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麗崢
在當代壯族作家李約熱的作品中,最顯而易見的一個文學地理空間就是“野馬鎮”。“野馬鎮”并非實際存在的地方,而是李約熱以多民族共融的廣西壯族自治區為背景,虛構出的如馬爾克斯筆下的“馬貢多”或哈代筆下的“威塞克斯”這類的故事世界。“野馬鎮”是新中國成立前有名的“三不管地帶”,是桂西北地區一處偏僻的地方。據說這里曾是太平天國的翼王石達開屯兵之處,生活著的都是悍兵的后代,這是“野馬鎮”人具有兇狠好斗、野蠻彪悍性情的歷史文化根源。
“野馬鎮”人這種世代相傳的性格特征,導致了鎮內不斷發生惡性沖突事件,并且難以接納外來新人、新事物。在1949年之前,這是“野馬鎮”之所以閉塞的首要原因。《馬斤的故事》中,馬斤僅僅因為是一個“外來戶”的緣故,“野馬鎮”的漁民就遏制他的活路,不允許他捕魚販魚。當馬斤和鎮里的姚寡婦情投意合、產生戀情之后,遭到了一直想和姚寡婦相好的吳占魁的嫉恨,很快馬斤就被關起來嚴刑拷打致死。但這樁冤假錯案,漁民們卻“想都不要去想”其中的是非,甚至懶得掩埋馬斤的遺骨,直接將其拋下白露巖,直至尸臭籠罩了全村。這種集體性的麻木讓人不寒而栗。然而,地理位置偏僻并非是造成這種集體麻木、冷漠、愚昧的原因,“野馬鎮”山美水美但沒有形成世外桃源,是因為漁民們長期忌憚于官僚惡霸的勢力,喪失了政治想象的活力、最基本的正義觀念和最正常的人情關系。李約熱用對群體麻木的描寫揭示了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歷史沉疴:長期的權力恐嚇會抹殺人的生命價值意識。所以,《馬斤的故事》不是僅僅講述馬斤個人的悲劇,而是一個在文明缺失和環境閉塞的舊傳統中積淀形成的集體性悲劇。因此,李約熱的“野馬鎮”村民是具有代表性的村民,他們代表著眾多在舊時代里被淹沒在歷史中的無聲的人們。“野馬鎮”是具有代表性的鄉村,它代表著那些眾多未被開明文化所照亮的、絕望幽暗的精神孤島。
此類鄉鎮的孤獨排外還具有“遺傳性”。時光流轉至1960年左右,此時的“野馬鎮”被虛掩在了“黃村”這個名字之下,故事背景也變換成了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當一批批城里的知識青年被送往鄉下接受“改造”時,閉塞的鄉鎮也終于有了和外界接軌的機會。在《毆》中,李約熱描述了一群懷著大搞農村建設,實現集體進步的理想來到黃村的知識青年。但是迎面和理想相碰撞的不是接納的熱情和期待,而是黃村荒蠻落后的現實。下鄉生活最后以男知青死了三個,女知青“兩個被潑糞,一個被強奸”的慘烈結局而告終。知青們的記憶中留下了無法愈合的傷痕,無法疏解的心結。而黃村也為這場惡斗付出了近乎毀滅性的代價,除了當事人被判刑,此后十幾年中,黃村人因為惡名在外而無法獲取救濟和救助,黃村幾近成為被刻意遺棄的廢土。所以這出悲劇的發生,仿若一個大大的問號,它邀請讀者思考:城鄉之間、文明與傳統之間的彌合,是否不該是一個被低估了的問題?
