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宇
2010年,電影《唐山大地震》上映,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部電影的上映,觸動了無數觀影者的內心。當然,電影的成功,離不開原著小說《余震》這部優秀的文學作品,它是由作家張翎創作的一篇中篇小說,收于張翎小說集《余震》之中。這部小說集,收錄了張翎的《余震》《向北方》《空巢》三篇小說。這部小說集中的三篇作品十分具有代表性,無論從思想高度、藝術水準還是挖掘力度和思考深度來看,都具有很高的文學水平和藝術水準,也有很強的分析和研究價值,能夠充分顯示出作家張翎高超的藝術手法和敘事能力,在作品中體現出來的生命詩學值得研究者關注和思考。
在小說《余震》中,張翎使用的是多條線索穿插的敘述方式,同時結合了插敘和倒敘的藝術手法。小說從加拿大一所醫院里接收到一位自殺未遂的作家小燈開始,緊接著便從不同地點、不同人物的角度進行敘述。李元妮一家遭遇了唐山大地震,姐姐小登和弟弟小達被壓在同一塊石板之下,在只能救活姐弟倆中一個的情況下,姐姐小登的內心被母親李元妮的一句“救弟弟”徹底擊垮。劫后余生的她雖然活了下來,但當年她內心留下的傷痛始終讓她難以釋懷。她與大學伴侶生子后前往加拿大,即使在異國他鄉,依然擺脫不了她的精神創傷,也正因為如此,她多次嘗試以自殺來結束自己的生命。在心理醫生的開導下,她終于與過去和解,推開了在她心中關閉了多年的那扇窗,讓陽光照進她心田。
如果從全局來看,小說采取的其實就是“失去——尋找——找到”這一敘事結構。小說中,女主人公屢次試圖自殺,她始終打不開自己的心結。文本中,在地震廢墟下她始終抓著弟弟的手,當聽到母親最終的決斷時,內心崩潰,這也為她將來遇到種種事件時的心理反應埋下了伏筆。之所以疼痛,正是因為幼時她內心埋下的痛苦的種子。經歷了幼時的夢魘,她就再也不想失去所擁有的一切,她渴望擁有一個溫暖的人生。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自己的伴侶離她而去,從而進一步加重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對她來說,那感覺像極了當年自己被親生母親拋棄,使她對生命和人生全都感到絕望。她多次試圖自殺,正是心中的絕望無處釋放和發泄所致。她渴望通過自殺來斬斷內心的苦痛,但自己卻在絕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她將自己幼時名字的“登”字改成了“燈”,這或許可以解讀為在絕望之余,她始終在為自己的人生尋覓一盞能夠照耀心靈的燈。文本中,她在地震廢墟下始終抓著弟弟的手,正是她多次試圖割腕的右手,足見她多想擺脫年少時的噩夢。小說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從許多角度來凸顯女主人公內心的變化。我們可以發現,小說的確用了一定篇幅直接描寫了女主人公經歷過的苦難和女主人公在經歷苦難之后的反應,但是卻給足了讀者想象女主人公心理痛苦的空間。也就是說,作者在采取倒敘、插敘等描寫方法時,正面描寫完全沒有影響讀者去自行填補作者敘事過程中的留白,從一些很簡單的文字中,讀者可以自行去想象女主人公的內心煎熬。在多線并行的敘述之下,即女主人公、母親、弟弟各自的生活軌跡的對照之下,更能表現出女主人公追尋生命意義的艱辛。終于,在心理疏導下,女主人公回到家鄉,看到了親人和“紀登”“念登”兩個孩子。“紀登”“念登”明顯是對女主人公的紀念,表達了母親李元妮對自己女兒的追思。在小說最后,她告訴自己的心理醫生,自己終于推開了自己心中的那扇窗。小說至此戛然而止,但余味悠長。女主人公經歷重重困苦和疼痛,終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歸屬和意義。她做到了不逃避、不回避,勇敢去觸摸自己內心最深切的痛處,才有可能同自己的人生達成和解,尋覓到自己人生的真正意義。
