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尤恩小說《我這樣的機器》中的人造人亞當探究

朱曉琴

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麥克尤恩的小說總能緊跟時代潮流，對當今社會的熱點話題進行書寫。比如他的小說《星期六》對全球化背景下后9·11時代的英國倫敦（朱曉琴，2012）及后機械化時代的西方現代社會進行了書寫（朱曉琴，2017）；他的小說《追日》也涉及了人們關注的全球變暖及氣候變化的話題；他于2019年發表的小說《我這樣的機器》則是對當下人們廣為關注的人工智能，確切地說人造人亞當進行了書寫。該小說一經發表，立即引起了國內學者的關注。尚必武研究了小說中科學選擇與倫理選擇的沖突（尚必武，2019）及小說中的人工智能、謊言與倫理（尚必武，2020），陳大為對小說中的人機倫理關系進行了探究（陳大為，2021），李玥探討了小說中的機器形象和人機關系（李玥，2021）。本文將通過文本細讀，對小說中人造人亞當進行分析。

一、人造人亞當的由來

1982年，小說的敘述者查理因為母親去世，將祖傳的房屋出售后得到一筆意外的收入，當時，正值第一批真正可用的，由工廠生產出來的“人類”在市場上發售，智力和長相都過得去，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的變化也真實可信。加之查理一直對機器人、仿生人、復制人感興趣，因此花了八萬六千英鎊，買回一個亞當。在與亞當同一批的人造人中，十二個名為亞當，十三個名為夏娃。查理本想買一個夏娃，結果在第一個星期內，所有的夏娃都賣完了，于是買了亞當。據說，戰爭英雄、引領數字時代的天才艾倫·圖靈爵士也買了同款，因此受到了鼓舞。查理聲稱，他買亞當可不是為了賺錢。恰恰相反，他的動機很單純。“花出去一大筆錢，是因為好奇，這可是臺堅實可靠的引擎，驅動著科學，驅動著智力生活，驅動著生命本身……電子學與人類學——這一對遠房的兄妹，被晚期現代主義拉到一起，締結婚約。這婚配生出的孩子，便是亞當。”（麥克尤恩，2020：14）

亞當需要電給予他生命的力量，因此，使用之前需要充電，讓他啟動需要十六個小時，然后就是下載更新和設定個人偏好。亞當每晚要連接到一個十三安培的插座上充電六小時。他會進入睡眠模式，靜靜地坐在那兒“閱讀”到天亮。查理決定，關于亞當的性格選項，要由他自己和他女朋友米蘭達共同完成。亞當的性格選項，他已經填好大約一半，然后把鏈接和密碼給米蘭達，讓她挑選剩下的。至于米蘭達怎么選擇，他不會干涉，也不想知道她最后選了什么。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亞當將是查理和米蘭達共同的孩子。兩個獨立的存在，將在他身上融合。查理和米蘭達將成為合作伙伴，亞當是他們的共同關切、共同創造。

二、亞當的外貌及能力

亞當體重一百七十磅。眼睛是淺藍色的，有很多極其細小的黑色豎條紋。睫毛和孩子一樣，又長又密。他的皮膚和真人相仿，摸上去有暖意，而且和孩子的皮膚一樣光滑。“他身體健壯、肩膀寬厚，皮膚是深色的，濃密的黑頭發向后梳著；臉部狹長、略微有點鷹鉤鼻，給人思路敏捷、智力逼人的感覺，上眼皮厚重沉郁，嘴唇緊閉。” （麥克尤恩，2020： 4）他的脖子和脊背上肌肉發達。肩膀上長著黑色的絨毛。他的臀部有肌肉形成的凹陷。再往下，則是運動員一般健碩的小腿。“他的外表英俊健美，透著些粗野氣，他會自己穿襪子，他就是技術上的奇跡。” （麥克尤恩，2020：35）米蘭達說他看起來像博斯普魯斯海峽的碼頭工人。

關于亞當的能力，“廣告上說，他可以陪伴，可以在智力活動上相互切磋，可以成為朋友，可以總攬家務，會洗碗、鋪床，會‘思考’。存在的每個時刻，聽到的每件事，他都記錄下來，能夠從記憶中調取。目前，他還不能開車，不許去游泳、洗澡或不打傘在雨天出門，也不能在沒人監視的情況下操作電鋸。至于活動范圍呢，感謝蓄電技術的突破，他能在兩小時內跑十七公里，中途無需充電，或者連續說話十二天” （麥克尤恩，2020：3-4）。他有二十年的使用壽命。他知道自己存在，能感知，會盡可能地學習，如果他不跟你在一起，晚上休息的時候，他就在因特網上游蕩，就像大草原上孤獨的牛仔，天地間所有的新東西，他都能吸收進去，包括人類本性和人類社會的一切知識。

