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悅萌
我老家是滇西一個小村里的,爺爺是一個老兵,而我的奶奶,是一個傳統的農村女人。我爺爺姓齊,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暴脾氣,狠起來能一巴掌把兒子扇出血。他年輕時打過仗,在村子里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村里人都叫他“老齊頭兒”。而我們這個村,叫沈西村。對,他是外來人。一個孤零零的外地人。
聽村里上年紀的人回憶,老齊頭兒第一次站在村口時,穿著破爛衣服,臉上黝黑,也不說話,直愣愣往村里走。他們形容他的時候,說他的眼神像是被滅了全族的狼。小時候每每聽見他們這樣說,我心里都會興奮開心。多威風啊,我爺爺是一匹孤狼。可這時奶奶到總會把我牢牢抱在懷里,她溫暖的臂膀圈住我,略顯干枯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甚至握得我有些疼。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用力,拼命抓住了她最疼愛的人。
我總是仰頭看她,她也低頭看我,眼神像是田間耕田的老牛。她的目光永遠是充滿著精神氣的,包含著大地與太陽。只是每到這時,她眼里又會多出一份難以察覺的悲憫。應該用悲憫去形容嗎?時至今日我都沒辦法對那種情感下一個定義。而那時我還小,我只知道,他們那樣說爺爺,奶奶會不開心。
后來我也有樣學樣,他們一說這樣的話,我就瞪他們。他們起初看得樂呵,甚至還會故意逗我,但時間久了,也就不說了。只是后來他們都嫌我生倔,開不起玩笑,私底下都叫我“齊驢”。關于這個稱呼,起初我是不知道的,傻呵呵地和人家玩,讓我扮驢,也就扮了,我想著他們也扮了虎、馬,大家都是畜生,沒什么不一樣。可這事兒老齊頭兒知道,而且他不樂意了。那天他干完農活,扛著鋤頭,褲腳還有泥呢,見我們又玩這種游戲,一個箭步沖上來,非拽起領頭的男娃娃要個說法,那男娃娃嚇傻了,先是支支吾吾不說話,最后直接哭了。我呆呆地站在一邊,不知所措。而其他人則縮在我身后,緊張地看著。
這是我第一次有些討厭老齊頭兒,畢竟他讓我在同齡人面前丟了面子。后來他拉著那個男娃娃去了他家,也不進去,拍了拍男娃娃的屁股趕他進門,然后拄著鋤頭站在人家門口,說了些什么,聲音很大,街坊四鄰都聽見了,但我沒聽見,我抱著膝蓋蹲在一旁的大榕樹下頭,拿棍子戳著地上的螞蟻。
老齊頭兒喊完話了,就來牽我回去,他肩上扛著鋤頭,手上牽著我。他的手掌非常糙,有很多干卷的死皮。但他的腰背一直是挺直的,帶著我穿過村子,從村東走到了村西。
我家在村西頭,靠著一條河,河西是一片農田。我自家的菜地也在那邊。菜地里有個南瓜棚,藤蔓長得極茂盛。周邊撒了小菜,一叢一叢的。我奶奶最喜歡種青菜,能煮湯又能做腌菜。家里大多時候都是我們三個在,我爸在西北當兵,我媽在那里教書。他原本是可以回來的,但是為了我媽就留在了那里。
我爺倆兒回家的時候我奶奶多半在燒火做飯,她系著一條白布圍裙坐在灶臺邊,拿火鉗搗鼓灶里的柴火。她抬頭看看我,說出那句百年不變的話:“你是克哪個泥坑打過滾了,一身滴泥巴哦。”然后伸手把我抱在腿上,繼續忙活。是一個勤快的人,吃得苦,流得汗,到老了也改不了操勞的性子。
其實她也不是沈西村的人。
她原本是怒江邊上一個小村子里的人,那年打仗,也有饑荒,一家人走著走著就剩了她一個了。她到我們這個小城郊外的這個村子尋親戚,誰知親戚也不在了,留了一個空院子。可她分明看到親戚的院子冒著炊煙。推門進去,只見灶房里坐著一個青年。這房子本來是她姨母的,奈何姨母膝下無兒無女,便想起了她們這家親戚,想著叫過來,也算晚年有個照應,自己死了便把房子留給她們,誰承想自己提早撒手人寰。
奶奶更沒想到這空屋子里竟又有了新主。