如果許多讀者因為關注到中篇小說《余震》而對其中人物最終獲得心靈的解脫深受感動,那么,同樣在小說集中,另一篇小說《向北方》則書寫的是另一種對生命意義的追尋方式。讀者跟隨一個醫生,見證了一位堅韌、頑強的母親為了孩子、為了自己,用生命燃燒人生的故事。陳中越是一名兒童聽力康復師,他接受了相關聘任,前往加拿大某地為一個名叫尼爾的孩子進行治療。當他被桀驁不馴的尼爾咬傷后,結識了尼爾的母親,一個來自中國的名叫達娃的女人。達娃性格善良,待人友善,對自己的孩子異常疼愛,卻始終不愿提及自己的丈夫。在與達娃和尼爾的相處中,陳中越才對達娃的過去有了一定的了解,達娃曾經有過兩次婚姻,達娃的第一任丈夫因為車禍身亡,達娃的第二任丈夫則是死于心臟病。她與現任丈夫裘伊在中國相識。已經守過兩次寡的達娃本以為裘伊的來臨是她生命的一道曙光,可是沒想到再見到裘伊時他早已成為一個被酒精腐蝕殆盡的酒鬼,成為一個失去理智、虐待妻子的瘋子。命運再次戲耍了達娃。尼爾是早產兒,達娃生下尼爾的時候,尼爾的生命岌岌可危,幾乎隨時可能死亡。是達娃的堅強和對孩子的愛,再加上尼爾頑強的生命力,才使得母子二人有了對未來的希望。然而,他們雖然通過了生離死別的考驗,但還是需要向命運的險峰發起沖擊,那就是達娃的失聰。他們母子兩個再一次跋涉在充滿荊棘的山間險道上。陳中越的到來才讓達娃重新看到生命的希望。然而達娃最終卻命喪發瘋了的裘伊的槍下,最終陳中越決定收養尼爾——這個失去雙親的孩子。
這篇小說由聽力康復師陳中越的一段經歷,引出了一位堅強的母親達娃的故事。我們可以說,小說的重點就是展現這位母親達娃的生命歷程,她的堅韌、頑強讓讀者肅然起敬。達娃生命力的堅強就表現在她和命運的殊死搏斗上,在其生命歷程中,無論是經過不幸的婚姻,還是生下和努力撫養失聰的孩子尼爾,都是其對命運的抗爭和對生命尊嚴的維護。她努力地在生命的道路上艱難前行。在閱讀過程中,我們會感嘆達娃那種執著的精神,譬如這段描寫達娃學習手語的文字:“達娃的手勢笨拙遲疑,仿佛是一頭在樹林里走失的羔羊,正探頭探腦地尋找著出去的路。可是羔羊很快就找著了路,達娃的手漸漸地有了力度。達娃的五指并成拳頭的時候,像是緊緊捏了一把雨后的泥土,指縫里流出了肥汁。她張開五指的時候,奮力彈開了手里的泥土,空氣中濺滿了綠色的水珠,那水珠劃過空氣的聲響是熱切的、充滿渴望的、不知疲倦的。”我們會感動于達娃的母愛,即使有過絕望,“達娃把尼爾平平地攤在腿上,她看見了兒子額頭上淺淺地埋著的針頭,在半明不暗的燈光下發出幽藍的光。她看見兒子插滿了管子的身體如水母在看不見的水中浮游顫抖。她看見兒子豆莢大小的手掌,松松地握著一個拳。她知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個戰役,她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頭每一絲肉都在呼喊著疼。別人聽不見,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那天尼爾頭上的那根針仿佛是駱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就把她壓垮了。她不想爬那些山了。她不想爬的原因不是她自己,卻是因為尼爾。她知道他爬不動了,她是唯一一個可以解救他的人。”當她聽懂了尼爾的生命呼喚后,她還是決定帶領孩子克服重重困難。“在那以后的幾年里,達娃和尼爾依舊持恒地爬山,大大小小的山,漸漸都被他們甩在了身后。只剩了最后一座山,橫亙在他們面前,上接著天下連著地,他們似乎是爬不過去了。” “這座山的名字叫失聰。”陳中越的到來,更加有效地幫助母子兩個奮力向前。可以說,當背負著家庭危機的陳中越和經歷了生命苦難的達娃母子相遇后,實現的是一種相互疏導的過程。達娃和尼爾在陳中越的幫助下漸漸打開心門,在達娃的歌聲中,陳中越看到了尼爾的靈魂,發現了尼爾的音樂感知力。隨著星空中出現轉瞬即逝的光,達娃的生命也隨之消散,但是她頑強的意志力卻成了永恒。在這篇作品中,達娃用自己堅韌的生命力震撼了陳中越,同時也用自己生命中壓抑已久的爆發力反抗了裘伊。這篇小說展現了達娃在艱辛的人生道路上跋涉也始終堅定不移的生命態度、對待生命的堅韌態度以及那震撼人心的母愛。
這部小說集中的第三篇小說《空巢》,或許可以說關注的是我們最為熟悉的生活。正如作者所說,“謹將此故事獻給世上一切空巢的父母和離家遠行的兒女”。何田田是一位定居加拿大的中國女性,她的父親何淳安是一位退休的大學教授。由于母親的去世,父親受到極大的精神刺激,他的日常生活成了孩子們的一塊心病。何田田決定,給父親聘請一位保姆。于是,一個名叫趙春枝的女人走進了父親的生活。盡管趙春枝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父親的生活狀態,但是父親還是將其趕走。然而,父親后來認為,趙春枝還是一個稱職的保姆。于是,何田田又前往江南水鄉尋找趙春枝,從那里,她了解到了趙春枝的相關經歷:她是一個獨立、堅強,曾經有著痛苦經歷的女人。最終女兒按照父親的意愿找回了春枝,使其回到了何淳安身邊,而何田田也在經歷了許多事件后找到了自己的伴侶。