只有追溯這個問題,我們才能領悟,這個短篇的情節之所以相當松散甚至沒有明顯的“戲劇性”,也許是一種曖昧和隱晦意圖的形式表征。作者一方面理解這樁悲劇無法用簡單的對錯來追究,另一方面,對這種通過“城鄉大移民”實現“歷史加速”、城鄉共同進步的嘗試,深懷難以言表的感情。這場風波的后果就是,匪氣未除的鄉村仍舊承受著兇狠好斗、恃強凌弱的遺俗的惡果。捐了一只腎給梁燕的方承運,原以為這種舍身救人的善舉可以證明改過自新的心意,結果不僅沒有得到諒解,并且拖著病體度過余生,死后連墳墓都被徹底推平。無論方承運是抱著“贖罪”還是祈求“從寬”心理,他都無法被仍舊拒絕新語境的黃村人理解。黃村人對時代的變遷缺乏敏感,對新中國的歷史使命也缺乏領悟,所以與知青努力尋求表達和揭露、發出自己的聲音不同,被這樁慘案一起牽連的黃村人只能“默默地”吞下所有無從償還、不為人知的悲苦。
但這些懲罰并未改變黃村的命運,甚至當時代更迭,改革開放的春風終于吹進黃村,也沒能動搖這座精神孤島的傳統,以黃炳忠為典型的年輕一代仍然生活在無知的狀態里,仍然和上一代一樣野蠻易怒,兇狠好斗。李約熱對黃村這種不管歷史如何演進,它始終懸停于與世隔絕狀態的描寫,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馬爾克斯筆下的“馬貢多”,想起布恩迪亞家族世代相傳的兩個名字“奧爾良諾”和“何塞”如何成功地為其家族歷史的循環和停滯起到象征作用,也正是因為有《百年孤獨》在先,我們才能很容易地從李約熱筆下那些村民的“血脈里莫名其妙的東西”中,辨認出同質性的“孤獨”。借助這種文化的修辭,以同樣反思的態度,李約熱寫出了中國的邊角地帶在大的文化背景之中,新舊時代轉換之際所遭遇的文明沖突之痛。
如學者郜元寶所說的那樣,從李約熱的創作中是可以辨認出其文學跋涉的痕跡的。從這些故事的取材、剪裁和書寫中,我們可以識別出傷痕文學對李約熱創作的影響。他營造“野馬鎮”及駐村的“本土化”色彩與文學的時代性“進行著某種隱秘的較量”,但是這種影響主要為表現“野馬鎮”的地域性特征服務,仍屬于李約熱調試寫作基點之時的借鑒。基于一種堅定的寫實抱負,李約熱比“無節制的冷嘲、饒舌、調侃與反諷”的“飛翔式”寫作稍稍貼近了地面一些。即便是正在拱力塑造自己筆下鄉村的文學性格時,李約熱仍極力展示了鄉村生活的現實密度:鄉村不是供養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的牧歌世界,也不是一直守望返鄉青年的質樸故鄉,而是既因苦難而發展緩慢,也因為閉塞而藏污納垢,因為匱乏而蠅營狗茍,還因為野蠻而不時發生因草芥小事殺心四起的毒辣之事。這種對精神荒蠻的寫照極易讓人將其與魯迅等20世紀初期現代作家們對閉塞鄉村、國民劣根性的書寫關聯起來。所以曾有批評家認為,李約熱某種意義上繼承了(并且也隨著語境的改變糾正了)自魯迅等人開創的現實主義傳統。如果說文學寫作的一個功用是實現與現實的互動、審視和反思的話,那么李約熱筆下孤獨的“野馬鎮”或此類鄉鎮,無疑既以其夸張鮮明的形態鏡照著中國城鄉隔閡問題的情況,同時也為鄉鎮的城市化改革的迫切性發聲。
“野馬鎮”或黃村的歷史的停滯和閉塞也是有其時代語境的,放在一個更大的歷史視野中來看的話,在經歷了政治幫扶的挫折之后,這些鄉鎮又會搭上新的歷史機遇,或是尋求新的路徑來進行自體更新,或是嘗試以移居的辦法更換環境。針對這種現實,李約熱寫了一批反映這種新互動的作品,塑造了一群率先嘗試從封閉的鄉村中出走的知識青年。但出走不是簡單的地理轉移,城市意味著一層更高的臺階,需要把全身心的勁兒都鉚在一次“魚躍—離家—移居”的努力之上。這些努力并非都有樂觀的結局,李約熱甚至直觀地描寫了這種突圍的殘酷性,除了突圍失敗的故事,那些成功的脫離者,也是以扯斷與鄉鎮之間的命運根脈為代價的,鄉鎮仍然被遠遠拋在城市后面,這既是留守鄉鎮之人雖奮力掙扎但無法突破和改變的現實,也是縈繞在作者筆下沉痛的遺憾。