村長總是不放心兩個外鄉人獨處的,怕出事兒,也帶人趕過來,見這一男一女面面相覷,就把奶奶拉到一邊,低聲說這是前幾天來的一個兵痞子,他們也管不了。這時齊老頭兒也覺察出不對勁了,回到屋里收拾收拾東西,大步流星地就要離開,臨了到了門口,看了看瞪著他的姑娘,說了句“對不住”,便匆匆走了。姑娘進屋四下瞧瞧,倒也收拾得干凈,看起來是要過日子。她到灶房掀開鍋蓋,只見鍋里燉著一鍋南瓜。她到后院一瞧,南瓜蔓兒已經爬滿了架子。姑娘想了許久,最后還是翻了個盆,舀出一鍋南瓜,出門找那個青年。最后在對門的廢棄牛棚發現了青年。
兩個人的初見就是如此的尷尬,甚至不像是要出一段金玉良緣。可兩個人就這么尷尬地住著,畢竟誰也沒有另外的歸宿。
其實一個姑娘家孤身一人是十分危險的,但是因為她對門住了個兵痞,也沒什么人敢往這里去。住的日子久了,姑娘發現兵痞有個毛病,睡不著就愛唱歌,還只唱一首。有些時候姑娘被吵得睡不著,便會打一盆水開門直直地潑進牛棚里。第一二次干這種事兒,兵痞會立即跳起來,帶著滿臉的水怒視門里的人,奈何人家是個姑娘,又不好動手,最后只能想些個昏招,比如隔著院墻潑還一桶水,捉田耗子放進院子。干完這些混賬事兒,兵痞還會不依不饒地暗自罵上幾句臟話,大都是他在部隊里和老兵學的。一個小伙子跟著一群槍炮里滾過來的兵油子,很難學到什么好話。
兵痞在牛棚里住了一年,兩個人就這么鬧了一年。這一年里兵痞在牛棚邊上又種了南瓜,紅得像燈籠一樣。姑娘在院里紡了棉花,白得像雪一樣。瑞雪高陽,兩邊都是想著好好過日子的人。
事情的轉折在第二年的夏天,那晚蟬蟲發了瘋似的叫,牛棚里蚊蟲翻飛,兵痞躺在木板上,拿衣服趕著周圍的蚊蟲,實在睡不著,又唱起歌來:
“我騎好馬望山頭
山頭云彩悠悠
遮住紅花不給看
偏送我個俊丫頭
丫頭笑,丫頭笑
丫頭朝我招招手
我摘了滿山紅
遞到你前頭
折了最艷那朵,
予你做釵頭
你問我這山誰應羞
我說我應羞,我應羞”
唱完不出所料的,兜頭被澆了一盆水,青年一下樂了,越唱越起勁兒。直到聽見那頭巨大的關門聲,青年一下又不笑了,他盯著那扇木門,想了很久。后來老齊頭兒經常和我說一句話,他說人要是孤單久了,會連被別人發脾氣都當作被在乎的。我確實難體會齊老頭兒的道理,我不知道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后的戒備與貪婪,我也不知道他被別人視為異類后的孤燥與憤怒。我只知道他和我奶奶待得久了,就把她當自家人了。
他開始時不時給她送條魚,送只兔子,那時候還沒鬧饑荒,這些東西都還是有的。姑娘也不是個硬心腸,相處一兩年了,投之以桃,也就報之以李。也就是這一兩年的工夫,兵痞眼里的狠厲逐漸散了。有了個安身的地方,有個說話的人,誰還會閑得對周圍的東西發狠。兩人漸漸熟絡了。院子的門不再禁閉著,青年也少待在牛棚里。孤男寡女的謠言也就傳開了。一個落魄兵痞,一個孤身未嫁,在村人嘴里,不會有什么好事情。好在兩人都裝作聽不見,該過日子過日子。青年幫姑娘種地,姑娘幫青年納鞋,日子過得還算紅火。都是孤身一人,互相幫扶著,總比兩條腿站在這世上強。
某天做飯的時候,青年蹲在一邊看姑娘燒火,隨口問了一句:“你咋個還不嫁人哪?”姑娘白了他一眼:“你不是也還不有娶。”隨后她像是意識到了什么,扭過頭,爐火映在臉上,照得更紅。青年嘿嘿地笑著,從她手里接過火鉗,扒了扒燒得過旺的火,說:“要糊了,要糊了。”
后來村里修水壩,兩人都去了,用他們的話說,就是要住在人家村子里,就不能一直做外人。
姑娘幫著挑水做飯,青年跟著村里的男人挖泥砍樹。兩個都是勤快麻利的人,也是壩上少閑的人。臨到中午吃飯,總是青年還留在河道里。村里別的男人躲在棚下面,啃著黃瓜看著他,互相嘀咕:“這當過兵的就是不一樣。”可說的是什么不一樣,只有他們自己清楚。留給青年的飯和別人的也沒有什么不一樣,紅薯蒸米飯,老大一碗,但薯多飯少,姑娘一直放在鍋里蒸著,想讓他吃口熱乎的。村里的嬸子嫂子都喜歡手腳麻利的人,漸漸也和姑娘熟了,也知道了姑娘姓向。