相比較于前兩篇,《空巢》更相對接近我們熟悉的日常生活。失去妻子的空巢老人、遠隔重洋仍惦念父親的女兒……這些人物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一幅十分貼近我們日常的生活圖景。張翎的這篇小說,采用的是前兩篇小說類似的多重線索的敘述方式,每一個人物背后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相互交織延伸,而不顯得雜亂無章,最終可以達到彰顯多重主題的敘事目的。作品中,每一個人物都在自己的生命歷程中遇到了自己一時無法逾越的障礙,但同時也希望遇到能夠解開自己心鎖的人。何淳安是如此,他與妻子李延安歷經風風雨雨一路走來,李延安的突然離去令他倍感失落和自責,精神極不穩定甚至將要崩潰。保姆趙春枝與何淳安的相遇和相知,是何淳安心鎖逐漸被打開的過程。何田田亦是如此,經過了三年的離婚風波,在國外工作的這些年,她潛意識里渴望找到自己的伴侶。她遇到了秦陽,雖對秦陽有好感,但是隱約感到秦陽對自己隱瞞著一些事實。直到有一天,她聽到秦陽與另一個女人的電話,頓時內心崩潰。當電梯故障時,秦陽告訴了何田田真相。當危機結束后,何田田寧愿冒險賭一把和他結婚。何淳安最終也與春枝走到一起。作者在小說末尾的那句描寫可謂精辟至極:“田田突然想起臨行前秦陽說的一句話:千金難買糊涂人的快樂。”
張翎的這篇小說,既關注了空巢老人的社會現象,也對人物的心理活動進行了生動剖析。當與父親相守的母親離去,子女也不在身邊,父親本人萬分痛苦。空巢現象影響的不僅是老人的生活,同時也牽動著子女的思緒。母親離去后,父親也開始對自己的生命意義進行追問。慶幸的是,好在有趙春枝這樣的堅強女性對父親的陪伴和支持,才讓父親重新拾起生活的希望和信心。作品對每一個人物的生命探討也值得我們思考。在作品中,每一個人都經歷過傷痛,每一個人都曾遇到過人生的困境。每一個人看似堅強,但他們都會被創傷壓倒。每一個人的生命,或許會因為命運的安排出現轉機,他們會互相理解、互相溝通,靈魂相互交流,最終走向命運安排的生命之路。在命運的安排下,出現了一種神奇的軌跡,他們相守相知。
總之,從張翎的這部小說集來看,張翎進行的就是對生命的書寫和思考,進而形成了張翎筆下獨特的生命詩學。張翎這部小說集中的主要人物,都曾經有過生命的苦痛,同時,他們面對生命也有著各自的人生態度。在《余震》的故事中,張翎關注的是從童年開始一直積聚在主人公體內的痛苦的釋放過程。在她看來,人追求生命的意義時,要勇于直面人生經歷過的苦難,才能達到同自己的和解。直面苦難的勇氣,是追尋人生意義的一把重要鑰匙。在《向北方》中,作者則歌頌的是達娃在充滿苦難的人生路上負重前行,將自己人生的意義托付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彰顯出了偉大的母愛。張翎書寫的重點就在于對達娃的塑造——這位母親對人生意義的追求,就是與命運進行抗爭,就是與命運進行頑強搏斗的過程。在《空巢》中,趙春枝肯于扛下苦難,真誠待人,不僅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同時也改變了其他人的生命路線和生活狀態。除了對個人生命書寫的探討,張翎同時也關注人與人生命的交匯和安慰。如《余震》中小燈和沃爾佛醫生,《向北方》中的陳中越和達娃,《空巢》中的何淳安和春枝,他們中心靈受到創傷的人物,都受到了心靈解碼者的幫助。人與人心靈的相互關照,可以影響一個人甚至一個家庭的生命軌跡。這部小說集中的主要書寫對象,內心都經歷過“天災”,“天災”就是生命的旅途中遇到的痛苦,心中都有過“余震”,即受傷之后心中揮之不去的隱痛。面對痛苦,許多人選擇屈服、投降,始終沒有勇氣去撫摸內心的傷疤,以至于痛苦一生,備受煎熬。但是,生命狀態的體現,就在于如何對待心中的“余震”。 “天災來臨的時候,人是彼此相容的,因為天災平等地擊倒了每一個人。人們倒下的方式,都是大同小異的。可是天災過去之后,每一個人站起來的方式,卻是千姿百態的。”如何面對心中的“余震”,是一個人生命態度的表現。
對文本進行分析,我們或許可以解讀出張翎在小說集《余震》中體現出的生命詩學,即從文本中表現出來的對人生和生命的執著追問和深入思考。張翎作品的特點就在于,飽含真情又不乏思考,在藝術上深度和溫度并存。張翎的生命詩學,正是從其中逐漸呈現。張翎生命詩學的呈現過程,是作家自己不斷進行精神思考的過程。正如張翎自己所說的那樣:“當《余震》這部小說集走向讀者和市場的時候,書寫過程里所經歷的情緒都已經成為過去時態了。感謝我的讀者和我一起重溫屬于過去時態的某些迷茫困惑的時刻。驀然回首,我才發覺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