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振楷
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二集·什么是“諷刺”》中為諷刺下了這樣一個規定性定義:“一個作者,用了精煉的,或者簡直有些夸張的筆墨,但自然也必須是藝術地寫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實來,這被寫的一群人,就稱這作品為‘諷刺’”。諷刺文學向來便因為其針砭時弊的寫作意圖、靈活巧妙的諷刺技巧,能夠在作家與讀者心目中占據特殊地位,而諷刺小說尤其能夠將諷刺發揮得淋漓盡致,在本文所舉的兩部作品中,作者便主要是以隱晦卻又辛辣的語言來刻畫人物形象,記錄社會風氣。因而往往能夠反映底層人民對于丑惡社會現象的思考與反抗。作為諷刺文學的代表作,英國的天才諷刺大師——喬納森·斯威夫特所作的《格列佛游記》與中國的蒲松齡所作的《羅剎海市》在作品的諷刺藝術上有著許多相似之處,這些相似之處值得我們將其放在一起進行歸納研究。當然,由于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基本國情等因素不盡相同,所以在作品中諷刺的對象、故事中寄托的情感等多方面也有所不同。
以往我們所熟知的諷刺作品中有相當一部分作品是將故事置于現實背景下的。例如,契訶夫的《變色龍》以19世紀的俄國社會為背景,主人公是腐朽并且沒落的社會背景下的小市民,其作品主旨便是為了諷刺沙皇統治下的黑暗社會。再如,《儒林外史》一般被認為是寫發生在元末明初至明萬歷四十四年間的故事,作品借助嚴監生、周進、馬二等典型形象來諷刺封建社會下的科舉制度。這類寫實性的諷刺小說,人物未必真實存在,但可以確定的是,其故事發生地都是置于真實歷史背景下的。但《格列佛游記》與《羅剎海市》這類作品卻并非如此。兩位作者都創造了一個遠離真實世界的虛構國家或地域,記錄主人公的所見所聞,以此來達到他們諷刺自己所處真實社會某些丑惡現象的目的。《格列佛游記》中作者主要虛構了四個國家,即大人國、小人國、飛島國與慧骃國。而在《羅剎海市》中,蒲松齡虛構了大羅剎國和海市龍宮兩處場景。作者皆有意安排主人公為生計所迫,下海后遭遇海難,并孤身來到了虛構的國家,而后借主人公的視角詳細為讀者描述了這些國家奇怪的風土人情與基本社會面貌。作者筆下的這些虛構國家所體現的社會風氣總是能給讀者深思,因為它們與真實世界有著相反的觀念或價值觀。例如,在《羅剎海市》中的羅剎國里,當權者竟是以貌取士,長得越丑的人反而越能做高官,“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不僅實行以貌取人的制度,而且以丑為美,其審美觀與現實完全顛倒。而在《格列佛游記》中的慧骃國里,人類即小說中所稱呼的野胡,居然被人類的坐騎——馬,也就是小說中的慧骃們所統治著。在這里,人馬顛倒,慧骃們往往是智慧的、善良的、充滿著理性,而野胡卻是野蠻與暴力的代名詞。
從諷刺藝術里的對比手法來看,《羅剎海市》與《格列佛游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蒲松齡在《羅剎海市》中,除了刻畫以丑為美的羅剎國外,還按照作者自己的愿望與幻想構造了一個唯才是舉的龍宮,這兩者放在同一篇故事中自然會使讀者感受到兩者的天壤之別,不自覺地就會將兩者比較,引起思考,甚至對照現實,從而達到諷刺現實存在的狀況的目的。僅僅就這種手法而言,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記》中的情節設計也有著相同之處。例如,從名字我們便能發現對比的兩個國家——大人國與小人國,在小人國里,格列佛處處能顯示出他的超越性,這種超越性主要體現在他的力量與智慧方面,但是到了大人國以后,格列佛就完全不夠看了,無論是身體素質還是智慧都全方位被巨人碾壓。一般認為,對比這種修辭手法可以呈現事物的矛盾,集中表現事物的本質特征,從而強化文章的感染力以及增強藝術效果,而在這兩部作品里,對比顯然又多了一個目的,那便是諷刺。