在壩上干活兒,難免有張望的時候,向姑娘一瞧青年,她們就偷著笑,明里暗里攛掇著,趁別人不注意就給向姑娘塞個雞蛋,然后指指鍋里那碗孤零零的飯。后來青年慢慢發現,他的筷子插到碗底時,總會碰到一個臥在碗底的蛋。被油煎得焦黃。向姑娘悄悄地看坐在棚邊的青年,青年也抬頭看她,可眼神一對上,又立馬轉開,青年死命往嘴里扒飯,掩不住臉上的紅。反倒是向姑娘大方,面不改色地繼續手里的活。等水壩修到河中的時候,男人們都脫了衣服,露出結實的胸膛,青年低頭把衣服放在一邊,跳進了河道。男人們在岸邊瞧著他的背影,他腰上拴著一個布包,背上有縱橫的刀傷,還有肩頭鼓起來的,指頭粗細的疤。他們中有人見過這樣的疤,在戰壕的死人身上,那是子彈穿透后留下的疤。
他們在壩上待了半個多月,等水壩修好的時候,村里男人對青年的稱呼從“外頭來的”變成了“齊伢子”。他們都知道他姓齊,當過兵,老家在湘西,排老幺,家里人都喊他“伢子”。他是個聰明勤快的人,就是不愛說話。
村里辦席慶功那天,村里年輕的結伴去了村西,男的女的都有,嬉笑著拉兩人到村頭坐席。齊伢子正猶豫著要不要走,就聽領頭的福滿說:“我家爹特意叫我來找你兩個克坐席,特(他)說我們沈西村又不是只能住姓沈滴(的)人。”就齊伢子進村那天,有一個漢子站在榕樹地下抽著旱煙,眼睜睜看著齊伢子像只狼一樣沖進來,卻沒站出去呵斥,即使他知道村里人都會聽他的。漢子把煙桿往石階上磕了磕,朝邊上正在張望的其他人說:“看什么看,沒見過逃荒的人?”一邊的青年拉了拉他的手:“劉叔,那人看著隨(像)個當兵的人。”“他就是開大炮的都和我們沒關系,他就是想要個安家的地方。”劉叔又抽了口煙,瞧著齊伢子消失的方向,“咱村打仗鬧災死的人都快沒了,現在有一個人,算一個人。”
他同樣是外來的,都不容易。只不過他來的時候是十五歲,大家對他沒什么防備。而齊伢子來的時候,仗已經打完了,沈西村的人再次撿起鋤頭去墾地。突然又來了個衣著破爛的兵,難免讓人驚慌。等齊伢子他們到了村口,叔伯嬸子都來拉他們,別人都是男女分開坐,只有他倆是坐在一起的。那天齊伢子僵了半邊身子,臉都不敢轉。
當天大伙兒都喝了酒,齊伢子也喝了,看不出就還是沒醉。向姑娘早早被人陪著回了家,一群小伙子喝到后半夜,最后打著燈籠各回各家。燈籠最后交到了齊伢子手里,他走得飄忽忽的,渾身火燒一樣熱,汗浸透了衣服,從額頭流到脖子上。
等他回到家時,對面的油燈已經熄了,齊伢子把燈籠掛在屋檐上,呆坐在床上。就是一個愣神的工夫,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干枯的河道里漸漸有了水,奔向建好的水壩。燈籠被吹得左右亂飄,沒幾下就滅了。牛棚一下暗了,可齊伢子后來說那時他的心亮了。
他淋著大雨走到對門,伸手,又不敢敲,就那樣站著,心上直跳。他說他那時候很熱,但不是燥,只是熱,像是魂都要燒起來,他隔著門,醉眼朦朧中,仿佛看見向姑娘坐在床上,對著油燈,納著衣服,墻上貼著大紅囍字,被油燈照得一閃一閃。
他笑了,笑得傻極了。
他轉身要走,那門卻開了。向姑娘披著衣服,舉著傘,站在門里看他:“你大晚上在這點搞什么?”齊伢子轉身,站在雨里,他看著剛剛還在大紅囍字下面坐著的姑娘站到他面前,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向姑娘也看著他,直要望進他的心里去。
齊伢子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我要我的南瓜。”
向姑娘說:“南瓜還沒熟呢。”
齊伢子又說:“要你種的那個……”向姑娘說:“我沒種過南瓜。”
齊伢子一下跑過去,他的胸膛在起伏,他低頭看著向姑娘:“我給你種,只要你說,要月亮我也給你種。”
向姑娘抬頭看著,笑得露出了牙齒。后來她說,那天晚上,她看見這世上最亮的眼睛。然而那天晚上什么也沒有發生,齊伢子進了屋,抱著腿坐了一晚上,他怎么也睡不著,他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又一圈。第二天他注意看了墻上,哪里來的喜字,分明是酒喝多了的幻想。
