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鉞
(作者單位:桂林旅游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
電影《陽光普照》直面現實生活,展現臺灣家庭的殘酷鏡像,導演鐘孟宏被稱為“臺灣社會手術刀”,關注社會底層人物的生存狀態和內心感受,極具人文關懷。榮格說過,“人就像一棵樹,你越是向往高處的陽光,根就越要深入黑暗的地底。”電影《陽光普照》直面陰暗破碎的的人生,因為生命必須要有裂縫,陽光才能照射進來。在這個家庭中,弟弟得不到陽光照耀,哥哥找不到陰影躲藏,父親在電影中反復強調“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然而這樣的人生信條并沒有把陳家引向幸福與光明,反而陷入到一種失控的人生狀態中。
在《電影美學與心理學》一書中,讓·米特里將電影界定為一種語言,“電影作為一種審美形式(正如文學),它使用的是作為一種表現手段(依據自身和通過自身)的影像,而影像的序列(即符合邏輯的和辯證的編排)就是一種語言”。導演鐘孟宏在整部電影的敘事過程中,主要通過光影、色彩兩種影像語言,突出視覺對比進行沖突建構,表達了殘酷卻溫暖的生存狀態,刻畫出壓抑且救贖的內心感受,無論是白天與黑夜,還是順境與逆境,無論經歷怎樣的痛徹心扉,我們還是要找回愛與救贖的人生。
(一)光影敘事。整部電影中,凡是發生在家庭空間的場景中,大都光線昏暗,直接將所面臨的家庭困局鋪陳在觀眾面前。大兒子在全家當中充當著希望與光明的角色,但是每一次出場,其面部大多出現在陰影之中,這種光影敘事似乎一直在暗示著大兒子阿和的悲慘結局。在電影中阿和的最后出場是在父親的夢中,場景依然選擇在昏暗的夜晚,但是此次的光影處理卻是讓阿和的面部迎著燈光,并且面帶微笑,仿佛預示著阿和將走向光明的未來。小兒子作為代表陰暗的角色,從一開場的殺人片段,便將一家人的生活推入麻煩的深淵,此后的多數場景中,導演卻選擇用明亮且溫暖的光線去塑造想要擺脫不堪過去的小兒子,這種對比的光影敘事手法在視覺效果上給觀眾帶來了極大的沖擊力,增強了影片的感染力。
電影中的光影處理,通常起著烘托主題、刻畫人物的重要作用。在表現哥哥阿豪面對學業壓力時,導演使用坐在滿是學生的教室和單獨坐在空蕩教室的兩組鏡頭來表達他所處的困境,其頭頂的光源仿佛把他定住了,好像稍微一動就會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在展現弟弟阿和即將出獄的畫面時,獄友們為他合唱一首《花心》,這時暖黃色的光線照在阿和的臉上,此時的他不再叛逆,內心開始變得柔軟,獄中的生活使他收獲了內心的成熟與個人的成長。阿和出獄的三年后,在他打開洗車店的鐵閘門時,一道深紅色的燈光將他籠罩,象征著巨大危險的來臨,甚至有可能是血光之災,而站在門外的恰恰是剛剛出獄就來找阿和的菜頭。
光影變化在電影中的處理,也對表現人物情緒起伏和心理變化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哥哥阿豪和女朋友在動物園的片段里,兩人處于畫面中央,光線從一側照射過來,觀眾可以清晰地看到女朋友的面部容貌,而阿豪則整個人處于陰影之下,將兩個人的不同心境展現出來。從少年輔育院歸家后的場景中,陽光下的阿和重獲自由,以為開始了全新的人生,而此時的小玉在陰影下哭泣,訴說著這些年的不易,光線發生變化,陰影漸漸從小玉身上轉移到阿和身上,暗示著未來可能還要面對新的困難。在電影結尾處,阿和載著媽媽,騎行在路上,有陽光普照,也有綠蔭遮蔽,光影交錯,一路斑駁,也許這才是人生的正常狀態。
(二)色彩敘事。電影創作者對于色彩的運用,除了可以再現生活中物質本來的顏色以外,還可以通過色彩來參與敘事,并且可以對影片的風格產生一定的影響。電影《陽光普照》的整體基調陰郁低沉,充滿悲劇色彩,鐘孟宏的鏡頭以幽暗的色彩將影片壓抑陰森的氛圍渲染得淋漓盡致,同時也展現出了底層人物被生活壓迫的無力感。影片一開場時,迷離的臺灣街景,阿文、菜頭身著黃色雨衣,被雨水沖刷過的路面映射出霓虹燈的倒影,暗示這個浮華的城市被裹挾在巨大的黑暗之中。在家庭場景中,冷調的燈光,破舊的裝潢,陰暗的顏色早已超越了電影基本的再現功能,將家庭環境的沉悶和人物內心的不安呈現在觀眾面前,被賦予了強烈的表意功能。
