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戚其義是香港電視界的金牌監制,“戚氏出品”在香港舉足輕重,TVB的監制大約相當于內地的導演。他的作品如《天地男兒》《天地豪情》《創世紀》,均為“超級長劇”,影響極大。不過筆者所說的“三部曲”,卻不是指這三部陽剛昂揚之作,而是指后期基調相對陰柔的《金枝欲孽》《火舞黃沙》與《珠光寶氣》。其中以《金枝欲孽》一劇獨領風騷,即便置于整個華語劇壇,它也稱得上冷艷奪目、矯矯不群。
《金枝欲孽》(以下簡稱為《金》劇)的優長,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是將常規套路突破,不讓哪一位女主角成為絕對的女一號,而是把戲份平均分配給四個角色。四人性情迥然不同,但都是天使與魔鬼的復合體。這讓每個角色都得到充分發揮,且能有效避免“女一號集才貌賢德于一身,偶爾反擊也是迫于形勢”的套路,而《甄嬛傳》則是這一模式的集大成。其次是自然滲透人性之復雜。該劇不幫你作判斷,只是還原與呈示;不美化丑化哪位主角,只讓觀眾一層一層去發現。再次是起伏跌宕。起伏跌宕應當說是對電視劇的起碼要求,但許多電視劇在這起碼要求上也就只做到“起碼”為止。《金》劇的反轉和懸念及戲劇沖突卻既酣暢又合理。第四則是對中下層人物的人文關懷。《金》劇以大量的筆墨寫出宮廷御醫、侍衛、太監、宮女、妓女的悲苦,也如實勾出他們的勢利。編導既不高高在上地忽視、渺視,也不因為是“被壓迫的階級弟兄”而給予人為拔高。小宮女素櫻因烏鴉而屈死,使人嘆惋;孫清華老淚縱橫一句“御醫難當”,使人深深動容。鄂羅利、徐萬田、汪福壽、小靈子、小禮子、小祿子則是一幅清宮太監的群像:尖酸刻薄、城府森嚴、為虎作倀、忠于舊主,甚至還有內心渴慕著女性。至于第五點則是技術層面的好處。譬如契合時代而又略帶寫意風格的服裝,優雅深沉的配樂,鏡頭獨特的推拉轉移與雙場景的穿梭交待,鋒利而又智慧的臺詞等。
《火舞黃沙》(以下簡稱《火》劇)號稱《金》劇的姊妹篇,但細看下來,其成就比之《金》劇,卻遜色不少。
其缺陷何在?筆者以為至少有以下三個不足:一是線索千頭萬緒,不像《金》劇放得開、收得攏。《火》劇自始至終是多線并行,比起上次的游刃有余,這一次顯得手忙腳亂。假如去掉幾個配角和重復的細節,會更凝練。二是《火》劇人物雖多,卻不能保證個個出彩,當中唯有蔡少芬扮演的焦玉尖刁機敏,隱忍陰狠,最終又能放下殺子大仇,回心向善,光彩奪目。其余眾人,閻萬曦、計明鳳較有個性。自家春芬以下,全都太合“規矩”。其間也有人會“反叛”,但總體平庸,顯得杯水車薪。三是對白軟弱,除焦玉以外,每個人傳情達意、滔滔不絕起來,都那么地不得要領,那么地繁瑣拉雜,全不見《金》劇臺詞充沛的創造力和一針見血的銳利。
該劇是否一無是處呢?顯然并不。以戚其義的素養,《火》劇當然有它的亮點。首先,該劇在寧夏取景,盡展北部風情,視野開闊,境界蒼涼,室外戲拍得很有氣勢。再一個,明眼人雖可看出結尾借鑒了《泰坦尼克號》,但因為有前面三十九集作底子,即使模仿也不覺得機械。抒情感傷的收梢平息了全部狂躁,惆悵淡淡、余韻悠悠。其三,《火》劇最重要的貢獻在于,刻畫出黃天厚土間不同群落的豐富生活。經過《紅高梁》《雙旗鎮刀客》等影片的渲染,干旱之地似乎總活著那些在溫飽線上掙扎的人們。然而《火》劇顛覆了,或者說是修正了它。《火》劇讓人“意外”地看到當地也有精明的生意人,也有飲食起居精美講究的大戶人家,也并不固步自封,信息閉塞。閻萬曦的書房里赫然擺著一架上海流行的電唱機。就算中等家庭,也有仆人,有過得比較滋潤的主人。女人也不全是男性欲望的投射,特殊情況下焦玉甚至能行使族長之權。相比張藝謀和何平的大寫意,它是了不起的工筆。
《珠光寶氣》(以下簡稱《珠》劇)一劇中,角色們過的是鉆石點綴成的華麗人生。鉆石在這里同時也是一個意象,既寓示愛情,也可引申擴大為包括友誼與親情在內的人間至情,也象征著這些人間至情應像鉆石那樣能夠經受打磨、永恒久遠。
《珠》劇頭緒紛繁,角色眾多,在北京、上海、青島、西藏、香港、東南亞和歐洲取的外景,美輪美奐,構圖考究之極。它最大的問題反而在于一劇之本。它入戲慢,十幾集后才漸入佳境,鋪墊冗長失控;它在感情戲與商場戲的分割上沒控制好比例,以至會連續幾集談情,隨后又連著幾集爾虞我詐;它的一些主要人物性格前后斷裂,尤以賀峰這一角色體現得最為明顯。《珠》劇是一部野心之作,可惜也是一部較為失敗的作品。局部有亮點,有引人入勝之處——如深藏不露的賀峰與盛氣凌人的宋世萬之間的心計比拼,但終究無力回天。
戚其義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監制,它的作品總能透現出“戚氏出品”獨有的風姿和神采。把電視劇烙上鮮明的作者印痕,非大匠而不能為之。趙寶剛、陳家林做到了,李少紅、胡玫做到了,香港則只有戚其義做到了。在香港拍電視劇,既無內地的文化底蘊可供依憑,又要接受快餐化、流水線的制作方式,而他能夠在不與商業主流相抵觸的前提下,雕琢出這樣個性化的“三部曲”來,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然而只有勇猛精進才能鞏固宗師地位,成功不能靠復制來維持。縱觀戚其義的三部曲,不難發現它們有著相似的對權謀手腕的強烈興趣。這種興趣投注在后妃爭寵上渾然天成;到戈壁上兩家族的外爭內斗,就不無勉強;再到現代的《珠光寶氣》,就東拼西湊。挖掘人性的邪惡,又描繪寒冷中的溫情,是戚其義的拿手好戲。但是他對這一模式過于迷戀,沉緬難以自拔,以至于從清宮、到民國、到當代,一路讓男人們女人們斗將下來,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慘烈廝殺,傷痕累累。穿著花盆底的妃嬪化為時尚女強人,御醫侍衛、封建家長也變身為大大小小的企業家,但“進化”的只是作品的外表,精神內核和創作主旨卻一成不變;其固步自封越是巧妙,其每況愈下就越是難以避免。
筆者以為,如戚其義能從慣性思路中抽身而出,調整方向,轉向嶄新的領域,以像以前那樣的熱情投入其中,他一定能再次成為引領方向的視壇旗手。否則,極可能日趨黯淡。他和他嘔心瀝血的“三部曲”之成功與挫敗,值得我們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