第二天,向姑娘把齊伢子的家當抱進了院子里,兩人的屋子緊挨著。向姑娘在收拾齊伢子東西時,發現了一個布包,里頭的東西像是鐵做的,咣當直響。向姑娘沒問也沒看,悄悄塞到齊伢子枕頭底下。
這兩個人就這么住在了一起,真像村里人說的那樣。
我爺爺年輕的時候一直是跟著福滿爺爺他爹做事的。兩家的田都在一起,他是后輩,福滿爺爺他爹也多幫他。大家都是外地來的,互相也算有個照應。我小時候福滿爺爺經常來我家串門,兩人是幾十年的好兄弟。
在福滿爺爺眼里,我爺爺是個讀過書的狠人,而我奶奶是個頂堅韌的女人。
我爺爺還被人叫做“齊伢子”的時候,沈西村里還分得很清楚,哪家是外來的,哪家是祖上生根的,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賬。面上和氣,私底下少不了本村欺負外來的,外來的報復本村的。
那天有本村人在村西丟了一條狗,然后就找到我家來,剛好齊伢子下田去了,向姑娘去了村南邊兒的劉叔家。等齊伢子和劉叔扛著鋤頭往回走的時候,剛好碰上了來挑事兒的人。對方來勢洶洶,十來個人堵住了去路。都是些年輕力壯的,上了年紀的沒人摻和這些事兒。劉叔給齊伢子使眼色,叫他去找人來,就算是講理,兩邊兒也得是勢均力敵。
可眼下的情況齊伢子怎么跑得了,他沉下臉,往前一步把劉叔擋在自己后面。可劉叔卻一把把他拽回來,力氣之大,拉得齊伢子一個趔趄。劉叔沒好氣地瞪了齊伢子一眼:“搞么?是我死了噶?要叫你沖在我前頭。”
齊伢子被他說得怔了一下,呆在原地不知進退,劉叔拿鋤頭把子趕了他一下,看他往后退了幾步,才又轉頭看著對面那伙人:“沈兩旺,老子挨你說,有本事你就回克把你今天做的事情告訴你家爹,瞧瞧他啊臉紅。你眼紅人家滴地,但是人家哪一寸不是自己墾出來滴?當初家家墾田,你家爹是樣話不有說,現在你倒是有意見了。得呢,今天你要是隨你家爹一樣是個村長,老子一句話都不說,但是偏生你不是。拽著一群碎娃娃就來跟老子神狂二五,你是真的認不得好歹。”
劉叔說話的聲音驚到了兩邊正在干活的人,他們直起腰掀起草帽四處看看,見著路上那群人圍著一老一少,就從地里上來,看清楚那老的是劉叔,便趕緊跑過來。沈兩旺眼見著人越聚越多,舉起鋤頭就要打,還沒過來的人一見這種架勢,趕緊跑回村里叫人。一時間沈姓外姓的都來了,幾乎全村的男人都聚在了那條路上。混亂打斗中不知道誰把沈兩旺的頭打破了,他扶著頭大喊大叫,沈姓的人扶住他,惡狠狠地看著這邊同樣負傷的外姓人。
沈家的老人來得慢,等他們到了,都打得差不多了。路上來的時候就有人把話添油加醋地說給沈家老人。老人面上掛不住,臉色難看得很。見著沈兩旺,抄起棍子就要打。兩邊的人都攔著,這棍子才沒落下去。
雖然兩邊的老人都說沒事兒,互相還賠禮道歉了。畢竟他們在這塊土地上活得久了,對到底是誰的地,誰的地里種出來多少糧食都不關心了,他們只想著只要你認這個村,也就是這個村里的人了。但齊伢子看著沈兩旺死盯著自己的目光,就明白這事兒還得到他這兒解決。
齊伢子走到路邊,挑了塊石頭,往自己頭上一磕,頓時血流如注:“我也破了頭了。”齊伢子平靜地說著,雖然他也疼,疼得直發暈。兩邊有很多人都看傻了,沈兩旺咬咬牙,把頭偏向了一邊。其實這事兒在兩邊老人出來道歉的時候就已經平了,但齊伢子這么一磕,以后就沒人繼續就這事兒挑話了,這才算是真的完了。就算心里不服,也要想想,齊伢子連自己都能打,還有什么他不敢干。福滿是最先反應過來的,他從自己身上扯下一條布條,用干凈的一面死死壓住齊伢子頭上的傷。
等兩波人回村的時候,他們看見的第一個女人就是向姑娘。她明顯是一路跑過來的,喘得不像樣子。她在人群里看見了被福滿扶著的齊伢子,然后她一陣風似的沖了過去。她推開那些滿身土汗的人,直直站在齊伢子面前。那時已經是黃昏時候,齊伢子身后的天上飄滿了被夕陽濺紅的云。她看見齊伢子像山一樣站著,他看見向姑娘像水一樣的眼睛。他以為向姑娘會哭,但她沒有。