色彩具有天然的情感傳達意義,在整部電影的敘事過程中,導演通過色彩塑造人物形象,同時外化人物心理。影片中對綠色的運用很豐富,飽和度也很高,父親和阿和在便利店門口對話的那一場戲中,遠景亮部和阿和側臉都被補了綠光,而把暖紅色的光打在父親身上,說明在傳統的中式家庭中,父母扮演的就是普照的太陽,而在陽光之下被承載太多期望的孩子卻身心俱疲。導演通過色彩敘事展示了阿和這個人物角色的轉變,其中最突出的是用色彩來展現這個少年的成長,剛進少年輔育院時是藍色,哥哥阿豪死后,房間背景是綠色,重回社會工作時是黃色,展現了他走出陰影、重回陽光的嶄新人生。
色彩作為推動敘事的重要線索,成為了人物情緒的關鍵出口,承載著創作者的生命體驗。全片當中出現最多的色彩是綠色,綠色象征生機、希望和自由,哪怕是阿和身處牢獄之中,牢房四壁皆是綠色,傳達的是一種與陽關完全對立的孤獨感受。但是其實憂郁的藍色才是電影的基調,無論是阿和服獄的畫面,還是阿豪自殺的場景,都被陰冷的藍光籠罩。從始至終,一家四口沒有團聚過,在經歷了分別、團聚、和解之后,少年一步步走向成熟,父親開始變得有愛和擔當。當父親和母親一起攙扶著爬到山頂,那里滿眼翠綠,風景宜人,全年普照的陽光,見證著父親的自白與母親的淚水,也審判著過去的每一個人,此時場景色彩的鮮艷與人物內心的陰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蘇珊·桑塔格說,“敘事應當具有這樣的倫理自覺——在我們可以認同的敘述作品中喚起我們共同的人性,改善我們的同情以及培養我們的道德判斷力”。電影《陽光普照》映射了太多的中國式傳統家庭,專制暴躁、耿直要強的父親,寵溺孩子、軟弱卑微的母親,承載希望的長子以及放任自流的次子。疏離的親情關系,使得家人之間無法交流與理解,進而成為阻礙家庭成長的芥蒂,面對倫理拷問與道德困境,最終是以鮮血作為代價,并且在和解中負重前行,電影透過影像敘事帶給我們深層次的倫理反思。
(一)家庭倫理的觀照。鐘孟宏的《陽光普照》反映的是傳統觀念下普通家庭的倫理困局,在家庭陷入矛盾沖突和情感創傷的過程中,家庭關系也在不斷地進行修復和彌合。在儒家文化背景下的家庭結構中,嚴父慈母是典型的中國式家庭,電影中對于父親形象的刻畫,是整部電影的表達核心,這集中表現在對父子沖突和矛盾的揭示呈現與影像表達上,也最容易引起共情。電影中父親這個角色對待兩個兒子的態度完全相反,對阿豪極度偏愛,而對阿和卻完全忽視,然而,一直拒絕接受阿和的父親,卻在最后的關鍵時刻,以愛的救贖將自己的小兒子拉回光明之中。
導演借助電影中的家庭倫理敘事,既展現出臺灣家庭的生存困境,又表現出臺灣家庭的精神傷疤。在電影《陽光普照》中,女性角色是邊緣化和工具化的,母親和兒媳在夜總會工作,她們依附于同一家庭中的男性,缺乏獨立意識,是男性角色的附屬物。母親琴姐在家庭關系中,看似是一位堅強的母親,實則早已被生活摧殘得麻木無力,無論是父親對于阿豪的過度期待,還是對于阿和的任其所為,她都顯得無所適從,她的軟弱與麻木,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平庸之惡,成為了這個家庭不幸的重要原因。全片當中琴姐唯一的一次情緒爆發,是在她得知丈夫為保全阿和殺死菜頭的時候,這場戲發生在暖風和煦、郁郁蔥蔥的陽明山上,但是這件事的陰影將永遠埋藏在琴姐的心中。
家庭倫理關系的根源在于自我與家庭之間的矛盾。我們如何與家庭和解,人與人之間永遠無法互相理解,就像歌詞里所唱“你的心忘了季節,從不輕易讓人懂”,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在經歷了三年的牢獄之災之后,阿和勇敢地擔起了家里的重擔,和過去的自己告別,重新接納現在的自己和家人。父親在弟弟阿和出獄后,對兒子視而不見,在睡夢中夢到大兒子阿豪,夢醒后來到夢中相見的巷子,最后卻在巷子里的便利店與小兒子相見。這場意外的相見,讓父子之間找到了早已丟失的親情,哪怕知道父親并不喜歡他,阿和也勇敢地主動和父親搭話,而父親也從心底里真正接納了這個他一直抗拒和排斥的兒子,回歸了家庭。在父子和解的三年后,只剩下一個兒子的父親阿文,用最慘烈的方式完成了對阿和的保護,這是電影在家庭倫理上的敘事邏輯。