《李壯返鄉》里只手遮天的鎮長想把自己的風流女兒楊美嫁給教師李壯,但李壯放不下自己的心上人,因此遭到鎮長的陷害,從鎮小老師變成村小老師,他成了職業上的失敗者。繼后,女友的另擇高枝讓李壯在愛情上也成了失敗者。他萬念俱灰,以到北京進修為幌子企圖逃離,而不明就里的家人,為了讓他進京賣掉了所有好不容易捕撈來的銀魚。至此,可以說,一個知識分子所能擁有的現實人生理想遭到了全部的幻滅。而荒唐的是,這次逃離不僅沒有成功“闖入”北京,還以狼狽返家結束。故事反映了一個鄉鎮知識分子無論是以求知還是以欺騙的方式,嘗試跨越現實與理想之間的鴻溝、鄉村和城市之間隔閡的努力是徹底失敗了的。
如果說李壯靠欺騙來離鄉,是被困在鄉鎮狹小的勢力網中的知識分子所作的一次柔弱無效的反抗的話,那么在《涂滿油漆的村莊》中,對離鄉場景的極力鋪陳,則可以窺見李約熱對成功離鄉者如何改變了命運也作出了嚴肅思考。決心去“北漂”拍電影的韋虎拜別父母和家鄉的場面極為悲壯,先是兒子讓父親掌摑自己以示無法侍奉雙親的愧疚,接著表明自己已有壯志不酬不歸家的決心,再向父母叩三個頭,向兄弟也各叩一頭答謝親恩,最后像野生動物一樣,帶著一身渾然的原始沖力,沖開安于現狀的鄉村宿命,沖進城市高速旋轉的激流中去承受歷練。這種傳奇氛圍的刻意營造,讓人很難忽略作者的真正用心——此處的離家當被視作一個時代的標志。鄉村已經無法為年輕人提供固守的條件,滿足不了他們的人生野心,外圍的城市則在迅速崛起,所以落后的鄉村想要活躍起來,必須主動向城市“挺進”。
但是這段離鄉傳奇被寫得有多濃墨重彩,其所應對的結局就有多令人失望。家人們滿心期待韋虎學成歸來,實現他們想象中的鄉村電影理想:替村民代言,像紀錄片那樣把他們的疾苦愁難呈現給全國,以爭取到足夠的注意力,實現鄉村的改變。可是成為導演的韋虎返回時,絲毫沒有反哺父老鄉親的意思,反而興師動眾造了一處假房子,用來取一個表現紅火的鄉村婚宴的假景,這讓村民十分失望。更讓故事具有反轉性質的是,在大年三十那天,患有抑郁癥的乜春在假婚房中上吊自殺。這個結局讓韋虎的“衣錦還鄉”變得異常諷刺,也讓韋虎脫離鄉村躋身城市的意義蒙上了一層疑問。
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中國以城帶鄉、互相促進現代化的“城鎮化進程”步入快速發展期,這一政治決策喚起了鄉鎮向城市看齊的渴望,也加深了農民對自身落后狀況的認知和改進的迫切愿望。幾乎每一個出入鄉鎮的知識青年,都背負著家鄉父老寄托在他們身上的打破城鄉壁壘的期望。但顯然家鄉沒有化身韋虎的情懷基點,韋虎本人也并未真正將個人命運同時代使命、鄉村的前途關聯起來。也就是說,鄉村輸出的人才沒有真正反哺鄉村,這恐怕才是李約熱為何要在結尾處設計乜春上吊自殺、韋虎父母替韋虎償還人情債情節的用意:乜春之死實際上是希望落空的一個悲傷的象征,而還人情債則表明作者認為鄉村改變其實仍要靠留在鄉村的人去實現。
