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的歸舟—白先勇小說的創(chuàng)傷書寫

王焓羽

一、啟航之舟——談創(chuàng)傷文學的由來和發(fā)展

“創(chuàng)傷”一詞在物理傷害中指因機械因素引起人體組織或器官的破壞。弗洛伊德、拉康等人將其運用到心理學領域，表示“心理創(chuàng)傷”。后來經歷風云變幻、迭代更新，其分別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層面變得具體化和形象化，比如戰(zhàn)爭之后的精神創(chuàng)傷、家庭變故造成的心理創(chuàng)傷以及個人命運的不幸造成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等。可見創(chuàng)傷在多個領域有各自的狀態(tài)和征兆，但是又在集合與集合之間存在交集，各個集合受其影響同時其也反作用于其他集合。這也是創(chuàng)傷理論跨學科、涉足多個領域的展現，其社會功能在顯著增強。

在文學領域中，創(chuàng)傷理論是當代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的重要研究方向，在文學創(chuàng)作、戲劇影視上多有涉獵。為何今日基于創(chuàng)傷理論衍生出文學領域中的創(chuàng)傷文學呢？在物欲橫流、單向度接收的電子信息時代，隨著外部環(huán)境，例如大數據的“框架化”和意義的“內爆”等，人們心理的承受能力逐漸減弱，對自身的關注越來越少，內心空洞更容易造成心靈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文學作品的意義并非僅僅使人們認清揮之不去的陰霾，而是撥開迷霧，修復甚至超越心靈的創(chuàng)傷，完成命運的旨歸，到達心靈的彼岸。

二、行進之舟——白先勇小說的創(chuàng)傷書寫

創(chuàng)作者賦予作品靈魂，作品反映創(chuàng)作者心境。1958年，白先勇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金大奶奶》，從此以后，他陸陸續(xù)續(xù)寫了《玉卿嫂》《月夢》等多篇小說。此時白先勇正值青年時期，正是意氣風發(fā)、昂揚向上的年紀，但是小說的面紗之下是命運弄人的悲情與慨嘆，讀來不免為主人公惋惜，更能與之在時空之中共情。其深層的原因是時代的動蕩帶來舉家的輾轉遷移及個人的悲憤和感傷。

白先勇所處時代正值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時期，后又經歷四年內戰(zhàn)，白先勇一家輾轉于重慶、上海和南京，不久之后移居臺灣，后在美國留學期間深感漂泊海外的無根之痛，正是歷史的動亂給白先勇留下了無措和不安之感。在幼年時期，白先勇曾被診斷患有肺結核，隔離期間孤獨無助之感頓生，像是被全世界拋棄，童年時期就有了不美好的創(chuàng)傷經歷，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來的現實主義文學創(chuàng)作。

基于辛西亞·黃將“創(chuàng)傷”概括為“個人、家庭、國家”三類，筆者將白先勇的作品分為社會、集體和個人三類，從這三個維度分析白先勇的創(chuàng)傷文學的書寫，以小見大，形成創(chuàng)傷在文學上的表征，同時也為修復和超越心靈提供了依據。

（一）社會的創(chuàng)傷

創(chuàng)傷文學的表征和歷史語境、生態(tài)社會緊密相關。在戰(zhàn)亂之中白先勇輾轉多處，內心的漂泊無依早已通過文字躍然紙上，在空間和時間的多線敘事中形成聚焦點，于世界之中融合，折射出特有的創(chuàng)傷性色彩。

白先勇選擇《登幽州臺歌》作為《紐約客》的題記，“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前后相互聯系，以現實因素去尋求歷史留下的斑駁痕跡。“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凄愴之情先入為主，這是白先勇的創(chuàng)作給讀者的代入，進入時間的浪潮中尋找歷史留給作者和讀者所構建成的共同體相同的悲哀。《永遠的尹雪艷》中的尹雪艷面對形形色色的人和古怪離奇的事總能有自己的節(jié)奏，滴水不漏又恰到好處，甚至連自己的情人逝去也會體面地處理好后事后拂拂衣袖回到醉生夢死的歡樂場中。她似乎是與時間相割裂的，不在常人所處的時間旋渦中，但從深處挖掘會發(fā)現她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恒的象征，這種時間的靜止恰恰凸顯出對當時紙醉金迷的社會的追求，不能放手已經不復返的、虛無縹緲的“過去”，戲已散場久望戲臺不肯落幕，結局只是白茫茫一片，時間是抓不住的。