向姑娘拿出自己貼身放著的帕子,伸手撕掉了已經干透粘連的布條。齊伢子疼得直咧嘴,向姑娘罵他“混天東”。向姑娘把帕子敷上去,上頭繡的交頸鴛鴦被血浸成了一塊鮮紅的血跡。
械斗之后,村西頭還是不很熱鬧,那邊都是外姓人的田。那時除了沈家的老人不時去遛彎,青年人都不怎么往那邊走。
當外姓老人和沈姓老人坐在同一棵酸包包樹下(其實是棵大榕樹)乘涼的時候,他們喝著同一壺泡出來的茶,吃的是一塊地里長出的糧食。談起小輩,他們都是當笑話似的笑笑,然后說人都是會老的,老了就熟了嘛。就像我小時候和沈爺爺家的孫子玩,兩個還穿著開襠褲的娃娃,一個拉著爺爺做的小木頭車,另一個在后頭追。我爺爺和沈爺爺搬來兩個小馬扎坐著抽煙,看著我倆。
沈爺爺說:“這兩個娃娃玩得還挺好。”
我爺爺回他:“小娃娃好啊,小娃娃不隨我們,什么都要爭。”
沈爺爺哈哈大笑,撓了撓腦袋,說:“其實現在想想哈,哪來的什么外姓人啊,都是自己作的。往上頭翻翻,我家也是外來的。”
我爺爺轉臉瞧他,燒旱煙卷冒出的煙遮住了他的臉:“你家是哪來的?”
沈爺爺思索一下,說:“叫什么……南京應天府高樹坎柳樹灣……哎呀,啰里八嗦的,記不得了,我家兒子還要克認祖……有什么認的,我年年祭拜的老祖就埋在后頭的山上,搞么要跑那么遠。”
我爺爺聽了也是笑,抽了一口煙,說:“是呢,跑那么遠搞么,都在這里住那么久了。”
在他們對面是一座山,山坡上長滿了松樹和櫟樹。同樣是長得恣肆狂茂,同樣是扎根紅土,面朝太陽,同樣是四季不枯的堅韌,同樣是這片地上不屈的靈魂。有意思的是,山腳一些人家喜歡在路邊栽緬桂花,一到夏天晚上,周圍撲鼻的香。
那片山地是齊伢子經常去的地方。每一個夏天的傍晚,全村的男人就屬他身上最香,拿著成串的緬桂,待回到家里,掛在柱子上,然后借著殘陽余暉挑出最水靈那朵,用紅色棉線串上,打結,遞給向姑娘,叫她掛在扣子上。向姑娘身上的緬桂從來沒有過發蔫發黑的,永遠是嫩黃色,里頭的蕊芽像翠玉一樣。
春天的時候,向姑娘清晨就會去那片山坡上,撿回一筐白花,回來拿水淘了,再焯一遍,涼拌,也算是兩人桌上的一道菜了。齊伢子自然不會說什么“采薇之士”一類話,他只說兩人過得跟神仙一樣,五谷不進肚。
其實家里的糧食大多進了他的肚子。一份糧食喂不飽兩張嘴,總要有個偏重,這是沒辦法的事兒。
齊伢子吃飯向來不喜歡說話,只管低頭吃,向姑娘那頭吃稀粥喝米湯,偶爾也會說幾句話,齊伢子的回應很簡單,都是簡單嗯幾聲。向姑娘的話多數時候都是去村南找劉嫂子說,回來也剩不下什么了。饒是這樣,也沒見兩個人感情淡了。
后來他們成婚了,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像所有人都期盼的那樣。我爺爺不愛用“結婚”這個詞去說他們倆的結合,他說結婚太牽強了,像是要把兩個人永遠綁在一起。他喜歡用“成”,他說這是兩個人的功勞。
成婚那天沒有高堂,沒有鑼鼓吹打。村里人來了,倒也熱鬧。點上兩根紅燭,墻上貼滿向姑娘自己剪的“囍”,這個家也就成了。那時齊伢子沒錢,兩個人只能用姨母留下來的棉被。紅底喜字,卻是給死人用的。兩個人都不忌諱,奶奶說旁邊的是她男人,她不怕,東西是姨母的,姨母不會害她。爺爺說他也不怕,他明媒正娶來的姑娘,他一點也不虧心。
也許是老天也覺得他們般配,給了他們喜事成雙,過了一年,他們就有了我爸,又過了三年,有了我二叔。家里一下多了兩個男娃娃,吃飯就是一個大問題,特別是遇上長身體的時候,就算家里有一頭豬也吃不了幾天。原本就少的口糧又被迫壓縮了。老齊下地,飯得給他,兒子長個子,最少也得吃上一口稀的。而我奶奶多半是米湯就青菜,人自然也更消瘦了。再后來村里招工,要去附近的糖廠上班,有錢拿。老齊說他也要去,那樣兩個人都能吃得好些。老齊平時干活勤快認真,他覺得自己鐵定是能拿下的。可等他到隊上,才知道這是要評優的。
老齊一下想到自己那個布包。