除了關注城鎮現代化在拉近城鄉差距問題上的進展,李約熱也很敏感地注意到了通信技術正在以超過實體改造的速度發展,成為縮小城鄉差距的最重要的信息推動力。中篇小說《一團金子》雖然套著一個“情殺”的故事外殼,但是細究其中的線索,可以看出實際上寫的是通信技術的發展對一段跨越城鄉的愛情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劉遠和方小華是在“電話超市”興起時相知相愛的。“電話超市”成了技工學生劉遠和在餐廳打工的方小華約會的掩護。后來劉遠參與一個“電影光幕”的項目時,兩人戀情進一步加深直至同居。接著因方小華出軌,劉遠將其打成重傷送進了醫院,由于負擔不起昂貴的醫療費,劉遠只好把方小華昏迷的狀態拍錄下來,通過QQ傳給她的家人請求幫助。而方小華的家人則在劉遠不知情的情況下,通過電子掃描的方式獲取了劉遠的照片,為兩人遠程辦理了結婚證。從兩個人自由戀愛到最后“被結婚”的這個過程中,通信技術不僅扮演著參與作用甚至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而且某種程度上也是強行“化解”兩人恩怨的干預要素。
他們的恩怨其實源于方小華本人對性愛和愛情態度,而這恰恰也與文中對通信技術的描寫能形成鮮明的對比。方小華曾形容自己第一次性愛時的感受:仿佛看到了老家的一片正在“揚花”的稻田,人們為了使稻子高產而撲打花粉的場景。這是個有著明顯的原始母性的、生殖意味的場景。她出軌也和這種原始母性有關。她偶遇了正要跳樓的前老板阿力,在救下阿力并安慰他時,方小華產生了強烈的母性沖動并和阿力發生了關系。方小華之所以被劉遠重傷,就是因為她告訴劉遠,阿力也帶給了她同樣的性愛感受。所以方小華的母性源于她和鄉村、稻田的深切心理關聯,而非男性或其他因素,可以說她是不受倫理約束的自然之女。如果說電話、即時通信工具和電子掃描技術都是現代文明的代表產物,那么事實上,現代通信技術并沒有成就這個自然之女和任何一個男性或者現代性城市的溝通,反而讓她首先成為父權貞潔倫理的犧牲者,繼而成為現代技術的犧牲者,受傷的身體和來自遠程技術的結婚證永遠將她捆綁在了一個男人身邊,一段婚姻、一段不復鮮活的命運里面。
李約熱在刻畫韋虎和方小華形象的用筆上,著意突出了他們身上不受常規倫理約束的自然沖動、原始生力,這顯然是受到了“尋根文學”的影響,但兩者一個因為電影、一個因為暴力和現代技術最終失去原始生力的結局,則表明李約熱已經從“尋根文學”的表意邏輯中跳出來,走向了現實。這種主動的選擇源于李約熱對鄉村的“尋根”有著不同的理解。遠鄉僻地對李約熱來說不是某種被夸大的、有著潛龍伏虎之氣的神秘文化象征,而是承受著閉塞和落后苦楚、急需營養的貧瘠之地。所以有評論家認為,在對現實的觀照和思考逐步深入的過程中,李約熱的創作也出現了極明顯的轉折點,“完成了一個從以隱喻虛擬自己精神世界的聰明的寫作者,到滲透著自己現實經驗與生命體驗思考的尖銳而樸素的精神敘事者。”李約熱的創作雖然不乏先鋒文學的筆跡,但是他的創作與先鋒或“新寫實”分流也是公認的評價。這種分離或轉折被放在城鄉互動關系這個歷史背景中時,其文學的立場、文學的抱負就顯得格外清晰,也即文學也許應當塑造和樹立理想的精神符號,但是文學也應該起到把真實從符號化的想象中解救出來的責任。對李約熱來說,顯然后者是他更為認同的文學使命。
鄉鎮基礎設施比如“鋪路到戶”這樣的實體性改造的完成,通信工具比如電話和智能手機的普及,消除了城鄉之間的交通障礙、信息障礙的同時,李約熱曾經最為關切的鄉鎮文化閉塞問題,現在正在信息共享的新背景下逐漸消解,對鄉村的觀察也需變換新的角度。由于以“野馬鎮”為形象代表的鄉鎮始終是李約熱創作中處于核心位置的文學地理,所以“野馬鎮”的習俗、日常和政治生活生態成了其作品中一個體系性的參照系。這個鄉村參照系的設立,給李約熱的作品提供了一個為其創作中獨有的視角現象:鄉村和城市總是互為彼此的“側面描寫”和觀察窗口,或者說,“野馬鎮”以外的城市或外鄉,始終處在與其對話、博弈、侵入、交融的位置。