除了歷史的厚重感帶來的悲劇感以外，天南海北、兩處閑愁，竟也無處可消。“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臺北人》與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國民黨撤退臺灣這段沉甸甸的歷史有密切的關聯。至親至愛之人從此兩地分隔，割不斷的是濃濃的眷戀與思念，這段難以忘卻的創(chuàng)傷性回憶深刻影響了他們以后的生活。《紐約客》所描述的事情在當時留美思潮興起的社會環(huán)境中，最能引起留學生的共鳴。《紐約客》中旅美中國學生在多重文化矛盾和家國之思中，像是無根的浮萍，那段心靈上的痛苦折磨和何處是吾鄉(xiāng)的靈魂拷問留給他們的是久久不能釋懷的創(chuàng)傷陰影。

社會指引文學的發(fā)展建構，文學反建構于社會的形態(tài)。創(chuàng)傷性的文學作品的意義不僅僅在于描繪社會的真實性和處在社會之中人們意識的沉浮，更直觀地來說，是去結構化，解構社會表面的浮華，形成普遍意義的文化符號和概念，為后來的學者和大眾所研究和“觀看”，納入時間與空間、過去和現在的世界體系中，逐漸形成一套帶有創(chuàng)傷性又客觀真實的描述性文學體系。

（二）集體的創(chuàng)傷

集體創(chuàng)傷在社會語境中有著難以磨滅的痛苦記憶，群體之零落殘敗也能反映社會的主流形態(tài)。創(chuàng)傷理論在文學領域中衍生出各式各樣的群體代表，更多的是戰(zhàn)爭后集體的壓抑以及揮之不去的窒息。在白先勇的作品中，情在理之中，更多的是小人物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心路歷程描述，情感的悲慟折射個體人性的黯淡光輝。《孽子》和《紐約客》就是聚焦在這樣一群小人物身上，描述他們心靈不可逆的百轉惆悵、千回離殤。

白先勇在《孽子》中這樣寫道：“寫給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獨自彷徨在街頭，無所依歸的孩子們。”他們被叫作“青春鳥”，迷離漂泊在“安樂鄉(xiāng)”與現實的交叉點，是社會邊緣群體的典型。他們受著所謂的“凝視”，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不同卻相通的悲慘經歷。李青和父親的隔閡到小說結尾也未曾達到真正意義上的緩解，父親在此被抽象化成當時社會倫理道德的代表，這群被放逐的無家可歸的孩子處于尷尬的境地，在社會的壓力、周圍人的審視和內心的掙扎下四面楚歌，對未來充滿了迷茫，不能宣之于口的他們便在“安樂鄉(xiāng)”中“夜夜笙歌”。極致的狂歡便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結局，“龍鳳戀”具有震懾人心的張力和絕望，匕首被刺進胸膛，一人已死，一人瘋魔。這種近乎變態(tài)的浪漫張揚，在窒息的氛圍中得到升華。而窘境之中的創(chuàng)傷過了多少年還是像瘤子一樣割不掉，演變成了心里難以磨滅的烙印。

和“青春鳥”極致的困苦和釋放類型相似的是這樣一群人，他們離家千里、居于他鄉(xiāng)，他們是“異鄉(xiāng)人”，在家園的毀滅和異質文化的雙重打擊下，一步步走入自己織就的“蜘蛛網”，被扼住命運的咽喉。《紐約客》中的《謫仙記》的主人公李彤，從天之嬌女跌入凡塵，異國他鄉(xiāng)中聽聞家人罹難，個體的迷失使得其脫離群體之外，用最高調的舞蹈綻放自己。其實李彤不是獨立的生物體，她做著其他三人甚至旅美中國人都想釋放壓力和痛苦的事情，只不過敘事主線最為狂妄，結局又是極為悲慘。在以《謫仙記》改編的電影《最后的貴族》中，李彤跳海自殺之前拍攝了一段和相同命運的老人的對話，在其中也蘊含她最終隨著冰冷的水回到家鄉(xiāng)的殷切希望。結局是另一程度上的“自由”，它能超越時空的局限性，找尋集體的身份認同，這也是創(chuàng)傷文學的社會功能之一。

無論是社會還是集體，反映在創(chuàng)傷文學作品中都是將心靈深處無法排解的苦痛抒發(fā)甚至嘶吼出來，這便完成了創(chuàng)傷文學指向的第一個層次，在逐漸深入的剖析中，個體化的情感傾瀉達到了傷痛的高潮，也為心靈之舟停靠的彼岸埋下伏筆。

