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勇將軍崔公墓志》考釋

劉 晨（吉林水師營博物館，吉林 吉林 132012）

《昭勇將軍崔公墓志》是大明遼東都指揮使司都指揮僉事、昭勇將軍崔源的墓志。他一生戎馬，招撫奴兒干，北征兀良哈，守御邊塞長達四十余年，親歷并參與了遼東都司在永樂、洪熙、宣德、正統四朝對外的重大政治、軍事行動。崔源是崔氏遷徙至遼東的第三代武官，他憑借自己的才干，在父祖武職的基業上，奮力拼殺，積累軍功，按例得到了子孫世襲衛指揮使的優遇。自源始，崔氏家族五代人均官至都指揮，成為遼東著名的武將世家。

一、墓志概況

1922年，《昭勇將軍崔公墓志》出土于千山倪家臺（今鞍山市鐵東區千山風景區倪家臺村）。1927年，該合墓志被金毓黻先生所作的《遼東文獻征略》收錄。其后，又先后被《奉天通志》《遼陽縣志》《滿洲金石志》等書所輯錄。1975年6月，遼寧省博物館文物隊和鞍山市文化局文物組對倪家臺崔氏家族墓地進行系統性發掘，共發掘墓葬十九座。其中，崔源墓志篆刻于一方形青石上，材質為綠泥頁巖，長寬均41厘米①。志文為楷書，二十八行，行二十八字②。額題為篆書“昭勇將軍崔公墓志”。該合墓志鐫刻于大明景泰元年（1450年）夏七月，志石已佚，現拓本收藏于遼寧省博物館，是研究明代東北邊疆史的重要碑刻史料。

墓志記述了崔源的生平仕履、戍邊四十載的主要功績以及家庭成員的基本情況，頌揚了他“義勇仁明，威鎮三邊”，治軍嚴明而又能身先士卒。雖多有溢美之詞，但根據《明實錄》《遼東志》等對相關歷史事件的記載，基本與史實相符。崔源墓志銘由前都察院監察御史辛浩奉前“秋官”之命所撰，前都察院監察御史吉慶書丹，前戶部主事廣平張斌篆額。正統十二年（1447年），辛浩因彈劾左副都御史周銓案而“謫居遼陽”。他學問淵博，不少遼東學子拜于門下。吉慶和張斌也是因事被貶謫，流放遼東。這三人均是正統年間較有風骨且文化素養極高的遼東流人。

二、崔源生平仕履

據志文所載，崔源字本清，生于洪武壬申年，即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卒于景泰元年（1450年），“得年五十有九”。崔源一生歷經了洪武、建文、永樂、洪熙、宣德、正統、景泰七朝，生前系遼東都指揮使司都指揮僉事、昭勇將軍，按大明官職品級應為正三品武官、昭勇將軍、上輕車都尉。崔源之妻白氏，獲封誥命，贈恭人，于正統十年（1445年）去世。其后，崔源又續弦王氏。崔源與白氏共生三子，男一人，即持公行狀向辛浩求墓志者崔勝；女二人，分別配以千戶為妻。

崔源之先祖崔孝先，志文載“沈陽人”，但崔源的曾孫崔賢、玄孫崔世武的墓志皆載：崔家先祖為河南杞縣人③，后調任至沈陽路為官，“因家焉”。沈陽路全稱為沈陽路總管高麗軍民萬戶府，是元廷為安置高麗降民所設置的特別行政管理機構。崔孝先是總管府下安撫司的官吏，名為鎮撫，掌管刑獄之事。因品級較低，志文才有所隱晦。洪武四年（1371年）七月，明軍經登遼海道入遼，開始與遼東北元殘存勢力長達數十年的爭奪戰。洪武十一年（1378年），崔孝先順天承命，率眾歸附明軍，授官昭信校尉。按明制，昭信校尉實為千戶所之下的“百戶”一職，為正六品武官。源的父親崔文，“襲蔭”孝先的百戶職位，任東寧衛左所昭信校尉，并“累功”升至千戶。這里的東寧衛，是遼東都司于洪武十九年（1386）秋在遼陽設置的一個衛所，主要“以遼陽高麗、女直來歸官民，每五丁以一丁編為軍”④。崔源早年便遵從父親和老師的教誨、訓導，精通典籍典故，熟知孫武與吳起的兵法。他在及冠之年，“襲蔭”父祖的東寧衛百戶職位，早年奉調隨成祖遠征漠北，積功晉升為武略將軍（副千戶）。