《格列佛游記》與《羅剎海市》皆有對封建社會下權力機構——朝廷的描寫。對于《羅剎海市》而言,它的創作背景便是處在“學而優則仕”的時代氛圍之中,因此便有了主人公入世的情節,而在主人公逐漸適應新生活時,作者總會安排一個或是一群如小丑一般的人物跳出來,明里暗里地反對主人公,從而逼走主人公,如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記》中塑造的海軍大將和財政大臣形象,《羅剎海市》中通過議論戳穿馬驥的官僚形象,這其實都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統治階級里各派勢力黨派之爭的具體體現,一旦有人明顯受寵,便會成為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朝堂之上整天忙于鉤心斗角,不務正業。這皆是作者對社會現實的清醒認識。當然,《格列佛游記》里這樣的情節實質上是作者對當時英國的托利黨和輝格黨之間的爭斗在作品中的一個反映。
與此同時,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反面人物塑造往往也推動了主人公的一種“脫離”。例如,在《羅剎海市》中,馬驥在被人揭穿虛假的面目后深感不安,但出于他那士人殘存的高潔與不甘心,就主動拋棄了地位與財富回到了那個原來待他不薄的村莊,并且分財產以報答村民。又如,格列佛不堪奸臣們的迫害,想方設法地追求自由,回到家鄉。他們都是脫離了自己正在或者說已經適應了的新生活,出于內心存在的一種高尚的精神品質,不愿與丑惡同流合污,甚至不愿與丑惡同在屋檐下,這便達到了諷刺官場黑暗的目的,也是兩部作品的亮點之一。
僅就夸張與反語兩種具體辭格來說,兩部作品中皆大量運用了這兩種手法以達到諷刺效果。對于夸張而言,王德春先生在《修辭學詞典》中的說法是:“夸張是作者憑借豐富的想象,在客觀現實的基礎上,故意夸大或縮小事物形象或表達對象的某種性質、程度,用以強調突出事物的某種特征,抒發作者強烈的情感,增強語言的感染力和表現力的修辭方式。”除了前人對兩部作品已經深入研究的許多大與小的夸張、數字與比例的夸張的例子外,筆者認為作品中人物動作神態的夸張值得歸納整理出來。例如,在《羅剎海市》中,“東洋三世子”見到馬驥時,竟然讓他與自己并肩同行,在見到龍王后,直接將馬驥稱作是“中華賢士”。這里實質上是反映了作者期望社會能夠唯才是舉而運用的夸張,但結合實際情況我們知道,實際情況與之完全相反。在《格列佛游記》中的飛島國部分,科學家一個個宛若瘋癲,如格列佛剛進房間,一位科學家就大喊大叫讓他不要破壞他的蜘蛛網,還悲嘆世人犯下了巨大的錯誤。其實細讀文本我們知道,這些夸張根本就是莫名其妙的行為,但通過這些夸張,作者便促進了讀者的思考,從而達到了他們的諷刺的目的。
反語也是兩部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格列佛游記》中尤其表現在格列佛向巨人國國王描述自己那所謂的祖國是“匯集文武精英,能使法國受挫,是歐洲的仲裁人,是美德、虔誠、榮譽和真理的中心,是全世界驕傲和仰慕的地方”,讀來讓人忍俊不禁,但同時也引發了思考。在《羅剎海市》中則以“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與“位漸卑,亦漸殺”最為突出體現。
總體而言,夸張和反語從修辭的角度為作品增色不少,尤其是對提升作品的諷刺效果而言,尤為明顯。
《格列佛游記》與《羅剎海市》皆運用了對比手法以達到諷刺的目的,但是由于文學是社會現實生活的形象反映,作者所處時代雖然相仿,但國情卻完全不一樣,因而作品所要諷刺的對象雖有部分類似,如兩部作品皆有對充滿鉤心斗角的朝廷的諷刺,對黑暗的社會狀況的諷刺等,但是仍有很多方面是有差異的。畢竟,斯威夫特寫《格利佛游記》是在18世紀前期的英國,準確地說便是1726年完成了《格列佛游記》的寫作,此時的英國存在著一部分資產階級為了利益而摒棄人類的人性與道德,甚至進行犯罪的現象,如1723年的伍德銅幣事件。斯威夫特還要諷刺的是殖民擴張主義和帝國主義,這一點從格利佛在慧骃國的經歷可以看出來。同時因為作者也是身處愛爾蘭這個英國的“第一個殖民地”,追溯歷史,從17世紀初開始愛爾蘭人民便為英國奴役,在1649年的起義中他們甚至被殘酷鎮壓,作者在1714年回到愛爾蘭后便進一步了解了愛爾蘭人民的苦難生活。因此,他積極地號召愛爾蘭人民為爭取他們的自由獨立而斗爭。讀者能夠明顯在作品中感到他對殖民擴張主義的抨擊甚至說是厭惡,如格列佛在慧骃國對他的主人如實敘述他那個國家的“野胡”們是如何為了一己私欲發動戰爭的。