（三）個人的創(chuàng)傷

尼采曾說：“當你凝望深淵時,深淵也在凝望你。”拉康提出的“凝視”現象在社會語境下隨著他者的凝視結構變化漸漸轉變?yōu)樽陨淼淖晕覍徱暋ｋm然社會成員都有被“凝視”的可能性，但是在女性群體中會產生獨特而深刻的流變影響。有關女性困境下的創(chuàng)傷文學作品不僅讓人們在感性上深受觸動，也擴展了創(chuàng)傷理論在文學寫作上的空間。

白先勇的大部分小說是以女性為主角，他能細膩地抓住她們的心理流變意識和處在困境下無助的神情。這與上文所述白先勇的生活經歷形成的個人心緒息息相關。面對社會和突發(fā)事件造成的創(chuàng)傷，一般會有兩個結局：要么振作起來，煥然新生；要么自甘墮落，走向毀滅。顯然，在他的小說中女性大都屬于后者。

《一把青》中的朱青就是這樣一個斷裂式的典型悲劇者。她在小說前半部分擁有了神仙眷侶般的愛情，即使家庭反對，面對種種挫折，她都堅定不移地要和郭軫在一起。但郭軫的戰(zhàn)亡令有著狂熱沖動、渴望美滿人生的朱青幻想破滅，再見已經淪落為風月場上的“紅人”。這種身份兩面性所帶來的強烈反差演變成戲劇沖突，割裂的是朱青的半生，割不斷的是從前丈夫去世留下的創(chuàng)傷陰影。盡管面對情人的死去朱青并不像丈夫去世時擁有那種天崩地陷的情感，但這種平靜之下的暗流才是真正需要探討的。

她是在自我保護，將自己包裹起來，把外界的痛苦不堪的人事排除在外，偽裝好光鮮亮麗的自己。這種就是在受到創(chuàng)傷之后采取的應激的自我保護機制，她的沉淪和放縱正是不愿面對過去、自欺欺人的真實寫照。白先勇筆下的女性在經歷悲慘命運后沉溺的不在少數，《謫仙怨》中的黃鳳儀在個體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之下的放縱、《玉卿嫂》中玉卿嫂對愛情求而不得的瘋魔，表面上似乎與自己面臨的絕境進行了斗爭，其實是一種消極的自我逃避，是遭受創(chuàng)傷后形成的保護機制。

創(chuàng)傷難以言說，卻可以產生文學表達的欲望。通過文學作品釋放自我，進行一定程度的發(fā)泄，最終的目的是將這段復雜的心境歸于平衡，復歸生活。不同社會背景、不同群體甚至獨立的個體等，凡此種種，即便不同，遇到的創(chuàng)傷所遺留的難以平復的情緒始終都是要和自我和解，與世界相融，這才是創(chuàng)傷文學所表達的真正的主旨。白先勇的作品中的女性即便面對再多悲劇，背后都是他呼吁對女性、女性群體的關注，告訴她們面對創(chuàng)傷，要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尋找全新的、鮮活的自己。

三、歸處之舟——心靈的修復與超越

無論是社會的動蕩、集體的困惑還是個人的沉淪，都是以真實又巧妙的筆觸將個體和外部的相互抵抗淋漓盡致地進行書寫。創(chuàng)傷文學不只是客觀地描述在場事物，做一個冷眼旁觀的“人”，而是本質上要完成創(chuàng)傷釋放后心靈的愈合，是要指向悲憫的人文關懷。這一點在白先勇的筆下得以顯現，時間或空間、個體或社會，都是以中國傳統的悲天憫人的情懷為依歸。可見創(chuàng)傷文學作品關注人的內心，通過挖掘心中所承載的痛苦回憶，加以修復甚至超越創(chuàng)傷。白先勇的小說中的人物從另一角度上或多或少都和命運進行抗爭，陰郁的浪漫背后是頑強的生命想努力綻放的美好姿態(tài)。過去已經存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曾寫道：“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圣地亞哥最后沒有失敗，他完成了同命運的抗爭，英雄般的絢爛落幕。

創(chuàng)傷理論下的文學是在見證歷史帶給社會、集體和個人傷痕的基礎上，尋求自我身份的認同、道德價值的重構以及心靈上的超越。即使在行進過程中，驚濤駭浪像要吞噬靈魂，最終卻會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暢快和曠達。

四、結語

通過對白先勇關于社會、集體和個人的相關創(chuàng)傷敘事作品的分析，傳達出了創(chuàng)傷文學真正意義上的主旨，即修復甚至超越心靈的創(chuàng)傷。創(chuàng)傷理論在文學領域能夠把握“創(chuàng)傷”的流變和主旨的共通性，有進一步的討論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