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如特
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鄉村醫生》描寫了一次荒誕的出診:村里的醫生受到神秘的召喚必須出診卻無馬可用,一個神秘的馬車夫意外地出現幫了他的忙可又霸占了他的女仆。醫生被馬車疾風般帶走并見到了病人,病人一開始仿佛完全健康,可后來又被發現身上有一個傷口。最終醫生招致了村民和病人神秘莫測的敵意,孤身一人踏上了漫漫無期的回家之路。人們往往將該小說解讀為現代人精神拯救的不可能,將醫生視為為他人犧牲的精神英雄。但是,進一步審視作品,不難看出,小說中的醫生固然是一個犧牲者,可是其拯救者的身份卻頗有可疑之處。傳統人文主義意義上犧牲自我的英雄原型其實并不適合套用在鄉村醫生身上。若將《訴訟》與《鄉村醫生》加以對照,這一點將表現得更加明顯。
《鄉村醫生》中,病人的傷口存在與否,傷口致命與否,病人是否認為自己需要拯救——這一切其實都處在搖擺不定之中。蘇斯曼認為,《鄉村醫生》是一個“文本”而不是一個“故事”,并不遵循傳統“故事”邏輯上前后一致的要求,“人物模糊不清,無法支持任何關于各個部分敘述連貫性的假設”。也就是說,醫生先認為病人無病,后來發現了一個傷口,再后來又說這傷口沒什么大不了,這幾種態度根本就是互斥的,無法證明醫生到底是急于救治還是真的(如病人所說)趁他發燒而糊弄他。醫生仿佛夢境中一連串意識體驗的集合,不是現實主義文學意義上的真實人物,試圖在醫生身上歸納出統一的性格邏輯是很困難的。傷口的撲朔迷離向讀者表明:若沒有醫生的出診與發現、沒有那兩匹馬的第二次鳴叫,這傷口可能根本不會存在。傷口的存在是個問題,整個故事發生的合理性也就成了問題:假如傷口本身根本就不存在或者真的就不需要什么治愈,換言之,病根本就不存在,那么醫生又何必存在呢?所謂拯救又從何談起呢?
于是,《鄉村醫生》就建立在這樣一個悖謬的基礎之上:病的存在與否尚不確定,醫生與醫生的職責卻已經確立了。這樣的情形在卡夫卡的小說中當然不是孤例。我們看到,卡夫卡在《鄉村醫生》之前創作的長篇小說《訴訟》從一開始就圍繞著約瑟夫·K的罪是否存在而展開,其故事結構與《鄉村醫生》存在一致之處:隨著故事的深入,讀者與K一同體會著驚訝——罪的存在與否尚成疑問,律師、畫家等一系列為人開罪的“拯救者”卻已存在了。《訴訟》之“罪”與《鄉村醫生》之“病”都是各自故事的展開基礎,卻都撲朔迷離、若有若無,因此兩部作品中所有人物的身份也就一直被不確定性所籠罩。
讀者有理由認為《訴訟》與《鄉村醫生》中的幾位拯救者看似分立,實而為一,而且他們都不是真正意義上能拯救他人的人。比如說,《訴訟》的第八章中律師在向K推心置腹的時候出人意料地不顧病體坐起了身,雙腿裸露瑟瑟發抖,毫無必要地讓自己受涼,接著又讓K為他拿來被褥。這一行為固然難以讓人理解,但是,這種裸露自我然后又將自己包裹在被褥中的行為不恰恰就是鄉村醫生在發現傷口之后被村民們逼迫完成的動作嗎?此外,當K大膽地想要解聘律師的時候,律師展開了他的長篇大論,其中提到此時此刻“有相當多的可憐蟲就在我家附近搶我扔出去的殘羹剩飯”,他們想要接手律師的工作卻無能為力——這與《鄉村醫生》結尾處一個后繼者想來爭奪醫生剛剛離開的那個病人卻沒能成功如出一轍。再看《訴訟》中的畫家蒂托雷利:他向K提出了詭稱無罪開釋與延期審理兩種解決辦法。然而,畫家真的是在按K所希望的方式來拯救K嗎?顯然不是。畫家的解決辦法,從根本上說都是讓K習慣于被案子折磨的生活,盡量延宕判決的到來而已——這與醫生最終躺在床上勸慰(甚至可以說敷衍)病人而非治愈病人的態度如出一轍。相應地,律師的“拯救”行為,用反復無常的態度與高深的觀點與K周旋——由此可見,兩個文本中三個拯救者對于疾病(罪過)那種容忍而非治愈、延宕而非反抗的態度都是如出一轍的。如果說小說里的畫家與律師不像是拯救者,《鄉村醫生》中的醫生同樣不是。
