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放 姚曉娟
自古以來,我國文人墨客的詩詞作品中都少不了對“花”的描寫,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們也常用花來比喻女性,贊譽女性的美貌與風姿,進而抒發內心的感受。如崔護的《題都城南莊》中所寫:“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將美人比作春風中的艷麗桃花,別具一番風韻,含蓄地表達了詩人的情意綿延。隨著“以花喻人”手法的不斷發展,清朝時期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把“以花喻人”發揮到了極致,使花與女性之間有一種奇妙的宿命感,花中有人,人中有花,她們的人生經歷與個性皆與各自對應的花所呼應。書中第一次明顯地出現“以花喻人”是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寶玉想占花名兒,深夜請了眾姑娘前來怡紅院,一番骰數后,幾位姑娘都拿到了自己的花簽,如黛玉拿了芙蓉,寶釵拿了牡丹,元春拿了曇花,湘云拿了海棠等,此番看似巧合,實則曹雪芹早將這些花與幾位姑娘牽了線,或是形容她們的樣貌,或是揭示她們的性情,或是暗示她們的歸宿,其間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劉耕路曾稱贊道:“曹雪芹筆下的詩讖,既和人物形象相吻合,又與情節結構相關合,恰似晴雯織補的雀金裘,絲絲入扣,天衣無縫。”
自古以來人們就常用花來形容女子的相貌,《紅樓夢》也不例外,作者曹雪芹賦予紅樓女子的花都與她們的身材、相貌密切相關。例如寶釵,第六十三回群芳宴上寶釵抽到一枝牡丹,題曰:艷冠群芳,系有一句“任是無情也動人”,出自羅隱的《牡丹花》。牡丹始終以雍容華貴、端莊典雅的形象示人,劉禹錫曾在《賞牡丹》一詩中稱贊牡丹:“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贊美了牡丹的花神地位,充分肯定了楊玉環的國色天香之美。
楊玉環體態豐滿,雍容大方,和寶釵有異曲同工之妙。《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以“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為題,第一次將薛寶釵比作楊玉環,將林黛玉比作趙飛燕;第二十八回賈寶玉想瞧瞧薛寶釵左腕的紅麝串子,可“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印證了薛寶釵體態豐盈,連取串子也要費一番力氣;第三十回賈寶玉直接將薛寶釵比作楊玉環,薛寶釵稱自己怕熱,賈寶玉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由此可見,寶釵也是體態豐滿的女子,與牡丹花神楊玉環相似;再看寶釵的相貌,《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中寫道:“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同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的美與黛玉不同,寶釵的美更加大氣端莊,透露著雍容、典雅,就如同艷麗大方的牡丹,讓人沉醉其中。
黛玉抽到的花簽則是一支芙蓉,題著“風清露愁”四字,樹葉和花卉都被秋風掃落,一片蕭條,給人一種清冷之感。再說這芙蓉,芙蓉分為兩種,生于陸上者為木芙蓉,生于水上者為水芙蓉,即荷花。《紅樓夢》第一回中交代了寶黛二人的身世由來:黛玉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受赤瑕宮神瑛侍者照看,以甘露灌溉,這絳珠仙草才久延歲月,得換人形;神瑛侍者凡心偶熾,意欲下凡造歷幻緣,絳珠仙子便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那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給他,也償還過得他了。”黛玉的居所瀟湘館也有小溪潺潺,是一幅江南水鄉小橋流水的景致,她住所中的湘妃竹暗示了娥皇、女英抱竹痛哭、淚盡而死的典故,所以林黛玉在大觀園詩社中的雅號是“瀟湘妃子”,由此可見,林黛玉的前世今生都與水密切相關,所以筆者更傾向于林黛玉抽到的花簽是水芙蓉,即荷花。
回看黛玉的外貌和身材描寫:“兩彎似蹙非蹙罥眼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嫻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黛玉的外貌是清冷的,眉尖若蹙,雙眸噙淚,她具有一種柔弱的病態美,冰清玉潔,安靜時就像秀麗嬌弱的花兒,纖細的身影投在水中;走動時腰肢款款,風姿綽約,像楊柳一樣在風中搖曳,楚楚動人,寶玉給黛玉起的小名又叫顰兒,得源于“眉尖若蹙”,暗指林黛玉先天不足,有西施“捧心蹙眉”的病態美,與“風清露愁”的荷花相映襯。