《龜齡老人邱一聲》中“野馬鎮”的老人邱一聲已年近百歲,成了稀罕人物。因為邱一聲的傻兒子阿牛早就失足而死,鎮上的人就商定輪流照顧他來“借”點長壽的光。但是很快這個溫情的故事就被作者翻到了“B面”。每個來邱一聲家照顧他的人,都趁著別無他人的時刻,向因為年邁而很少有言語反應的邱一聲傾訴自己的人生冤屈、憤恨等壓在心頭的私密積怨。所以邱一聲看似是眾人關懷的焦點,但實際上卻是承托著鎮上每個苦苦掙扎活著的人的那個脆弱基石。最后“我”,一個心中藏匿著喪父之痛的“富貴閑人”因為湊熱鬧也去照顧邱一聲的時候,被老人誤認為是死去的阿牛。兩人在誤會中彼此短暫地扮演了父子,解開了年久的心結,而就在他們互剖心事的第二天,邱一聲上吊自殺了。這個故事因為主要涉及人倫親情,有著強烈的抒情色彩,特別是結尾揭示阿牛不是失足落水,而是為了不連累父親而主動自殺時,故事達到了悲情的高潮。這段真相也令整個故事既具有傳奇性的浪漫氣息,又夾雜著殘酷沉重的現實余味。讓讀者的感受自始至終都在溫情和殘酷之間來回擺蕩,不得不反復觀思人性、現實的復雜和幽深。
不過,這個故事更值得深思的是作者的創作動機。為什么作者要寫這樣一個明顯是為贊美鄰里相濡以沫之情而虛構的故事——況且這是個深諳鄉村之“惡”,曾極力刻畫瘴鄉惡土形象的作家?也許再次將鄉村放置在城市的巨大背景中,作者的意圖才能夠被辨認出來。鄉鎮和城市有著截然不同的人際關系,高樓的格子套房如果是分隔城市人際聯系的現代性事物,那么在鄉村,割舍不掉的人際聯系則是借助“有歷史”的老人締結和維持的。邱一聲就宛如一條雖然脆弱、飄搖,但是仍能夠將全村人黏連起來、團結起來的人際蛛絲。邱一聲這樣的老人就是這些鄉村人際關系歷史的締造者、維持者和傳承者,也是中國的鄉村中,許多鰥寡孤獨者能夠渡過難關的重要輔助力量。這種力量顯然正在青年人大規模移居城市的進程中逐漸減少,直至消失。李約熱將這個故事寫得格外深情,既是為了記錄這種也許正在消失的鄉村溫情、人際歷史,也是感懷城市模式的擴張,對鄉村產生的覆蓋或者淹沒性的影響。
除了對人際溫情的喪失表達遺憾,在《焚》和《問魂》等作品中,李約熱也以極其精彩的筆觸描寫了鄉村所遭遇的職業沖擊。《焚》中鄭天華家原來是從事墓刻生意的,父親為了給兒子留下職業保障,還特地像藏寶一樣,給兒子裝了一壇子的墓碑樣本埋在豬圈底下。但鄭天華最終燒掉了這些“遺產”,決心擺脫父親的傳統,自食其力。在《問魂》中,本來靠招魂術謀生的青果父子,因1960年之后禁止搞迷信活動而斷了營生。父親茂林受辱赴死,青果則在為父親招魂失敗后沒了精氣神。后來同村人馬萬良被蛇咬后覺得是祖宗顯靈,就請青果來問魂。但當馬萬良一家人翹首等待問魂的結果時,發現青果已經連招魂儀式都做不全了。青果的失敗讓他從此放下了復興舊業的熱望,專心搞起了閹雞的事業。如果說父親茂林還是迷信風俗的繼承人,青果則是這種文化上結出的最后一顆半青不熟的果子,并最終成為舊行當徹底失落的印證者。
在眾多關于城鄉互融的創作中,金錢對人倫的沖擊改變是一個因有太多實事可循而永不衰竭的主題。在《幸運的武松》《你要長壽,你要還錢》《永順牌拖拉機》等作品中,李約熱著重描寫了金錢對人倫的沖擊,并且盡力采取客觀化的立場,不盡然是批判的態度,也展現了人性中不會因金錢徹底泯滅的良知和寬容。在《幸運的武松》中,“我”的哥哥原來幫扶過的窮野仔韋海交好運成了鄉官,逐漸變得勢利、貪婪,還反過來多收了“我”哥哥的稅錢。哥哥氣不過,找“我”和好友黃驥為他報仇。但最后真正去替哥哥伸張正義并因此坐了牢的是老實憨厚的鄉鄰世榮。《你要長壽,你要還錢》講述了一個“連環騙”的故事。