這種在救治過程中創造傷口的情節,實際上就是《訴訟》中一系列事件的概括與抽象,可以說K的遭遇就是在尋求拯救的過程中不斷創造出新的罪過。K身邊的人已在告誡K不能反抗只能認罪,這些勸誡一再被忽略,最終卻在K臨死前被接受了——他用蒼蠅努力掙脫捕蠅竿卻一次次扯斷小腿的比喻說明,懲罰的到來不是因為罪惡,而是因為對懲罰的逃避——這懲罰本身的正當性其實并不重要。換言之,拯救者越多,罪也就越重。作為一個拯救者,律師的工作恰恰具有悖謬的性質:他從不主張積極地對法進行反抗,這固然是唯一可行的方式,但為被告提供保護本身就是對法之意志的干涉,就性質而論實際上也是一種抵抗。卡夫卡在《律師》中寫道:“可法院不該比別的地方更需要律師,因為法院根據法律做出判決,人們應該這樣認為。如果認為這里做事不公正或草率,那就不會有活命的了,我們必須信任法院。”這正是對這種拯救者尷尬身份的概括說明。律師作為拯救者勢必為罪開脫,開脫就會抵觸法的精神,因此在《訴訟》中拯救者勢必造就罪過。
為何卡夫卡會對拯救者這一形象報以如此不信任的態度?實際上,可以將卡夫卡這種徹底絕望的思想觀念視為原罪觀念的投射。他曾說:“我們之所以有罪,并非只因為吃了智慧果,而且也因為我們還沒有吃到生命果。有罪的是我們的境遇,與罪惡無關。”這一觀點正是對猶太教原罪思想進行了現代轉換。在猶太教、基督教信仰中,對原罪的拯救顯然不能由一般意義上的他者來實現,幾個世紀以來上帝對于信仰者來說一直代表著一種超驗的存在,對于這種超驗存在的思考也延續到了20世紀。卡夫卡在《對罪惡、苦難、希望和真正道路的思考》箴言集中認為存在著精神世界這樣一個超驗存在的世界,感性世界不過是它的投影,而感性世界本身就是惡。所以,不論是在傳統宗教中還是在卡夫卡的個人思想里,惡都是本質性的存在,無法被“拯救者”輕易干預。卡夫卡十分推崇的哲學家克爾凱郭爾在原罪母題的思考上亦與卡夫卡相通。《致死的疾病》一書兩個部分的標題分別是“致死的疾病是絕望”“絕望是罪”——病與罪恰恰是《鄉村醫生》與《訴訟》兩個文本中的關鍵隱喻。根本意義上的絕望即“在絕望中要成為自身”,“所有的絕望都能最終追溯到它并消融于其中”。在《訴訟》中,直到臨死之前,K的作為一直都是抵制著法的威脅,他努力保持自己的邏輯不動搖,即便身邊的他者全都莫名其妙地認同了法,他自己仍然要堅持斗爭,也就是堅持“成為自己”,這顯然暗合了克爾凱郭爾的絕望觀。《致死的疾病》一書將主體視為一種關系,是“自身與自身所發生的關聯”,如人是自由與必然之間的綜合(自由與必然的沖突恰恰就是《訴訟》中法與個人意志之間的沖突)。綜合是一種關系,人之作為主體也就在于人對于這一綜合的判斷與理解,一旦這種判斷理解是錯誤的,人也就陷入了絕望、罪過或者說疾病。自身與自身建立關聯之后必會與他者發生關聯,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只有擁有真正的信念才是擺脫了絕望的自我。換言之,只有當主體承認一個超驗的他者作為自己的參照,拯救才是有可能的。卡夫卡在《訴訟》中將“高級法院”“大律師”設置為超驗的存在,這些存在不僅不容許罪人的接觸,也不容許律師、畫家之類“拯救者”的接觸,可見在卡夫卡的心中,一般意義上他者與主體的互動根本無法觸及超驗存在的層面。也正因如此,卡夫卡筆下的拯救者根本無法發揮拯救的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訴訟》與《鄉村醫生》兩部作品的主人公恰恰擁有相反的身份:鄉村醫生是表面上的拯救者,K則是不斷尋求拯救的人。通過細讀文本可以發現,《鄉村醫生》中的拯救者與《訴訟》中的罪人實際上具有神秘莫測的一致性。