他跟隊里的人說等他一會兒,他馬上就來,隨后奔命一樣跑出去,可沒跑幾里,他又停下了。他有些落寞地走在土路上,兩邊是收割完的農田,深秋少雨,灰土飄漫上鞋面。他環顧四周的山,山林蔭茂沉默,正午的太陽曬得他背上火辣辣地疼。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心里的那塊地方又空了,從前胸貫通到后背,風裹著沙土穿過去,讓他記起幾乎要忘掉的日子。他拖著腳步回到隊上。又看了一眼備選的名字,在他的名字下面那個人叫劉福滿。那天下午他一直坐著那兒,想了很久,看著很多人來來去去。臨近關門的時候,他站起身說他不要了。然后消失在了夜色里。
回到家里,我奶奶沒有多問,只是起身去灶房拿飯,等飯都擺上桌子,老齊卻憋不住了,他紅著眼睛說自己是個廢物。我奶奶抬起頭,手里的筷子握了很久才放到桌子上:“干嘛說這種話惡心自己,只是個糖廠的活,沒什么大不了。老齊不依不饒,沖回屋子里,翻出布包,顫抖著打開,一樣一樣地數出來。里頭有三枚勛章,一個二等功,兩個三等功。但是是不一樣的部隊。
老齊聲音都是抖的:“你曉得嗎?我剛剛都想把這三個東西拿出來了,去換那個位置。”
“我他媽就是個畜生,我班長,我排長,他們看我小,老是叫我待在他們后面,就在壕溝里,我躲在他們后面……他們的腦袋被一槍打穿了,血和腦漿子都迸我臉上了,甚至噴到我眼睛里了……但是后來他們把功都算我頭上了,我拿他們的命換了三個章,現在我要用他們的命去換錢……”
我奶奶聽呆了,一句話也沒說,老齊接著說:“我就是個沒種的,部隊打完了,我就溜進別的隊伍里……最后都不敢認自己是個兵……他們馬上就要贏了,但我溜了,我想當個平頭百姓。”老齊說著說著,一下子哭了,他把頭埋進手臂里,在嚎哭的同時,大喊著:“可我真的想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奶奶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抱住了我爺爺,她的手還環不住他,可她還是牢牢把他摟緊在了懷里。
我聽我奶奶說,我爺爺原是個讀書的人,從小就軟弱被人護著的,可十五那年家里進了匪,全家人護他逃出來,爹娘被胡匪兩槍結果了,哥哥為了把他送上船,自己淹死在了江里。
他本是個懦弱的人,但是偏偏要逼著自己強硬起來,真像別人說的,是一匹別人滅了族的狼,帶著傷,想要尋個家,也想護著自己喜歡的人。或許真像他自己說的,他是個廢物,但他也在嘗試著做別人的山。
我奶奶就是容他的海。
我奶奶家沒有爺爺家那么大變故,或者說,作為以百萬記的貧民,再大的變故也顯得如此單薄。父母雙亡,姊妹離散。說著容易,說著普通,卻是一個人心里永遠彌合不了的傷,看也痛,不看也痛,忘也苦,不忘也苦。總之她在那樣的世道活下來,活得獨立又驚慌。
他們相互依靠著,成了彼此的家。
那天晚上,我爺爺一直壓抑地哭著,而我奶奶陪他坐著,一直念叨著:“會好的,會好的。”
可后來我爺爺還是去了糖廠。
滇西濕熱,最適合種甘蔗,怒邊上的人家都種了甘蔗,糖廠需要更多的工人。在第一次招工三年后,隊里又有了推薦的名額。老劉叔專門擔保讓我爺爺去的。
糖廠在小城西南六十公里左右的地方,來回都要靠汽車,兩個星期才能回來一次。家里有了別的經濟來源,但農活落到了我爸和我奶奶身上。我二叔還小,只能做些打豬草的活。那時候我爸剛剛上小學,每天放學回來還得跟著我奶奶種地。
我爺爺在那邊也不容易,他們在榨甘蔗的車間,環境悶熱,味道也不好。榨甘蔗熬糖的時候味道最難聞。以至于我爺爺退休后,最不愛碰的東西就是紅糖。
一家人分別兩地,卻都在為彼此努力生活著。我爸幫著阿媽把弟弟養到上初中就參軍去了,一去就在西北待了十五年。糖廠不時會發福利,給員工一人三個雞蛋,我爺爺貼心窩揣著,像抱著金子似的,回家后全部打了做雞蛋羹,自己一口也不吃。我爸在家的時候,他倆都不吃。我奶奶心疼他,吃一口也不吃了,推辭說鹽放多了,我爺爺傻笑著,盛碗飯,舀出三分之二拌進飯里,遞過去:“這樣就不咸了。”剩下那三分之一,也全部給了我二叔。
在我記憶里,爺爺奶奶也經常吵架,爺爺又倔又暴,很容易就說些不好聽的話,奶奶也不慣著他,該罵就罵。爺爺一被罵,就拎起煙袋坐到臺階上。我奶奶說兩句也不說了,反正都是罵到石頭上,自己還嘴干。