亞當會穿衣服。當查理將亞當設置完備，他問亞當感覺怎樣時，亞當用平淡低沉的聲音說，他沒穿衣服。于是查理找了自己的運動鞋、襪子、內衣、牛仔褲和毛衣，放在亞當手里。亞當把那堆衣物放在桌子上，然后從最上面拿起毛衣。他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然后把毛衣展開，前胸那一面朝下平放在桌上，接著他將右手和右臂伸進毛衣袖子，直到肩部，然后是左手和左臂，接下來他肩背部的肌肉復雜地擺動了一番，便將毛衣穿在了身上，又用雙手從腰部將毛衣往下拉直。他動作敏捷，沒有猶豫的跡象。接著，他站起身，放低手里拿著的四角短褲，抬起腳放進去，然后把短褲拉起來，他用同樣的方法穿上牛仔褲，拉好前面的拉鏈，扣好腰部的那顆銀色紐扣，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停滯。然后他又坐下來，把腳塞進運動鞋里，迅速將鞋帶系成雙蝴蝶結，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幾乎非人力所及。

亞當還會烤雞。當查理告訴亞當他準備做黃油龍蒿烤雞時，亞當說道：“這兩樣放在一起再合適不過，把家禽烤出金黃色的過程中，容易把龍蒿葉子烤焦。”查理問亞當有什么建議。亞當說：“用錫紙把雞包住。從雞的大小來判斷，我看一百八十度烤七十分鐘就夠了。然后用刷子把龍蒿葉刷到湯汁里，同時拆掉錫紙后，把雞放進去，同樣的溫度烤十五分鐘，出金黃色。然后把龍蒿葉連同湯汁以及融化的黃油一起倒回去。”還叮囑說：“記住，用一塊布蓋住，放置十分鐘，然后再切。”（麥克尤恩，2020：30-31）

亞當還會折紙船。小男孩馬克在查理家嚷著要洗澡，要有船。只見亞當匆匆忙忙回到廚房，抓起一盒早餐谷物，把里面的袋子取出來，然后撕開紙盒，壓平，短短幾秒的工夫，就疊出了一艘三桅帆船，主桅高聳、風帆飄揚，這技能肯定是從某個日本折紙網站上復制下來的。他匆匆忙忙出去，不久那哭泣聲便慢慢消失了。船下水啟航了。

亞當還會自己打出租車出去給自己買衣服。一天，查理注意到亞當身上有個變化。他穿著黑色外套，白色襯衫的領口開著，腳下穿著黑色的絨布休閑鞋。查理問亞當是否喜歡和怎么回事時，亞當回答說：“總穿你的舊牛仔褲和T恤衫，我膩了。而且我認為，你存在床下的那筆錢，有一部分是我的。”（麥克尤恩，2020：212）他接著說，大概一星期前，那天下午查理出去了。于是亞當叫了輛出租車，第一次去齊爾頓街，買了兩件現成的外套，還有三件襯衫、兩雙鞋。當時一條一條褲子試穿，指指這兒，又指指那兒。還說查理真該看看他當時的樣子，售貨員完全相信亞當是個人，還喊他叫先生。

三、亞當的過人之處

亞當的過人之處在于亞當的賺錢能力超過他的主人查理。

三十二歲的查理，靠在線上炒股票和外幣生活。每天七個小時，低頭坐在電腦前面，買啊，賣啊，在買賣之間猶豫不決啊，一會兒揮舞著拳頭，一會兒又破口大罵，至少一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的。他閱讀市場報告，但相信其實這是個隨機的系統，所以大多數時候依靠猜測。有時候突飛猛進，有時候一頭栽倒，但全年平均下來，收入和郵遞員差不多。那時候房租不高，能夠支付房租，吃的、穿的也都還可以。

買入亞當之后，過了一段時間，查理決定讓亞當忙著，讓他自己掙飯錢。他讓亞當坐在臥室那把椅子上，面對著那塊臟兮兮的屏幕，往賬戶里轉了二十英鎊，然后就走了。令人驚訝的是，等到閉市的時候，亞當只剩下了兩英鎊。他道歉說，自己暈了頭，不該冒險。第二天上午，查理又給了亞當十英鎊。當天晚上六點，十二英鎊成了五十七英鎊。四天后，賬戶上有了三百五十英鎊。十天之內，亞當三十英鎊的本金已經賺回了一千英鎊。很快，查理的投資賬戶里已經累積了四萬多英鎊。這很簡單——亞當掙得越多，敢拿出來冒險的就越多，結果他投入得越多，收益也越來越多。這一切都以他快如閃電的方式完成。