試從意象的關聯上加以考察。床與被褥是《鄉村醫生》中的關鍵意象,卻也集中地出現在《訴訟》關于畫家蒂托雷利的第七章中。這里,醫生的出診與K的出行顯現出明顯的相似性:二者都是從冬天的寒冷中出發,來到了一個十分悶熱、封閉的環境中,醫生最終被村民們強迫脫掉衣服躺在床上,畫家也一直在慫恿著K脫掉衣服,而在K脫掉上衣的時候他甚至引發了房間外女孩子的驚訝。此外,K一進屋畫家就把不大情愿的K一把按在了床上,結尾處K在悶熱窒息中狼狽離開畫室也是踩上了床鋪才能走出門外——醫生與K,“拯救者”與“罪人”,都在悶熱逼人的環境中面臨裸露自我的要求,最終都與床這一意象發生關聯,同樣的故事結構中“拯救者”與尋求拯救者具備了神秘的相通之處。畫家的畫室中床鋪緊緊挨著一扇不顯眼的門放著,是進出這個空間的必經之處;鄉村醫生思忖著如何脫身的時候希望兩匹馬能像來時那樣飛快地返回,“從這張床一跳就跳回到自己的床上”——這似乎就將整個出診的夢幻旅程當作床與床之間的往返,床鋪同樣具有一種終點站的意味。可以說,兩個故事都是在講述這樣一個過程:主人公外出尋找,來到一個封閉環境中面臨暴露自我(脫去衣服)的要求,最終通過與床鋪發生關系而結束旅程。身份截然相反的主人公經歷了相同結構的隱喻,二者之間很可能存在著某種內在的一致,罪人與醫生都是卡夫卡主體意識的一個方面,不可將二者斷然分開看待。
在小說中我們看到,醫生尋找病人與K尋找畫家都要通過一個中介才能實現:醫生需要的是兩匹神秘的馬,K需要的則是那幾個古怪的姑娘。馬與姑娘都是小說主人公抵達終點的引導者。而且,馬與姑娘同樣都是旁觀者——前者把頭撞進了窗戶,后者通過木板縫隙時刻關注著K,他們都入侵了主人公所處的空間。蒂托雷利從床底下拽出一個小姑娘的情形仿佛呼應著《鄉村醫生》中兩匹馬從豬圈里艱難爬出的場景。榮格在分析馬這一意象時認為,傳統中為奧丁運輸死者的馬、特洛伊木馬等都是將馬視為運輸者,馬可以作為子宮、女性的隱喻——這又為馬與女孩子之間的相通提供了心理學上的佐證。醫生的出診與被告的“求診”連出行中介都仿佛如出一轍,這樣一來醫生與罪人的兩個故事更可視為同一個結構的產物了。所以,醫生、畫家、病人、K幾個角色仿佛彼此滲透并存在若干細節上的呼應,卡夫卡筆下的拯救者不再是單純的拯救者,而是滲透了病(罪)之意識的拯救者,醫與患、罪過與拯救根本就是隸屬于同一主體的。
拯救者與罪人本該決然分別開來,卡夫卡卻在極為相似的行為方式中使他們得以統一,仿佛在暗示,拯救與罪就是同一主體分裂的產物,看似對立的二重身份在卡夫卡這里得到了神秘的調和。我們也許可以說,拯救者同時也就是罪人。一切拯救者都是負罪的拯救者。
