時間，黑色的礁巖緘默不語

我們如果能夠耐心讀完那位死去船長的航海日記

就能從海灘上的猛獸那里得到生的智慧

我們就會無端地笑起來，繼續敲擊那碎鋼琴的鍵

看哪，黑白臺階上已睡著失意人的病體

連總是不斷重復的夢也液化了。一只海星指向

銹蝕的鐵錨，一頭老海獅指向傾斜的夜

在海水的又一次撞擊下，海平線上顫抖的

紅色霞靄，就是我逃離人間的黃金馬車

我只收藏微小的光——給趙無極、吳冠中或常玉

我只收藏微小的光

然后在黑暗中投射出來

如同孤獨的鷹透過茫茫大地在呼救

一粒嬰孩在幽暗的小路上哭泣……

我們生活在忘卻盛行的年代

正在行進的總會無端地消失，然后又像

地下暗河猛然冒出來，帶著被壓抑的狂怒

這讓人們驚懼不已

我們的房屋總是首先毀于搖晃，毀于一場

無端的辯論。我們在草地上躺下

在仰望浩瀚夜空時耐心地數星星

我們被寂靜那無形的力量震懾住了

所以，當黎明踉蹌著走過路燈熄滅的大街時

我會看見我們這一代精英人物疲憊的臉和眼

萬物各為其所，塵霧彌漫，替我們遮蓋住這緩慢

又沉重的塵世，而黑暗的街道上闃無一人

我幾乎是不再能說話了

我將以呆傻的方式愛這世界，愛人類

我像一只被咬掉尾巴的蜥蜴一樣藏起傷口

從此從獨自一人，變成

可以再生出尾巴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