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正亭
我家住在小巷深處,整條小巷無一爿店。走出小巷便是街,街很長,一條長街還有兩個名,以我家住的小巷為界,北向為中街路,南向為清嘉坊。這“清嘉坊”可是有點出處,晉代陸機《吳趨行》中有“風土清且嘉”的詩意。清顧祿寫過一本書,就叫《清嘉錄》。可惜,這半條街的街名“文革”中被取消了,一條長街就一個名了——中街路。在這條很長的街上,也很少有店,數得清就那么幾爿店。
店很少,規模也都很小,用現在語言來說,叫“蒼蠅店”。一家小小糖果店,店里有兩組柜臺,一組柜臺放著兩排不一樣的展示器,前排是柜面,放十幾只方木盒,上面有玻璃蓋,類似于蘇州人家春節要用的“九支盤”,每個木盒里放一種食品,基本是餅頭餅腦,有杏仁酥、襪底酥、麻團、鉸鏈棒(有白糖裹著)、雞球餅干、蘇打餅干,還有一種小餅,叫“雪餅”,有點類似如今的“旺旺雪餅”,也許現在的旺旺雪餅也是受到從前雪餅的啟發吧!雪餅2分錢一片,一兩糧票可以買四片。從前買糕餅都要用糧票的,而糧票對于每個家庭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糧票首先是要用來買米啊!因此,從前買餅干,都是買一兩、二兩的。蘇州有家餅干廠,生產“雞球”餅干,商標圖案挺大氣,一只大公雞站在地球之巔,引吭啼鳴呢!故名:雞球,想想挺有趣。
十幾只方木盒算是糕餅專柜。后面是一嶄齊、十來只長方形玻璃瓶,都斜著放,為的是最大限度地展示方瓶中的“美味小吃”,都有些啥呢?有散裝的五香山楂、九制陳皮、三結橄欖、白糖楊梅干、西瓜子、粽子糖、咸味糖。還有盒裝的奶油話梅、桉葉糖等等。我不知道這些茶食都是誰來買,給誰享用的,好像生意挺不錯,經常看到小店在進貨,在補貨。我想來買茶食的大多是有錢人家吧!蘇州的小巷深處,居住著不少有身份、有地位、有家底的人家,這些人家出來的孩子出手大方,花錢如流水。而對于一般家庭來說,到糖果店買一盒話梅,或是買兩只杏仁酥,那一定是家里有人生病了。我第一次吃到粽子糖,就是母親讓我喝咳嗽藥水,是“過藥甜嘴”的。
我等“人家”的孩子,偶爾也會光顧糖果店,那多半是為了還人情。同學交往,平時吃過別人給的零食,你總得還呀,有來無往非禮也!糖果店里最便宜的零食有兩種,一種叫作鹽津棗,小長棍條,切成小丁。有個很惡俗的名字叫“老蟲(鼠)屎”。名字不雅,味道好。是陳皮、甘草的合成品、復合味。關鍵是它便宜,而且粒小、粒多,方便大家來一點。二分錢一個小小三角包,打開有幾十粒呢,每人取三四粒,可以有五六個同學分享,真是靈格!還有一種叫“梅餅”,也是差不多的原料,只是成片狀,一分錢買兩片,一群同學圍著,怎么分?所以大家還是更喜歡“老蟲(鼠)屎”。
糖果店里還有部電話,店門口很莊嚴地掛了塊木牌牌,上書“公用電話”四字。那時候,電話號碼是三位數,接電話方式有兩種,一種叫“傳呼電話”,就是接電話的人記錄電話內容,通常只能一句話,記在一種專用的小紙片上。接電話人,通常是店里的老阿姨,把這張紙片送到受話人家,要付人民幣四分。還有一種叫“回電”。老阿姨送上門一片紙,上面只有兩個字,是“回電”和一個電話號碼。接到這片紙,家里得派出一人,跟著老阿姨一溜小跑到店里,然后撥通對方電話號碼,就可以通話了,通話限三分鐘。打一個電話也要四分錢,老阿姨跑來叫,也要四分錢,叫“腳步鈿”。這樣,完成一個“回電”,要支付人民幣八分錢的。
老底子的蘇州,米店還是比較多的,方便百姓生活,上點年紀的蘇州人一定還記得有家“57糧店”,“文革”中出足風頭,全國典型,店主任有腿疾,拄根拐杖。我家住在小巷深處,出門西行,走出小巷是燈花橋,走過小橋便是吳趨坊。有家米店就在吳趨坊,那時候米店都編了號,但老百姓還是習慣稱“吳趨坊米店”。吳趨坊,多美好的街名!那是宋前六十古坊之一。舊時,古城最熱鬧的街道,也是唐伯虎出生地。農歷四月十四“軋神仙”,我小時候軋神仙就在吳趨坊,從前的七月半等廟會活動,也都在吳趨坊。