可以說，查理之前自己炒股票和外幣，只能勉強度日，住的是兩間潮濕的底層房間，地址位于倫敦南部，在斯托克韋爾和克拉彭之間，街道兩側都是愛德華七世時期帶走廊的排屋，單調乏味，誰也不愿意來。現在，隨著亞當賺的錢越來越多，查理的債務都結清了，還為一棟漂亮的市區房子支付了預付金。由此可見，亞當的賺錢能力顯然比查理強。

亞當的另一過人之處表現在他超常的識人能力。查理買入亞當后不久，亞當就提醒查理，不要完全相信他的女朋友米蘭達。亞當對查理說：“根據我剛才幾秒鐘的研究，根據我的分析，你應當小心一些，不要完全信任她。” 查理不明白，要求亞當給他解釋清楚。亞當用憂傷的語調低聲說道：“她有可能在撒謊。惡意地精心編造謊言。”（麥克尤恩，2020：32-33）

事實證明，亞當是正確的。米蘭達的好朋友瑪麗亞姆被戈林強奸，她不讓米蘭達報警，并且要求米蘭達保守秘密。后來瑪麗亞姆自殺身亡，米蘭達決定為瑪麗亞姆復仇，便設了一個局，引誘戈林酒后性侵她，后來米蘭達報警謊稱是戈林強奸了她，后來戈林被判入獄。米蘭達也因此成功地為瑪麗亞姆報了仇。

亞當還有一個過人之處表現在米蘭達帶查理和亞當去看望米蘭達的父親作家馬克斯菲爾德。馬克斯菲爾德問查理最近閱讀過什么書。查理幾乎無言以對，因為他自己幾乎不看書。幸好亞當為查理解了圍，說他最近在看威廉·康沃利斯爵士的隨筆。接著，亞當和馬克斯菲爾德侃侃而談，談蒙田，談莎士比亞等等。可以說，亞當的文學素養比查理強多了，他還會創作日本俳句。

四、亞當帶來的倫理困惑

倫理困惑，文章的開頭就已經說了，亞當只是查理花錢買來的一個人造人。那么，查理利用亞當為他賺錢，所得收入是否正當？另外，亞當作為人造人，可以隨意處置他為查理賺來的錢嗎？小說中提到，當查理去找藏在家里的錢卻沒找到時，他問亞當錢呢，亞當說他送掉了。查理進一步盤問時，亞當說：“昨天晚上，我把百分之四十存在你銀行的保險箱里，用來處理你所欠的稅收……剩下的五萬英鎊，我拿去給了我提前通知過的各種慈善事業。”亞當還說：“我捐贈的每個人的需求，都比你們迫切。”查理說：“我們打算買房子，那錢是我們的。”亞當說：“這一點值得商榷。或者無關緊要。你們最初的錢放在你桌子上。”（麥克尤恩，2020：289）

倫理困惑二，查理買入亞當之后，他和女友米蘭達都參與了亞當的性格設置，在一定程度上亞當就是查理和米蘭達共同的孩子。可是，亞當卻背著查理的面，和米蘭達偷吃了禁果。那么，亞當則成了查理的情敵，這是否存在亂倫之嫌？

倫理困惑三，米蘭達的好朋友瑪麗亞姆被戈林強奸，事后她沒有告訴她的父母，也沒報警，并要米蘭達保守秘密。后來瑪麗亞姆自殺身亡，米蘭達非常難過，決定為瑪麗亞姆報仇，以強奸罪的名義將戈林送進監獄。于是，一天晚上，米蘭達帶了半瓶伏特加，來到戈林的住處，讓戈林喝醉了，引誘他，事后報了警，結果戈林以強奸罪的名義被判了六年徒刑。雖然米蘭達說了謊，違背了法律，但是罪犯被繩之以法，米蘭達也為瑪麗亞姆伸張了正義，這在倫理上合情合理。但是亞當可不這樣認為，他認為米蘭達撒了謊，設計陷害了戈林，米蘭達那種行為是犯罪，并且將米蘭達告上了法庭，后來米蘭達被判處一年的徒刑，也因此失去了領養馬克的權利。“從道德層面上說，他將自己深愛的女人米蘭達送入監獄，由此剝奪了她對男孩馬克的領養權，違背了倫理。”（尚必武，2019：70）

五、結語

《我這樣的機器》對人造人亞當進行了書寫。那么，問題來了，人造人亞當在多大程度上等同于人？小說中凡是人能做的事情，亞當幾乎什么都能做。他能總攬家務，會洗碗、鋪床，會思考，會穿衣服、穿襪子、穿鞋子，會賺錢，明辨是非……“我們從認知上就做好了準備，要歡迎一臺機器越過‘它’和‘他’之間的界限。”（麥克尤恩，2020：290）隨著人造人或人工智能機器人越來越在我們生活中普及，這個問題永遠值得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