王木做鐵礦生意破了產,就以入股加放高利貸為誘餌,騙走了杜楓十萬塊錢。而不明就里的杜楓又去幫王木發展“下家”,騙走了遠親兄弟杜松剛拿到手的拆遷款。王木攜款逃走后,杜楓被杜松逼債,趕出了房子。但故事的最后,當杜松得知杜楓生計艱難時,還是把房子還給了杜楓,叮囑他“要長壽”“要還錢”。《永順牌拖拉機》則描述了一段簡單但頗有深意的戀愛插曲。韋小果決定買到自己的拖拉機的時候,就與心愛的姑娘劉麗結婚。結果,劉麗的哥哥劉響想攀附有錢有勢的陳軍,帶動全家勸說劉麗做陳軍的情婦。但當他們在中秋之夜絞盡腦汁準備好一桌飯菜招待陳軍時,后者卻以“喜歡劉麗”不過是玩笑而潑了全家一盆冷水。目睹了一切的韋小果,最后仍舊開著他用性命換來的拖拉機,帶著劉麗全家去郊外賞月,把感情的背叛、失落釋懷在對未來生活的期待中。
從對閉塞鄉村中人性之惡的書寫,到愛和理解變為新的主題,李約熱的創作伴隨著對城鄉交融的擴展也變得更為開闊。《南山寺香客》《人間消息》等小說中表現出了李約熱新的創作目標:把更為多元的文化問題在鄉鎮中的反映描寫刻畫出來。《南山寺香客》描寫了一對因為生了畸形兒而想要扔掉孩子的夫婦最后是如何在自然和對生命的信仰中找回初心,決定帶著孩子隱居南山的故事。《人間消息》寫兩代傾情追求自己理想的知識分子如何排解了縈繞在他們之間的親情倫理糾葛,最后互相扶持,繼續逐夢學術理想的故事。在這些創作中,李約熱拋卻了寫實的顧慮和包袱,再次揮灑了書寫浪漫故事的熱情,重申愛是人間最高最重的真諦。
以大愛作為解決新問題、新現象的解藥,雖然確實顯出了這類創作尚在成長階段,還未解析出更多的問題框架,但李約熱嘗試多維度地擴大寫作范圍的努力是顯而易見的。比如在視角問題上,李約熱最近的創作中第一人稱“我”明顯增多,與此前創作中多為第三人稱有顯著的分別,說明面對新的社會問題,他有意識地退到“限知”的立場上,留出更多觀察空間的同時,也留出了可供讀者對話的問題空間,“為小說閱讀的多意空間提供可能”。此外,主題和人物也變得更加豐富,且更加具有城市特征,涉及反世俗倫理的愛情、殘疾人家庭、冷門學者、藝術家們的生命困境和突破困境的努力。這些故事明顯不再局限于鄉村或城市,而是當代文化語境中涌現出來的新的、全社會性的問題。李約熱正在努力重構其寫作的區域框架,從鄉村觀察家變為社會觀察家,展開用民間文學、文化立場駕馭超越鄉鎮的文學題材的新嘗試。
“野馬鎮”是李約熱筆下獨具原生特色的邊域文學形象,也是一個在城市現代性文化的包圍和對比下,被成功激活的民間文化符號,更是寄予著作者為其代言使命的現實鄉鎮。要做“邊域”“民間”故事的講述者和民情民需的代言者這雙重的寫作意圖,支撐著李約熱創作的兩種“觀察”:一是作品人物的“自我”的審視,二是敘事者“用挺身而出或隱身局外的方式對‘野馬鎮’的觀察和評論”。通過前者李約熱主動地展示自己“野勁十足”的文學和語言個性,通過后者,他則自覺地闡釋一種站在民間立場上的“善惡辯證法”,也即對“惡”懷有寬容和悲憫,對“善”則帶著審慎和警覺。或者更進一步說,“野馬鎮”內外的故事也許是李約熱文學抱負的外觀,而賦予“野馬鎮”更豐厚內涵的是一種倫理關懷,是“立于傳統而審察當下,求諸‘野’而重建‘禮’”,以“充滿野性的與民間意義上的內外建構”,來“打破傳統與現代的二元結構,瓦解邊緣與中心的現代指認”。無論李約熱的創作是否基于這樣一種解構和超越的宏愿,他那些鄉鎮內外如何互相沖突和交融的故事都的確表達了其努力彰顯民間文學文化和倫理價值的擔當,令桂地的鄉鎮成了超越行政地理意義的文學坐標,這是他筆下“野馬鎮”獨特的意義和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