湘云與海棠花有著不解之緣,在六十三回群芳宴上湘云抽到一支海棠,題著“香夢沉酣”四字,暗指史湘云醉臥芍藥叢一事,下面系詩道:“只恐夜深花睡去。”該句出自蘇軾的《海棠》,蘇軾用擬人的手法寫出了海棠的嬌羞美艷。文人墨客對海棠花的盛贊并不少,明朝王象晉的《群芳譜》中曾這樣描寫海棠:“其花甚豐,其葉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綽綽如處女。”唐代詩人李紳的《海棠詩》“海邊佳樹生奇彩,知是仙人取得栽”一句也贊嘆海棠為神仙花,乃是仙人栽種,給予海棠極高的評價,因“棠”與“堂”同音,所以海棠與玉蘭花、牡丹花和桂花搭配在一起時,有“玉堂富貴”的寓意,素有“國艷”之稱,由此可見海棠花比較明艷耀眼,引人注目。
湘云同海棠花一樣,都是明媚瀟灑的性子。說起湘云,《紅樓夢》全書中并沒有對湘云的正面描寫,她第一次出場是在《紅樓夢》第二十回,“且說寶玉正和寶釵玩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連忙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兒走’……只見史湘云大說大笑的,見了他們兩個,忙站起來問好。”初次登場,曹雪芹就用了“大說大笑”一詞,刻畫了湘云性格爽朗、真誠的形象,湘云多次出場都避免不了笑,第四十二回中“原來是湘云扶在椅背兒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穩,被他全身扶著背子大笑”。第四十四回劉姥姥在宴席中逗趣眾人,“黛玉笑岔了氣,扶著桌子噯呦”,史湘云則直接“撐不住,一口飯都噴出來”,通過與眾人的對比,更突出了湘云開朗率真的真性情,曹雪芹多次對湘云的笑進行細致描寫,使湘云的開朗形象呼之欲出,讓人喜愛。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中,湘云和寶玉在雪地中吃烤鹿肉,這種野趣是貴族世家中極少見的,突出她不拘小節,愛熱鬧,是性情豪爽之人。
同時,海棠花又被稱為“解語花”,王仁裕在《開元天寶遺事》中記載:“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枝盛開,帝與貴戚宴賞焉。左右皆嘆羨,久之,帝指貴妃示于左右曰:‘爭如吾解花?’”唐明皇指楊貴妃為解語花,夸贊她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海棠花也引申為此意。湘云本人也如同解語花一般,愛說愛笑,同時也善解人意,體貼且真誠。她和丫鬟打成一片,做鞋、打蝴蝶兒結子,襲人的活計做不完,只會央求湘云。第四十九回香菱學詩,香菱“不敢十分羅唣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個極愛說話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史湘云地位雖高于香菱,可她天生性子活躍,極愛說話,談論起感興趣的方面更像個“話口袋”,沒日沒夜談論不休,由此可見她性子單純,事無不可對言者。
群芳宴上李紈抽到的是一枝老梅,寫著“霜曉寒姿”四字,舊詩題著“竹籬茅舍自甘心”。老梅與鮮艷的紅梅不同,老梅給人更多的是一種遲暮的孤獨感,李紈正是這樣一個可憐人。丈夫英年早衰,出身書香門第的她受封建思想束縛,將自己的一生囚禁在了大觀園里,守節自甘。她日復一日地服侍公婆,教導幼子,雖然她也熱衷于參加各種詩社活動,但在長輩面前,她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本性,只能扮演為賈珠守節的烈女形象,就如同她抽到的老梅,她早已心如枯井,“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同時梅花又有清高雅致的意象,李紈也是這樣風輕云淡的性子,她的住所稻香村不比大觀園富貴繁華,她為人始終低調平和,衣著樸素,不露鋒芒,不管人間是非,游離于世局之外,所以看到花簽上注的“自飲一杯”,她才會笑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
《紅樓夢》中被譽為梅花的還有一人,便是妙玉。妙玉雖未參加寶玉生日夜宴抽取花簽,但第四十九回作者曹雪芹已暗自將梅花與妙玉牽了線。第四十九回中寶玉眼中的紅梅是這樣的:“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這嬌艷美麗的紅梅偏是開在妙玉門前,所以筆者私認為曹雪芹是將妙玉比作了紅梅。梅花高潔遺世獨立,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正和妙玉代發修行這一事相對應,且妙玉有潔癖傾向,妙玉曾用價值很高的古董杯請賈母用茶,賈母喝了半杯給了劉姥姥,事后妙玉直接吩咐:“將那成窯的茶杯收了吧,擱在外頭去罷。”,寶玉知道妙玉嫌棄劉姥姥用過這杯子,索性勸妙玉將這杯子贈予劉姥姥,別白白浪費,妙玉也是勉強同意,還言:“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最后連送杯子都不屑自己去,只是交給了寶玉,由此可見妙玉心氣較高,見不得一粒塵,雖和李紈都是梅花,二人性情卻大不相同。
