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美之家（五首）

□嚴 彬

南方的甘蔗林

他們在收甘蔗。

天很熱，太陽照著成片的甘蔗林，

它們已經長了六年光景，收割了六次，

六次長出甘甜的莖，

供人們咀嚼，榨甘蔗汁。

風吹著甘蔗林，

甘蔗狹長而鋒利的淺綠色葉子

彼此摩擦，搖曳著沙沙響。

那是甘蔗林才會有的響聲，

比風吹動蘆葦要銳利得多，

當你行走在秋天的甘蔗林中，

仿佛聲音也會將人劃破。

在我小的時候

用一尺多長的砍刀收割甘蔗。

寒露時節，我們在瀏陽河邊搭起

甘蔗的棚屋看守甘蔗，

有時候要守上半個月，

直到甘蔗都由水路裝船、運走、賣掉，

換成生活的銀線和金線，

剩下一塊一塊光禿禿的甘蔗地。

在那些豐收過的秋天的甘蔗地，

我們還能找到遺漏的甘蔗條，

沒有收割干凈的小甘蔗，

作為孩子們的饋贈，增添樂趣。

而它們已經成為記憶。

二十多年來，瀏陽河邊

再也沒有人種植青皮甘蔗

廣西與阿根廷的甘蔗——

它們紫紅色，更甜，更粗，更緊實，

一根甘蔗能重新生長五次

萬物各有各的記憶。

生長和成熟也是記憶之一。

大風吹著從前的甘蔗林，

就那樣引起我們懷念。

瀏陽河邊的甘蔗林和稻田

都已成為過去的記憶，

作為二十世紀南方鄉村遺照

融化在我們這些南方人的記憶里。

我已經四十歲。

從清明，到秋分，

我見過有人再也沒能回到南方。

2022年4月3日

家族旅館

四十歲了

我奶奶對我爺爺說——

不要再按年月出賣你的苦力

該為往后準備做點什么

建一棟小樓，開一家旅館

要有七八個住人的房間

還要在旅館底層開一個店鋪

賣一些這里有和沒有的商品

把旅館開在鄉村和城鎮接壤處

擺攤出售一些從地中長出來的東西

旅館的外墻刷成亮色，附近要有一些樹

不要不透光的樟樹和招蟲的苦楝樹

可以有一叢芭蕉

下雨時，要讓雨水落到地上

經營一些水蒸汽

一些不易變質的東西

有一個小小的寄售黃金和寶石制品的柜臺

出售鐵器

我們會雇用一兩個長期工人

（買輛耐用的紅色或淺藍色小汽車）

記住，這是一項長期事業

要讓全家人，至少是你自己

五十年都不必為金錢苦惱

現在我們就去準備

你即將四十一歲。

2022年5月22日

織羊毛

那件被簡單裁剪過

修道士般的羊毛夾克

有一頭公羊脊部的氣息

它曬過幾個月太陽

我爺爺大手搓進去

池塘邊的蕁麻皮

現在正披在我身上

春天很快就過去了

明天我會將它重新拆解

制作夏天的汗衫、羊毛帳

圍住秋天短暫的金魚池

整個冬天我都在看電影。

2022年4月8日

我出生在一株柿子樹下

我出生在太陽升起之前

在露水初來、白晝漸短的八月末

媽媽抓著木床上桃紅色的被子

將我生在一株巨大的柿子樹下

在五棵枇杷樹和一叢竹林之間

接生婆、奶奶和我的姑姑守著流汗流血的

瘦小的媽媽 爸爸在旁邊喜極而泣

爺爺在門外抽煙。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和媽媽躺在一起

汗水已經消散 我的額頭高高的

繼承了媽媽綿軟的頭發和爸爸的鼻梁；

在我記憶的起點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

陣風從樹上吹落四月的最后一個干柿子

新燕來了 我開始走路說話

記下媽媽缺乏乳汁的一年

創造了弟弟。

五棵枇杷樹一齊在冬天開出白色小花

春天結果 弟弟在床上爬 我在長大

失準的鬧鐘又重新走動

時間從新起點上開始：

爺爺摘樹上的柿子和枇杷

奶奶收拾河邊的落葉和樹枝做柴火

媽媽將衣服洗白

爸爸撒下漁網。

他們看著我和弟弟長大 長大……

2020年11月24日

和美之家

發現一株純種的橡樹

它已經生長超過百年

如果不是為了美好的相聚

還將向著太陽繼續生長

就算不能成為一株樹中之王

那株引領森林中一切生物的

紅松——也注定成為更老的橡樹

我們的木匠制造了那張

屬于這個家庭的方形桌——

它有三百厘米長，一百六十厘米寬

厚度和一本《辭海》相當

光滑如羊脂玉

沉重如玄武巖

它有一株百年橡樹的高貴

為一塊純潔的布覆蓋，每三天

清洗一次——

在這張寬大、純潔、高貴而

樸素的橡木桌邊，親愛的人:

你會遇到我的祖父和祖母

坐在那里，遇見我的父母親

弟弟和妹妹們；來訪者啊

請坐下來，和我們一道共進午餐

下午在小院中喝杯茶；真誠的客人

留下來一起吃晚飯

和我們講一講過去的交情。

2022年4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