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桃花扇·逢舟》管窺新編昆曲折子戲創作過程

■徐思佳

近幾年，江蘇省昆劇院與石小梅昆曲工作室合作，以昆曲折子戲形式挖掘、創排《桃花扇》選場作品，并于2017 年將《桃花扇》全本及折子戲選場帶到全國巡演的舞臺。選場演出包含《偵戲》《寄扇》《逢舟》《題畫》《沉江》五個折子戲，其中《逢舟》為新創作首演。

《桃花扇》講述明朝末年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愛情遭遇，劇情大家耳熟能詳，它誕生于1699 年，正好是昆曲最盛行的清朝康熙年間，但很可惜沒有折子戲存世流傳，僅存三折曲譜散落于部分譜集中。建國后京昆或地方戲院團排演《桃花扇》故事，大多只能依據主線結合話劇及電影劇情改編創作，臺詞也不再是孔尚任原本。《逢舟》（原本第二十七出“逢舟”），講述已嫁作船娘的李貞麗搭救落水的蘇昆生、他鄉遇故人的故事。五折全部沿用回目本來名稱，并由孔尚任原作回目文本結合前后文本整理成舞臺劇本。

整理改編《逢舟》時，編劇張弘老師在人物設置上做了比較大的取舍。在第二十七出原本里，李貞麗先遇上蘇昆生，后碰到侯方域，主要內容是與侯方域的交流，情節比較雜亂，人物過多，戲劇性不夠，在整本《桃花扇》里只是一個過場戲。為了突出李貞麗主角地位，同時精煉劇情，編劇將原本里侯方域的部分全部刪除，只留李貞麗（正旦）、蘇昆生（外）和老兵（小花臉），三個人一條船，場面簡潔，突出重點。同時，編劇也為《逢舟》設計了很多富有提綱挈領意義的臺詞，甚至可以說是總結了整本《桃花扇》的中心思想，比如那句“世事無常，濁浪滔滔，誰個不在舟中”，每位觀眾聽到都會為之動容。

如果僅讀劇本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容易感覺只是幾個人說話聊天，敘事過于平淡；其次，李貞麗和蘇昆生談起往事辛酸，人物會自然地悲傷起來，那么觀眾可能也會看得很累很郁悶。為了改善這個情況，編劇有意識加重一部分小花臉的戲份，老兵這個角色在戲里就有了“挑戲”的意思，既能插科打諢調節氣氛，在后面又能真情流露，保證整個戲有悲也有喜，把觀眾的情緒調動得非常好，戲劇效果就出來了。老兵在原作里并沒有名字，編劇也借用李貞麗之口給他安排了一個溫馨的昵稱“老貨”，貼合劇情又充滿親近感，十分動人。

昆曲所說的“捏戲”一般指從未在舞臺上演過的、只有文本的作品，把它挖掘、創作出來的過程叫“捏戲”。如果是曾經被搬演的戲、從老師那兒學到，這種叫“傳承”。捏戲其實是一個從無到有、從平面到立體的過程，從最開始只有劇本，用演員的肢體、動作和聲音，把文本呈現在舞臺上，讓觀眾能看到，就像捏泥塑一樣，有了泥，把它塑造、雕刻成一個個生動的形象。

《逢舟》的塑造成型，是全組人共同參與、共同創作的成果，這其中包括編劇張弘老師，表演指導石小梅老師、趙堅老師、龔隱雷老師，鼓師戴培德老師，笛師遲凌云老師，以及我們三位演員。我的兩位表演與創作的搭檔是凈行演員孫晶和丑行演員錢偉，我們都是劇院的第四代青年演員，積累了一定的舞臺表演與合作經驗。這次一起跟隨幾位老師，從校對臺詞開始，到通讀劇本、設計唱腔、練習唱念、設計身段、地位調度、設計鑼鼓場面等，逐漸形成完整的舞臺表演模式。校對臺詞、通讀劇本的時候，我們力求每個字每個腔，甚至哪里停頓、哪里呼吸都要把握到最準確，老師們也會幫我們去摳唱念，幫我們的功課把關，通過念白和唱，演員才會漸漸找到對人物的感覺。劇本讀到滾瓜爛熟，感情充沛，情感表達準確，到這個狀態，這個戲基本就已經出來了，就可以開始設計身段動作。