米店都很正規,營業員都像國家工作人員似的,一臉嚴肅。從前,每家每戶都有一個舊衣服改的“量米袋”,我去買米時,母親就把這個布袋交給我。很長的歲月,大米總歸是一角四分一斤,當然要糧票。走進由大戶人家改造成的米店,先在高高柜臺上交錢和糧票,換得一根竹片做的“籌”。穿過一個蟹眼天井,里屋便是糧庫。有兩個鉛皮敲制的斗,上面有自動裝置,手柄一拉,那稱好了的大米就順著鐵皮斗下的管道,嘩嘩流進米袋。布袋稍長,要團起來,打個結,肩膀上一掮,就興沖沖回家了。母親正等米下鍋。
我們國家經濟困難時期,糧票也不全然供應大米的,一個成人每月28 斤糧票,25 斤供應米,其余3 斤是供應山芋干或是麥片的。山芋干很討厭,有股霉味,回家洗了煮,還是很難吃,難吃也得吃,是主糧。麥片好一點,混在大米中,不難吃。蘇州是福地,25 斤供應大米。上海就只有秈米,燒出飯來不成團,不好吃,蘇州人不習慣。
米店也供應水面和餛飩皮子。餛飩皮子比較緊張,要隔夜去米店預約。
母親常說,到菜場就像上戰場。
我小時候,每逢放了寒假,就有機會跟著母親上菜場。
物資供應緊張年代,買什么都要憑票,可以稱是“票證”年代。春節前十天,政府就公布了“備用券”與副食品的對應表。有好事者,用鋼板刻出來,油印成一張張小傳單。大家都要去覓這片紙,回家對應著,第二天上菜場就知道該帶什么券。準確地說,就是明白要帶幾號備用券了。
清晨五點,天還是黑的,路燈還昏黃地亮著,母親輕輕喚醒我,帶上一串破籃頭,飛奔去菜場。我們去的是個室內菜場,在室內地上擺上籃子,排起長隊,就免了寒風凍人。過年,第一緊張是黃豆芽,黃豆芽過年稱為“如意菜”,蘇州人的餐桌上一定要有它。母親在豆制品攤前放個籃子,讓我在旁邊站著。她呢,又在肉攤前擺個籃,還要水產品攤上擺上一個。籃頭不夠用了,就在附近撿塊磚,排在隊伍里,也能算占個位。母親讓我負責兩個攤位的籃頭,我就得兩邊跑,一會兒跑這兒看看,和排在前后的人打聲招呼,一會兒又跑到那個轉轉,不能讓籃頭被人踢掉。
小菜場運貨都用黃魚車,基本上是六點左右到達菜場。黃豆芽一天只到一車,盡管黃魚車車廂用蘆席圍起,量不少,但終究還是僧多粥少,排到我,沒了,很沮喪的,只能明天再來排,賣菜阿姨說,明日請早。過年,家家還要覓一條魚,備用券中的某一號,就稱“魚票”。菜場每天到的魚,品種不一,大小不一。輪到你,可隨意選,但往往找不到理想之魚,只能放棄,明日請早。肉攤上玄機重重,就是想排隊買到用票少的品種,比如豬肚、豬腸、豬爪,還有豬頸肉、豬夾肝等。就特別緊張,要特別早起去排隊,排在隊伍前五位才行。
緊俏品種還會開后門,有一次我看到有豬爪,母親關照我,能買到豬爪最好。輪到我,我看到豬爪了,可賣肉師傅說,有預訂。我說,那我也預訂,明天再來排隊可以嗎?賣肉者有點油,他對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摸出一包煙,油膩膩的手抽出一支,點燃一支,猛吸一口,吐出一串煙圈。我當時不懂,現在回想,可能讓我送他煙吧。
母親在菜場里總是小跑,她同時關注四五個攤位,還要關心我所在兩條隊伍。那一次,我隨母親跑菜場,天上飄著雪花,屋檐上掛起了冰凌,菜場雖說室內,但四面門窗洞開,寒風肆虐,只往里灌,我冷得一陣陣發抖,但見我母親頭上還冒著汗,她是緊張、著急,消耗的是生命。
那時候的人容易老、壽命短。小時候沒什么吃,營養不良。中年時壓力大,生命之弦總是繃緊,生活重擔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白發、皺紋早早爬上了頭、爬上了臉。
買菜緊張,也得偷閑。買好菜,人早已是饑寒交迫,母親會帶我走進一家小小飲食店,那小屋里熱氣騰騰,溫暖如春。主營的湯團在一個大大的鐵鍋里上下翻騰。顧客盈門,都是買菜的。吃點心也要排隊。小店只有一張方桌,四條長凳,很多人都是站著吃的,母親不準,一定要等到座位,有時就搶到一個長凳的邊角,只能搭半爿屁股。小方桌很破舊,卻很干凈,每天打烊用堿水洗的。母親買了一碗湯團,兩個是肉餡,兩個豆沙。豆沙餡最便宜,二分錢一個,肉餡湯團七分錢兩個。我和母親每個人一把小勺,在一個大碗里吃。每人兩個。滾圓形的是豆沙餡,有個尖尖角的是鮮肉餡。我幾乎沒搭出什么味,一口一個,全吞下肚了。最渴望那碗湯,滾燙滾燙,喝一口,驅散滿腹寒氣。我渴、我冷,一口氣又把那碗湯給喝了。母親起身,又去要了半碗熱湯,讓我喝,暖身。
歸家,明天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