為什么會有這種拯救者與罪人之間身份互滲的思想游戲?拯救者與罪人之間深層次的關聯究竟何在?這里我們要來考察卡夫卡筆下的“罪”的性質:這種罪常常是主觀意識層次的而不是客觀事實上的。法庭所要懲罰的是主觀的罪過而非其他。《訴訟》的第一章中,K對格魯巴赫太太談論早上的逮捕,他頗為自信地說:“假如我睡醒后就起床,不去苦苦思索安娜為什么不來,也不管有什么人擋住我的去路,我就直接到您這兒來……后來的那些事情就不會發生了……譬如在銀行里,我就有所戒備,在那兒就不可能發生這類事情。”這幾句話表達了一種傾向:逮捕這件事發生與否仿佛要取決于K的主觀意志,只要處在有所戒備的狀態K就不會被捕。罪的存在與否要看K的主觀愿望如何。第八章中,K在解聘律師的時候表示,自己在聘請律師之前明明并不為案子而煩惱,有了律師之后卻越發深陷其中了,這也是K解聘律師的主要原因之一。在K這里,聘請律師之前法的壓力——罪的壓力是不存在的,罪仿佛是由拯救者創造出來的。準確說來,律師為K創造的不能說是客觀的罪,而是主觀的負罪感,然而主觀的負罪感恰恰比客觀的罪過本身更加重要、更加符合卡夫卡對罪的認知。卡夫卡的思想先驅克爾凱郭爾認為“每一個詩人生存的狀態”都是有罪的,因為詩人“以詩化代替存在”,通過“想象力”而非在實踐中與善發生關系,負罪感是一種主觀感受而非客觀境遇。相應地,《鄉村醫生》里小伙子身上的傷口是在馬鳴聲的“啟示”之下被醫生發現的,在此之前傷口仿佛不存在一般——對于病人本人來說也不存在,這一“傷口”也就是主觀意識之疾病的象征,因此才可以似有似無。
既然如此,可以將卡夫卡筆下的診治與訴訟看作自我針對自我的“罪過”而進行的分析與詰問,也因此在精神分析理論的框架下對卡夫卡進行分析探討是很多學者的研究方法。而且,卡夫卡本人對于精神分析的理論曾經發生興趣,1912年他在討論自己的短篇《判決》時涉及了弗洛伊德,自此直至1918年,很多明確的書面證據都表明卡夫卡一直關注著精神分析學說。也有學者認為《鄉村醫生》其實含有對弗洛伊德、榮格理論的戲仿成分。下面我們將以《訴訟》為例,試對負罪的拯救者這一主題進行精神分析方面的解讀。
《訴訟》中法院與K的關系很容易令人聯想到超我與自我之間的懲罰、被懲罰關系,然而,我們可以反過來思考這個問題:只有發生了欲望的壓抑,自我、超我的人格層次劃分才能顯現出意義,沒有壓抑的痛苦,或者說自我與超我和諧共處時這二者實際上是合二為一的、不需要分立存在的。對欲望的壓抑同時造就了自我與超我,二者不被命名、不被劃分的時候也就是二者尚不存在的時候。坎寧在分析《鄉村醫生》時說:“超我之所以是主體的身份恰恰是因為它對無意識主體進行了恐嚇、制造出癥候。”人在童年階段可能是事先經歷外界對自己的壓抑隨后產生負罪感,但在成人的精神體驗中,壓抑內化于主體之中成了自我壓抑,壓抑與負罪感就完全可以是合二為一、同時發生的。在因果關系上人們會說先有壓抑的“因”再有負罪的“果”,但這二者完全就是同一感覺的兩個層面,不該分出先后順序。這也正是柏格森的觀點,意識是一種本質上不可分割的綿延之物,“自我的種種狀態是通過從外界借來的種種形式而被知覺的”,是形式使得意識看似可被分割而實則不可,任何“一個”孤立的意識其實都包含了整個意識的全體。在卡夫卡的世界里,高級法院是絕對的不可觸碰不可探討,法院判處一個人有罪與否根本上是不可詰問的。因此,兩個看守說法庭為罪過所吸引,這個說法本身無非是在強調有訴訟則必定有罪過,是最高法院意志之正確性的神化,其本身同樣無法求證。這樣一來,K就永遠不知道究竟是先有懲罰還是先有罪過。卡夫卡的約瑟夫·K無法了解關于他的罪與罰孰先孰后,恰似主體意識中的罪與罰無先無后。
因此,《訴訟》就成為一個精神寓言:人在漫長的生活中交替經歷著罪與負罪感,負罪感內化為自我懲罰的意識,然而這一意識漸漸地獲得了獨立地位,不依賴罪的事實便可自行發動,對主體進行折磨。這也類似于卡夫卡所說的“這頭牲口奪過主人手中的皮鞭來鞭打自己”。K只看見壓抑機制(法的懲罰)的運作而不清楚該被壓抑的(罪)究竟是什么,甚至不知道這被壓抑的部分是否真的該被懲罰。K的每一次盲目樂觀都代表著一種自我原諒的沖動,也就是反抗法庭,但這種自我原諒本身就是冒犯了自我懲戒的超我,從而強化了超我的存在,因此只會招致更多的自我懲罰。“自1911年起,卡夫卡對于罪過——以及無罪感的狂喜——的關注越來越頻繁地糾纏著他寫作方面的思緒”,《訴訟》自1914年開始創作,正是這一時期負罪感主題的表現。