戲的走位編排，首先是由我們三位演員根據對角色和劇情的理解，先大概搭一個架子，帶基本的身段，然后請老師來看，出主意提意見，設計鑼鼓場面，幫忙細加工，完成剩下的工作。由于故事發生在江上一條小舟里，我們也參考前人作品，配合設計戲曲特有的無實物表演，比如撐船行船、上船下船、在窄小的船里人物換位等，讓舞臺更具舞蹈性和流動性。

《桃花扇》“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從男女主角侯方域和李香君，到歷史人物比如史可法、阮大鋮，以及像李貞麗、蘇昆生這樣的小人物，個個都令人唏噓。

《逢舟》中的這句臺詞：“世事無常，濁浪滔滔，誰個不在舟中”，是編劇張弘老師的原創，它是《逢舟》也好、《桃花扇》全劇也好，一個特別重要的、甚至可以說是概括全劇的點睛之筆。這句話折射到現代人身上，就像那句老話說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個人都認同這句話，因為大家都生活得很不容易，誰都不是一帆風順，都會遭遇波折，就像這條小舟在黃河當中時常孤立無援一樣。念這句臺詞的時候，我不會刻意強調自己聲音會有多漂亮，或者動作做會有多么到位，就是以情帶戲，表達得越真實越好，讓這句話從心里面說出來，才會戳中每個觀眾的心。《逢舟》之所以會從一個過場小戲被發掘為重要的作品，以我的認識，就是要讓觀眾從我們某一個小人物的身上，看見他們自己的影子。

當今社會每個城市看起來都很相似很浮躁，每個人都想在大浪中去尋覓屬于自己安寧的家，這樣的“家”又是多么的不穩定。但是我們希望大家能看到，浮躁的現實當中還是會有溫暖，比如蘇昆生跌入黃河，李貞麗僅憑著善心就要義無反顧地搭救，并不是因為相熟才伸出援手。這句話也是李貞麗和蘇昆生兩人共同的臺詞。李貞麗先念出這一句話，傳遞給觀眾的意思是：這是我對我自己人生經歷的表達。她曾親歷過那么多大起大落的事情，一直沒對現在的丈夫說過，現在碰到舊人之后講出來會有一種巨大的釋放感。這是她對人生的感悟，也觸動了蘇昆生。

蘇昆生是一位白發老者，他見過香君侯郎的恩愛，親歷世事炎涼，聽到這句話他可能比其他人更能體會到人生冷暖。所以他重復念這句話的時候，與李貞麗不一樣，他想要傳遞的意思就變成：這是我對我眼中這個社會的悲憫。重復念同一句話對于觀眾來說是一次加強，觀眾能加重體會到，這句話好像跟我自己的生活那么相近，好像就在說我自己。這個戲也是對李貞麗這個人物的一個交代。我們看《桃花扇》，所有的人物都走向了別離：夫妻別離，主仆別離，君臣別離，生死別離……只有李貞麗得到了相比之下最圓滿的結局。不管將來貧窮也好顛簸也好，至少有人陪伴她，讓她有所依靠。所以《逢舟》里的李貞麗穿得很樸素，沒有之前的光鮮，但已經擺脫了身不由己被人買賣的凄涼。她變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船娘，依舊豁達善良、古道熱腸。“老貨”也是一種善意的存在，聽說妻子的隱秘過往，不但不嫌棄反而更加憐惜。這對夫妻的這些設計可以說是《桃花扇》全劇里難得的溫暖之處。觀眾看到這里應該都會感到釋然，覺得這就是一個人真正的幸運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