牡丹雖嬌艷,但花期較短,很快就會凋零,極度的繁華轉瞬即逝,如同曇花一現,無論人們多不舍也留不住牡丹的美。“惆悵階前紅牡丹,晚來唯有兩枝殘。明朝風起應吹盡,夜惜衰紅把火看。”這首白居易的《惜牡丹花》表明了他對牡丹花衰敗的憐惜之情,惆悵之意躍然紙上。寶釵的命運也如同這牡丹,雖一時艷麗,但終逃不開曲終人散空愁暮的結局。寶釵和寶玉的愛情雖是金玉良緣,但寶釵從未走進過寶玉的內心,寶玉一生追求自由,不愿被封建思想束縛,而寶釵則是個傳統封建教育下的女子,勸諫男子讀書也是古代女子的一種美德,寶釵一直用封建道德約束著自己,順應著當時的社會風氣,這一點也注定了她和寶玉的婚姻不會美滿,就算她嫁給了寶玉,他們的愛情也不會有結果。
回顧寶釵的一生,她本人雖出身于“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富貴薛家,可父親早亡,哥哥薛蟠又是個不爭氣的敗家子,母親又沒主意,她慢慢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她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很多事情薛姨媽都要詢問她的意見后再下決定。除此之外,寶釵更是滿腹才華,博覽群書,與黛玉不分上下,為人處世也得當,是個近乎完美的女子,但她和寶玉沒有共同的理想志趣,她雖贏了金玉良緣,卻并未走進寶玉的內心,最終賈家敗落,寶玉出家,寶釵只能抱憾終身,同繁華一時卻敗落的牡丹一般。
探春抽到的杏花花簽下題的詩也是作者曹雪芹留下的伏筆,“日邊紅杏倚云栽”,下面又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同飲一杯。”探春抽到這簽時直接紅了臉,直說這簽不好,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眾人笑道:“我說是什么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并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眾人調侃了探春,卻沒曾想這句詩真的映襯了探春的未來,就如同她判詞里寫的那樣:“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她雖是庶出,富有才華,卻成了政治的犧牲品,含淚遠嫁番邦,沒有趕得上賈府鼎盛繁榮的時期,她的遠嫁雖躲過了賈府衰敗之劫,但遠在異國他鄉之苦也讓探春一生都帶有悲劇色彩,正如杏花的外形一般,杏花因生長周期不同,所呈現出來的顏色也不同,杏花是一種早春的花卉,它在含苞初綻時花色是純紅的,在掉落時便變成了白色。探春在賈府時能同眾姐妹作詩玩樂,遠嫁后孤苦伶仃,她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只能接受這一切,落得個“千里東風一夢遙”的結局。
與這些結局悲慘的紅樓女子相比,襲人作為一個丫鬟結局反而還不錯。襲人在群芳宴上抽到的是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又寫了一句舊詩:桃紅又是一年春。該詩出自宋代謝枋得的《慶全庵桃花》,這首詩把慶全庵當作一個逃避亂世的世外桃源,在這里可以過著隱居的生活,那么這首詩放在襲人身上的話,戰亂指的便是賈府衰敗,世外桃源則是她和蔣玉菡的婚姻,桃花既指明艷的女子,同時又暗示著愛情,襲人曾和寶玉偷試云雨情,寶玉待她一直不錯,和她的關系要比其他丫鬟更為親密,但正如她判詞所言:“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優伶指蔣玉菡,公子則是寶玉,她最終未能做上寶玉的通房姨太,但也覓了個安慰的歸宿。蔣玉菡雖給不了襲人大富大貴,卻也能許她一個安生日子,比起賈家抄家后眾女子的悲慘結局,襲人能有這樣一個結局實屬不易。
一曲紅樓多少夢,大觀園就像是一座繁茂的花園,生活在里面的女子皆是這花園中的花,她們各有各的風采,各有各的品性。作者曹雪芹運用“草蛇灰線,伏延千里”的寫作手法,把萬花叢中的花與《紅樓夢》中的女性聯結在一起,姑娘們抽取的花簽看似隨意,實則都是作者曹雪芹的苦心埋線,在花簽會上將她們與花在明處聯系在一起,暗處又多次設下伏筆,將她們的命運和花綁在一起,蘊含著一種冥冥之中的宿命感,以花喻人,真正做到了人花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