我一般等他倆吵停了就去拉我爺爺的手。他抬頭看看我,問我要干嘛,我說要不要我說點什么話。他反倒樂了,抽上一口煙,跟我說:“你不是愛搗蛋嗎?克灶房上找三個雞蛋,打在一處,攪好了再來叫我。”他一直都是這個脾氣,連句哄人的話都不會說。
等我爸從西北回來了,在城里分配了房子,就要把他倆接過去。他倆都不同意,但某天晚上我奶奶犯了病,村里的赤腳醫生沒治好,急得我爺爺起了搬家的念頭。我奶奶有高血壓,很容易出意外。我奶奶不想走,爺爺讓她靠著自己,握著她的手說:“我拿鎖把院子鎖上,誰也進不來。”我奶奶搖了搖頭,說:“要是我走了……她回來了,克找哪個?”
她說的是自己的妹妹。那年在逃荒路上,全家只剩她倆坐上了渡江的木筏。可過了江,很多逃難的坐在路邊曬江水打濕的衣服,也有人跟過路的乞討。她那時太困了,見人多放松了下來,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就沒有再看見妹妹。她跟她說要帶她去姨媽家,她們會一直住在那里。
最后我爺爺還是聽了我奶奶的,在醫院住院觀察了幾天,醫生給開了藥,就回老家了。那段時間我奶奶一直在調養,不能操勞,也不能急。那時候我還是走讀的,每天都要回家,我記得那段時間我爺爺說話輕聲細語的,大氣兒都不敢出。我在堂屋看電視,他都過來拍拍我,叫我把聲音關小些。
我奶奶調養的時候,他永遠閑不住,隔三差五就要問一句,搞得我奶奶都煩他,直叫他坐外面抽煙去。齊老頭兒那段時間抽煙確實很厲害。每天都在為做飯發愁。他是真的不會做飯,炒菜糊鍋很正常。他會做的菜很有限,但他也在學著做。我跟他說做粥很簡單,他認同地點了點頭,然后我的飯就經常稀一頓,糊一頓。最后是我奶奶在廚房外頭坐著看著他做,他才搞出了合格的粥。
奶奶總是閑不下來,稍微好一點,就在院子里種起了花。她還是經常去打掃閑置的東屋,做飯時也會刻意多出一碗飯。
她喜歡熱鬧,總是要把兒女都叫來一起吃飯,在養病那段時間尤其明顯。即使她受不了吵,還是要把兒孫都看在眼里。生死離別都經歷過,總喜歡人氣旺些的地方。喧囂能叫人忘記心里那份苦,就算是一個下午,一頓早飯,也算是難得的安生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牽掛的人是不是還在牽掛自己,可就算她不牽掛,也比真真正正死了好。她牽掛她一輩子,算是給自己留個念想,不枉血親一場。有兒孫在著,似乎就能暫時放下那段骨肉離別的苦。
我三年級的冬天還和奶奶睡在一起,爺爺睡在最外邊,我對面就是衣柜。我打開看過,里頭是幾床被子,紅底,喜字。我鬧著說我要蓋那個,那個好看,奶奶拍了拍我,給我蓋好被子,側躺在我身邊,說:“娃兒不能蓋那個,那個是我和你爺爺以后要蓋的。”
我奶奶很喜歡我媽,把她當自己的閨女一樣,天天惦記著她,反倒不甚在乎自己的兒子。我喜歡吃熏雞,還要沾我媽的光。我問我奶奶為什么對我媽那么好,她說老齊家能有我媽這個媳婦兒是福氣。但我媽后來告訴我,是因為我爺爺,我爸爸都是悶葫蘆,他們只會做,不會說,時間久了心里暖,可是總想找人說說話。
我媽脾氣好,話不多,但能說到點子上,她也是個勤快的,管家是一把好手。或許我奶奶每次看她,看到的其實是自己,若她沒遇過那些事情,她也會是一個和我媽一樣,是讀過書,極溫婉的姑娘。
可我爺爺總對我媽敬讓三分,他不止一次和我說,我媽太溫和了,他和她在得別扭。
我大學是在昆明讀的,回家還不算太方便,還沒高速公路。大二那年暑假,同宿舍老楊(我們宿舍都喜歡稱呼老楊老李的,年輕就張狂唄)說要來我家玩,我就帶他一起回家了。從大理到我家那段還是彈石路。上頭經常跑運渣土的車,整條路都坑坑洼洼的。我倆在路上顛簸了將近八個小時才到車站,下車的時候,我倆臉都是白的。
