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婷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浙江 寧波 315300)
笑是表現人物內心情感的神態行為之一,在戲劇表演中,“笑”往往更多出現在喜劇中,用以表示愉快或是幽默。相比之下,悲劇中很少見到“笑”,因為那是將“人生中最美麗的東西撕碎給人看”,一旦“笑”在悲劇中出現,其代表意義就大有不同,往往形成強烈的對比,以“笑”襯悲,增強戲劇的悲劇色彩。
《雷雨》作為中國現代悲劇的典型代表,其中多次出現了對人物的“笑”的描寫,尤其是繁漪的“笑”。繁漪是《雷雨》中塑造的悲劇形象之一,她原是一位念過私塾、受過“五四”時期新思想影響的新時代女性,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愛情。但在周樸園的夫權壓制和周萍的始亂終棄下,得不到想要的愛情,現實與理想發生了沖突,導致她雷雨般的性格爆發,釀成悲劇。文本中繁漪的“笑”的描寫是塑造繁漪悲劇形象的一種重要方式,從分析繁漪的“笑”可以看出她的多重悲劇形象:渴望救贖卻被拋棄的情人、向往自由而不得的金絲雀以及虛偽自私最終引火燒身的女主人等。
周萍和繁漪有多重關系:后母與繼子、情人、負心漢與被拋棄的女人,基于二人的多重關系,繁漪對周萍的笑中蘊含的感情是多變的。更多時候,繁漪將自己與周萍定義在情人關系而非后母與繼子關系上。
這段感情于繁漪而言,是反抗心理與欲望使然。于周萍,從精神分析的角度探尋是戀母妒父的情緒,即“俄狄浦斯情結”,此時的周萍又失去了母親,其身上就出現了“雅克·拉康指出的典型狀態:幼兒周萍的‘自我’作為一個符號,其所指母親強制性剝離和驅逐,只剩空洞的能指形式——一具精神空虛的身體軀殼。”,等到周萍長大開始接觸外界社會,潛意識中就會尋找“母親”填補精神空虛的身體軀殼。對于缺少母親陪伴,又受到父親的專制壓迫的周萍來說,繁漪的出現填補了母親角色在周萍精神中的缺失。但回歸現實,周萍依舊是顆任由封建勢力擺弄的棋子,膽怯才是其真實面目。
與對周樸園一樣,蘩漪對周萍有負面情感,即嘲諷和報復。“你最對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經引誘過的后母!”在蘩漪看來,她之所以走上“一條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的路”,淪落到這種地步,完全是周萍的錯,現在理所應當由周萍負責。
第一幕中對繁漪的笑的描寫僅是簡單的一個“笑”字,她隱晦地提到“鬧鬼”的事情,暗示周萍希望他可以念舊情為了自己留下來,但得到的回應是:“住厭了”,一指對周公館這個具體住所的厭煩,二指對這段不倫關系的煩厭。繁漪作為一個女性,為愛拋棄自我人格以及倫理道德,不顧性命與名譽,將愛與希望傾注在周萍的身上,最后卻被拋棄被厭惡,其內心的痛苦與失望難以言說。
第二幕中通過談話可知二人對這段感情的態度已經截然不同:周萍隱晦告知想結束不倫之戀,而繁漪仍然沉浸其中無法自拔,自認為事情還有轉機,試圖放下后母身份以求再續情緣。柏格森說:“當目前的現實要求他有所改變的時候,他卻去適應已經過去的或者是想象中的情況。這一回,滑稽就在人物身上落了腳。”這時候繁漪才發現可笑的是自己,于是“冷笑”“狂笑”,笑自己被拋棄,也笑懦弱的周萍終究只能活在周樸園的陰影下。
第三幕繁漪站在窗外“痙攣地不出聲地苦笑”,看到周萍與四鳳在屋里“只顧擁抱”,苦笑中飽含著無奈與心痛。繁漪被拋棄這個事實已成既定,這直接引爆了繁漪的情緒。
第四幕是繁漪“雷雨”性格的爆發:經歷了“強笑”—“突停,壓制住自己,冷笑”—“更誘惑地笑”—“冷笑”等階段。此時的繁漪仍愿意克制內心的悲傷與憤怒,置最后的尊嚴于不顧,并以“誘惑”的方式,試圖喚醒周萍對自己的感情。但是最終失敗,繁漪再一次讓自己淪為一個笑話,她也意識到與周萍之間再無可能,“任何一個本質與現象的對比,任何一個目的因為與手段對比,如果顯出矛盾或不相稱,因而導致這種現象的自我否定,或是使對立在實現中落了空,這樣的情況就可以成為可笑的。”,“笑”成了繁漪唯一可以掩蓋內心悲傷的行為,也表達了深深的無奈以及對周萍始亂終棄的鄙夷。
周萍屢次拒絕繁漪,且并不覺得自己有實質性過錯,反而說繁漪是瘋子,使得繁漪的情緒爆發,將周公館里的任何人,不管是有罪的或是無罪的都拉進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最終導致了悲劇結局。