而《聊齋志異》的成書時間雖然多有爭議,但根據魯迅先生、游國恩先生等人的觀點來看,其成書時間為康熙十八年即1679年,同時從《聊齋志異》里蒲松齡在40歲時所作序言的時間也能大致推算其成書時間。眾所周知,蒲松齡寫《聊齋志異》所處的年代,中國處于漫長的封建社會,而且清朝向來又奉行閉關鎖國政策,因此根本不可能出現如同與之處于同一時代的、英國社會中存在的資產階級,那么《格列佛游記》中揭露的這些階級矛盾問題和對外殖民擴張的問題也就根本無從談起了。但蒲松齡所要抨擊的,并不是本土缺乏生長土壤的問題。細讀文本,我們知道蒲松齡在這篇作品中所要諷刺的是:明明自己非常有才華,但卻讓他71歲才能成為“貢生”的黑暗社會現實與處在其中尸位素餐的官員們。當然,他所要反對的其實并不是科舉制度本身,而是那個貪污受賄成風、考官愚賢不辨的科舉風氣。這一點,我們從羅剎國以丑為美的價值取向可以讀出來。
兩位作者所認同的理想社會的表現形式不同。斯威夫特被伏爾泰認為是“英國的拉伯雷”,他大膽地借助諷刺的手法,包括了如上文提到的反語、夸張的具體辭格,讓讀者由此推斷出他所憧憬的社會,并不是以直白的語言說明理想社會應當是一幅怎樣的情景,斯威夫特本人只是在作品中呈現他的一種限于時代和階級而作的批判。而作者在作品中采用的尤其特殊的一種形式,便是通過慧骃們的討論爭辯來引發讀者思考。例如,格利佛在給慧骃介紹歐洲的社會政治經濟狀況時,慧骃卻對此表現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又如,格列佛給大人國國王介紹英國議會制度等政治制度后,得來了與他預想的完全相反的負面評價。而蒲松齡則是直接借助龍宮這一虛幻的地方直言不諱地描述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的面貌,即統治者唯才是舉的評判標準,以及將有才之人奉為座上賓的價值取向。同時蒲松齡也通過敘述馬驥與龍女才子佳人般的愛情故事來表明他心目中的愛情婚姻觀念。這與蒲松齡的個人經歷有關,蒲松齡南游過程中接觸到了許多受封建禮教荼毒較少、思想相對比較開放的女子,同時他又是個飽讀詩書的才子,因而對婚姻愛情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所以我們見到的龍女是那樣的獨立,而對待馬驥又表現出了情深意切,與世俗女子大不相同。
正因為《羅剎海市》種種靈活巧妙的諷刺手法,因而有著“《羅剎海市》最為第一,逼似唐人小說矣”的贊譽。道光二十年即1840年,觀劇道人將《羅剎海市》改編為《極樂世界》,是中國的第一部京劇劇本。同時,《羅剎海市》還影響了后世的文學作品,如清代著名小說家李汝珍在其作品《鏡花緣》中用類似的方法創造的“君子國”“女兒國”“無腸國”等虛幻國度。而《格列佛游記》自出版后的200多年來,已被譯成幾十種文字,它表面上看起來是一部兒童讀物,極盡其想象之能,創造了諸如大人國、小人國這樣的兒童喜歡的國度,但這并不影響它也是一部相當嚴肅地揭露社會現實的現實主義作品。著名學者伍厚愷認為,“《格列佛游記》在繼承中世紀民間文學傳統的基礎上進行了創造性發展,從而為吉卜林的《莽林之書》、法朗士的《企鵝島》、喬治·奧威爾的《動物莊園》等眾多著名作品從各個方面樹立了光輝的范例。”
總的說來,《羅剎海市》與《格列佛游記》同為極具諷刺性的文學作品,皆以極其巧妙的諷刺藝術暴露出了當時作者所處社會存在的問題,不僅如此,他們也都或多或少地在作品中描繪了他們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因而既能夠讓讀者對當時的社會風貌有一個或直接或間接的把握,也都能夠引起讀者的思考。盡管兩位作者由于所處時代、國家、政治制度等方面不同,導致他們的寫作觀念、諷刺對象等要素也并不完全相同,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都在諷刺文學方面進行了實踐,并取得了卓越的成績,尤其是兩部作品所呈現的虛幻世界,頗有異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