回到家里,我爺爺還沒有睡,他一直在等我們,見我們回來了,就要去給我們熱飯。我奶奶也起來了,披了件衣服,跟老楊打招呼。我爺爺熱好飯,就在灶房里喊,老楊倒不生分,很自然地回了一句家鄉話:“嗲嗲,我們馬上就過來,我跟奶奶講哈話。”我爺爺明顯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個很大的笑容,眼睛都快笑沒了,連聲說著:“好滴,好滴。”那一瞬間他說話的調調和老楊一樣,都是正宗的湘西口音。
我從沒聽他說過湘西話,那天是第一次。這也是六十多年來,少有的,別人和他講家鄉話。我奶奶總說我爺爺是會唱歌的,可我爺爺從來不唱。我跟他說你在被窩里唱,我爺爺卻擺擺手,說要是哪天用上了柜子里的被子,他就唱。后來他一直后悔跟我說這句話。
在我大四那年,我奶奶沒了。
她走得很突然,也很安靜。沒折磨任何人,一個睡覺的工夫,就無聲無息地走了。她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那聲“姐姐”。她依偎著自己共度一生的男人,帶著后半生的美滿與前半生的遺憾,安安靜靜地走了。等我趕回家的時候看見我奶奶躺在床上,身上蓋著那床被子。爺爺坐在她旁邊,嘴里輕輕地唱著歌,仿佛渾身被抽走了骨頭,沒有一絲力氣。
我站在他后面,聽見他在唱:
“我騎好馬望山頭
山頭云彩悠悠
遮住紅花不給看
偏送我個俊丫頭
丫頭笑,丫頭笑
丫頭朝我招招手
我摘了滿山紅
遞到你前頭
折了最艷那朵,
予你做釵頭
你問我這山誰應羞
我說我應羞,我應羞
姑娘何時
再來看我喲……”
我看見他已經淚流滿面,但還是努力扯著嘴角,他說不能讓她走得不安心。他幫奶奶掖了掖被角,用湘西話跟她說:“你要在橋上等我呢,我過幾年就來咯。”我奶奶生前最愛看的電影是《劉三姐》,里頭有句歌詞“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我奶奶走的時候,八十九歲。
其實先走的反而不苦,倒是后走的那個,要念著一輩子的相守,過完一個人的日子。
送葬那天,他把那張相片包進衣服,怕風吹,怕太陽曬著。他對著太陽笑著,卻連后背都透著冷。他好像真的很冷,背都駝了,緊緊抱著懷里的遺像。
奶奶死后,爺爺就變了。
他不再暴躁了,變得和奶奶一樣溫和,他努力保持著她還在的樣子,他會去養花,他會去澆菜,他甚至開始學我奶奶做菜。每做出一道都要來問我,只要我說好吃的,他就會開心。然后再去練下一道菜。他努力維持著兩個人生活的樣子,在一個空蕩蕩的院子里。
我研二暑假回家的時候,看見他站在院子里,手里拿著剪刀,另一只手拽著葉子。他年紀大了,手有些抖,一刀下去,剪偏了。他瞧著手里的葉子,臉一沉,丟下了剪刀,轉身回了屋。我以為他生氣了,也不敢多說話,自己回了屋子。
等我晚上打玩游戲出房間的時候,卻看見他站在院子里,揪著那片葉子,說:“對不住啊。”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你要是能找到她,就去和她告狀,叫她……叫她來找我……”
那晚上我睡不著,又聽見他在唱歌,他很努力地想要唱得大聲,又好像在壓抑自己。小小的院子,他坐在藤椅上,看著天邊的月亮,一直在唱:
我騎好馬望山頭
山頭云彩悠悠
遮住紅花不給看
偏送我個俊丫頭
丫頭笑,丫頭笑
丫頭朝我招招手
我摘了滿山紅
遞到你前頭
折了最艷那朵,
予你做釵頭
你問我這山誰應羞
我說我應羞,我應羞
姑娘何時
再來看我喲……
我現在也已成家,但我爺爺沒有看到。前些年我爺爺也不在了。
他并不遺憾沒見到我成家,他說他已經管不了那么多事兒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這一輩子已經過得很滿了。
臨終前,他所有的子孫都守在床邊,他仰躺在床上,眼神渙散。
他是晚上十點多去的,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對不住哦,我讓你等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