雖然周樸園年輕時接受過西方文化的教育,但是由于所處時代以及家庭的原因,成年后的他還是成為了一個專制且虛偽的人。繁漪比周樸園年輕二十多歲,從成長的時代背景看,隨著時代的進步,繁漪成長的時代要比周樸園成長的時代更開放,接受的思想也更進步。文化的進步與思想的解放在繁漪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體現:“在傳統文化的標桿和尺度下,‘溫良恭儉讓’依然是理想的女性形象,但凡有些自主性的女性都被視為‘異類’”,繁漪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異類”例子,而周樸園本身就是封建階級的代表,兩者之間的沖突在所難免。
叔本華曾經說過:“笑的原因不外就是突然感知到觀念與實體之間的不協調。”作為丈夫,周樸園需要繁漪任何時候都服從自己,而繁漪偏又追求解放與自由,抗拒周樸園的一味管束,所以首先在思想方面呈現出不協調。其次二人對話的氛圍是低沉嚴肅的,這種情況下繁漪發出的笑也顯得不協調。最后周樸園自身確實存在許多不協調的東西,繁漪不得不“笑”:周樸園深愛魯侍萍卻選擇拋棄她,娶了繁漪之后非但不愛她,還命令她要聽話等都表現得十分不協調。
例如,周樸園訓斥繁漪“(命令地)你應當聽話。”繁漪的回應是:“(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經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聲笑兩聲)你簡直叫我想笑。(輕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樣一個人啦!(又大笑,由飯廳跑下,重重地關上門)”,繁漪表現出的反抗與諷刺意味相當,“尖聲笑”和“輕蔑地笑”發生在這樣專制家庭中顯得格外不協調,強化了繁漪的“異類”形象。體現出了繁漪不同于當時傳統女性屈身于夫權,她是相當有個性的一團火。但她只是一個舊社會的弱女子,連離開周公館開始新生活的能力都沒有,想沖破封建勢力堅固的牢籠顯然是徒勞的,只能繼續在周公館做一只向往自由的金絲雀。
周沖是周家對于繁漪來說最后的溫存,也是唯一和繁漪有血緣關系的人,他給繁漪的黑暗生活帶去了一些喜悅。在周沖說完“我是您的將來,我要娶一個頂好的人,媽,您跟我們一塊住,那我們一定會叫您快活的”的時候,繁漪才“臉上閃出一絲微笑的影子”,兒子的話是可以給繁漪帶去精神上的安慰,“笑”便是對其最大的肯定,即便繁漪真正想要的并不是這個。
在周沖再三確認繁漪不會笑話自己之后,談起自己的小秘密,繁漪展示出的“笑”是真正屬于母親對于孩子的一種愛護,同樣也是成年人對年輕人小心思的一些猜測。但是盡管繁漪受過進步思想的影響,自己也執著于自由愛情,階級偏見和門第觀念卻仍然禁錮著她的內心,她從心里覺得四鳳配不上周沖,因而周沖雖然有個看似進步的母親,但也無法追求自己想要的愛情。
說到底繁漪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不支持周沖的戀愛,也記不清周沖的年紀,而且從對話中可以看出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見愛之淺薄和愛之不用心。矛盾爆發的時候繁漪不顧周沖的感受,把周沖當作一個工具來使用,完全沒有想到這件事對于十幾歲的周沖來說打擊有多大,沒有盡到做一個母親的責任,最終周沖的死繁漪也有一份責任。
繁漪和魯侍萍本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她們之所以會見面,追根到底是繁漪的自私心作祟,她不能容忍四鳳繼續留在周公館,所以魯侍萍才會被叫來這里領走四風。畢竟魯侍萍是個年紀稍大的人,在她詢問四鳳是否有過錯的時候,礙于面子,繁漪說四鳳并沒有做錯什么。但是她接著笑著解釋說是為了四鳳考慮:周公館除了繁漪自己其他都是男人,擔心四鳳在周公館的安全,這難免顯得她虛偽。
其實繁漪是希望可以借這個機會趕走四鳳,以保全自己的親情和愛情,也側面反映出繁漪身上的矛盾性:看似進步實則落后,自己希望得到自由愛情卻不能夠接受自己兒子對愛情的自由追逐;始終將四鳳當作一個卑賤的下人來看待,并且為了自己的愛情不擇手段,毫無一個大家女性該有的包容之心。
本文分別從繁漪對周萍的笑、繁漪對周樸園的笑以及繁漪對其他人的笑分析了繁漪“笑”背后的意義及其悲劇形象,這些“笑”為我們認識繁漪、解讀繁漪打開了一扇別樣的窗。在當時那個年代,女性社會地位如此低下,繁漪還有勇氣奮起反抗周樸園并大膽追求理想愛情,其中的進步性值得肯定。但是她一味地沉浸在過去,不能理智地對待與周萍的感情,不顧全大局,最終導致了繁漪無可挽回的悲劇人生。在此情況下繁漪通過“笑”展現的對于時代以及命運的反抗顯得更加微不足道,隱藏在“笑”背后的是繁漪人生的無盡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