(二)善惡倫理的投射。導演將倫理困境置于電影敘事的過程之中,投射出善惡倫理的判斷,因為“敘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倫理狀態的呈現”,電影中三個少年在成長的過程中都不可避免地處于道德困境之中。溫暖善良的阿豪在無法承受過度期望的壓力之下,選擇了跳樓自殺,自卑逆反的阿和在面對家庭重大變故的壓力之下,選擇了改頭換面。菜頭為了阿和砍掉黑輪的手,將自己送進去了監獄,從小缺愛的菜頭,為了兄弟義氣兩肋插刀,然而一直到死,也只是換來一句“他一直在找我麻煩”,心狠手辣的菜頭在錯付真心內心失衡的憤怒之下,選擇了以暴制暴,最后被自己的惡行斷送了自己的人生。陽光和時間都是最公平的,始終處于陽光或陰影下的人,都很難生存下去,三人之中阿和無疑是最幸運的,有陰影也有陽光,陰晴圓缺才是人生的常態。
父親阿文不喜歡小兒子阿和,甚至希望他在獄中待到死,卻在大兒子死后,以自己的下半生為賭注,殺了菜頭以換取阿和的平安。阿文在山頂向自己的妻子交代暴行的過程中,逆光仰拍的近景,使得阿文處于陰影之中,暗示通過自己的犧牲來換回兒子的光明重生。父親阿文對于菜頭的殺害重塑了自己在家庭中的丈夫和父親角色,用死亡作為自我重塑的方式,實現了自我身份的救贖。倔強頑固的父親在道德和親情之間抉擇,這是父親面臨的最大困境,經過復雜的心理煎熬后,選擇后者,殺死菜頭保全阿和,以自我的犧牲完成了對父愛的補償和自我的和解。
巴贊說,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儒家美學倡導以“仁”為核心的倫理道德,善惡觀也一直是中國倫理道德的基石。在這部電影中,展現“惡”主要圍繞兩個人物展開,那就是菜頭和父親阿文。與陽光這個意象相對的就是雨夜,而導演恰恰安排了兩場犯罪戲都放在雨夜,且是一頭一尾,開始時是菜頭揮刀砍掉黑輪右手,結束時是菜頭指使阿和送包裹,被阿和父親撞死,暴風雨既是罪惡的開始,也是罪惡的結束。“我們不宜在電影中強調‘倫理至上’,畢竟電影不是倫理教科書和道德戒律。我們應該在‘倫理承諾’的前提下,表現主體道德焦慮——一種發自主體的自覺的道德焦慮。”其實我們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面臨著內心的道德拷問,善惡也只是在一線之間,導演將主動權交給觀眾,讓他們在感受電影人物心理煎熬和道德困境的過程中,自己去思考與判斷。
總之,鐘孟宏作為風格鮮明的電影作者,以隱忍克制的鏡頭語言為我們展現了臺灣當下的家庭鏡像,電影雖然取名《陽光普照》,但是小兒子進了少管所,大兒子自殺,父親成了殺人犯,似乎每個人都有陰影,電影從開始到最后,一家人都沒有相聚過,放佛彼此之間都隔著巨大的鴻溝,同是臺灣電影的《大佛普拉斯》里有這么一句話:“雖然現在是太空時代,人類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別人內心的宇宙。”每個人的心里都是一座孤島,每個人都活在自己建構的意識世界中,電影中所展現的創傷幾乎觸及到了每一個中國家庭的肌理,父親用自己的陰影換來了可以照亮阿和的陽光,這種錯位的付出值得每一個人反思。
陽光普照表達了人們的美好愿望,那就是希望這個世界沒有黑暗與罪惡,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是陽光和陰影的結合體,也正是因為美與丑、善與惡的共存造就了人類,一切都是一個平衡。哥哥阿和在自殺前,留下的最后一條短信:“這個世界上最公平的就是太陽,無論維度高低,每個地方的白天與黑夜都各占一半。”電影《陽光普照》告訴我們,每個在陽光下的人,都需要在陰影下躲一躲。我們把握不了生命的時間,也掌握不了生活的方向,我們只能在明暗交錯的生活里,不盼陽光普照,不懼陰霾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