因此,《訴訟》中的拯救者們作為被壓抑自我的分析者,只能是不斷揭示出罪的存在,為自我發掘、“制造”出罪過。所以只要有拯救者存在,罪過必然就會越來越多。《訴訟》中的商人布洛克是一個極為獨特的角色,雖然有可能在律師的庇護下逃脫法院的判決,終其一生在懲罰的無限延宕下生存,但卻逃不開律師的懲罰,每天都面臨著被律師心血來潮折磨一番的危險:律師甚至代替了法庭對被拯救者進行懲罰。拯救者仿佛自我為應對超我的懲罰構想出的一個防御屏障,是自我的一個“詭計”:自我在趁著真正的自我懲戒來臨之前主動地將自懲納入生活的常態,被律師懲罰總要強于被法庭懲罰,自覺的懲罰總要比被動的懲罰要好。自我將超我“設計”為自己的一個部分,心甘情愿地以一種懲罰“拯救”自己免于另一種懲罰。這里就出現了通常所謂的受虐傾向。律師所做的還不止于此,他甚至為他的當事人模擬了法院中的另外一些條件,比如萊妮,她“代替”了K常能遇到的各種與法有關的女子“誘惑”當事人,使他們只在律師許可的范圍內犯罪(與女人的關系往往就是有罪的,如第九章里法院神父責備K不該從女人那里尋求太多的幫助。兩性欲望的不正當放縱顯然十分容易觸發精神分析中的負罪感)。律師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為當事人們“模擬”出一個法庭,然后自己代替法成為他們的懲罰者——這似乎就是律師的拯救策略,與他那些寫不完、恐怕也沒人看的抗辯書關系不大。
有學者在分析《訴訟》中“手”這一意象時指出:“手在卡夫卡作品中扮演的角色往往是悖謬的。它仿佛是要提供幫助,最終卻揭示了它陰險的本質。”《訴訟》中的拯救者所要做的表面上看是施以援手,實質上他們仍然是被告約瑟夫·K負罪意識、懲罰意識的延伸,他們一邊制造罪過,一邊創造懲罰,以維持負罪自我內部的脆弱平衡。因此約瑟夫·K終日期待的“無罪開釋”其實是根本無法獲得的——只能在蒂托雷利陰暗畫室里的想象中得到描繪,無法干預負罪者的真實生活。
卡夫卡通過拯救者形象與負罪者之間的交融表達出了深刻的現代性焦慮。卡夫卡似乎找到了一個思想立論的出發點,即負罪感和自我拯救的意志是同一的,主體自我拯救的沖動往往鬼使神差地最終又把自己帶回到負罪意識迷宮之中心,讓一切絕望的經歷不斷重啟。這是卡夫卡個人悲劇意識的投射,也是20世紀初西方世界的時代產物。卡夫卡悲傷的主角們從沒真正獲得過人生的解脫,卡夫卡自己也為此苦悶不已,這或許導致了他常常對自己的作品抱消極的態度。然而,卡夫卡從來不曾真的屈服于絕望,他始終相信在文字的盡頭一定還存在著什么為人生提供著意義,否則他不會終其一生都堅持寫作。寫作本身就是對于純粹虛無的最堅定抵抗,拒絕讓文學人物身上的絕望蔓延到存在的人身上來。對卡夫卡而言,即便文學的主題就是描繪精神世界的廢墟,文學本身卻一定不是這荒蕪廢墟的一部分。我們應該看到,卡夫卡作品的價值不在于他要把負罪的絕望“傳染”給讀者,相反,他一次次為人的苦難與負罪感受書寫寓言,恰恰暗示出一個人即便身處絕望中也是與人類集體的精神世界密切相關的。從最根本的意義上說,痛苦并不應該使人自我隔絕,負罪的人并不是孤獨的人,否則文學本身就不可能是一種關乎交流和同情的偉大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