永樂至宣德年間，明廷為在戰略上孤立蒙古，積極拉攏奴兒干諸部，特指派內官亦失哈（海西女真人漢名為亦信）先后九次到奴兒干地區招撫，并于永樂七年（1409年）設置奴兒干都指揮使司作為管轄奴兒干地區的招撫機構，“以東寧衛指揮康旺為都指揮同知、千戶王肇舟等為都指揮僉事、統屬其眾”⑤。志文載：“宣德元年，同太監亦信下奴兒干等處招諭，進指揮僉事。”寥寥數語，記述了崔源因參與招撫而被提升為指揮僉事之事。然而，崔源因任職于高麗、女真雜居的東寧衛的關系，始終是招撫奴兒干的重要成員。篆刻于永樂十一年（1413年）的《敕修奴兒干永寧寺碑記》和宣德八年（1433年）的《重建永寧寺碑記》可以為證。兩則碑記均刻有他的姓名及當時的官職。其中《敕修奴兒干永寧寺碑記》中，崔源時年二十一歲，官職還僅為百戶。經歷永樂北征和數次招撫后，在《重建永寧寺碑記》中崔源已官升至衛指揮僉事。二十年間，數次的奴兒干之行，不僅增長了崔源的閱歷和才干，還使得崔源與奴兒干各部首領關系更為熟絡。正統元年（1436年），因崔源熟知女真各部首領和奴兒干風土人情，再次代表朝廷撫綏“忽拉溫野人”，宣諭圣恩。這里的“忽拉溫野人”指的是奴兒干地區的呼蘭河下游，代指海西女真各部。

宣德末年至正統初年，隨著大明國力的式微，對奴兒干各部的招撫行動漸趨停止，軍事上的轉攻為守使蒙古、奴兒干女真各部對明廷的態度反復無常，逐步脫離管控。僅遼東一隅，朵顏三衛從西拉木倫河到遼河流域全面向南推進，海西、建州女真各部在蒙古、野人女真的侵擾下，開始南遷至開原、撫順關外，這使得遼東三面環夷，歲歲有警。正統二年（1437年），“達賊”進犯鐵嶺衛，崔源任先鋒主帥，率軍斬首數十級，“賊”見崔源如此智勇，就撤兵逃走了。鐵嶺衛境內的懿路城雖為千戶所城，但卻位于鐵嶺衛城與沈陽中衛城之間，緊鄰遼河，是遼東北路的防御要沖。正統七年（1442年），明廷在懿路城守備人選上難以確定。崔源經鎮守總兵曹義的推舉，出任懿路城守備，負責懿路城的防御指揮和軍務糧餉。志文載，崔源在懿路城內“鋤強梁，植柔善，持公秉明”，加強了屯田耕種和城池防御。在崔源的治理下，懿路城軍心、民心得以穩固，城內情勢轉好，至今仍被后人稱頌。正統九年（1444年）、十二年（1447年），崔源兩次奉調隨成國公朱勇出塞分路征討兀良哈，均立有軍功，官職也連升兩級，從指揮僉事提升至指揮使。兩次征討在《明史·朱能傳》和《明大政纂要》中皆有記載⑥。

土木之變，京軍三大營損失殆盡。遼東也在脫脫不花三萬兀良哈大軍的鐵蹄沖擊下，損失慘重，邊備也因此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景泰元年（1450年）春，為鞏固各城防衛以備賊寇來犯，崔源統領諸官在遼陽會集商討軍務，“賊寇”得知崔源是位有勇有謀的將領，認為各處邊堡應早有防備，遂放棄了原定的劫掠計劃，崔源因功被總兵官曹義奏請署都指揮僉事事⑦。志文還敘述了崔源離世前帶兵出征的情景，野人女真進犯，崔源帶領精兵三千，誓師于前，告誡士卒他一生用兵作戰的經驗：“用兵如醫家用藥，不拘常法，在臨機應變。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兵法之妙也。”強調了指揮作戰不可墨守成規，要隨機應變。要求軍士要聽從他的軍令，奮力殺者賊重賞，畏縮不前者處死。話畢，將士肅整，銳氣倍增，大敗賊寇，斬獲頗豐。隨后，遼東總兵曹義向朝廷上報了此役崔源的戰功。然而朝廷恩賞嘉獎未到，六月十七日，崔源便離世了。夏七月十七，下葬于“千山之陽”。同年十二月丁酉，“署都指揮僉事崔源子勝襲為定遼右衛指揮使。”

三、遼東的武官世家—以崔氏家族為例

遼東西拱神州，北連胡寇，東鄰朝鮮⑧，是明帝國防御韃靼、兀良哈、女真侵擾的最前沿，素有“京師左臂”之稱。自洪武初年明軍進兵遼東起，便逐步建立起以衛所制為基礎，以鎮、路、衛、所、堡城為架構的多重軍事防御體系。明廷為強化遼東地區的軍事屬性，于洪武十年（1377年）“革所屬州縣，置衛”⑨，將行政、司法、財稅、教育等職權皆融于遼東都司—衛所之中，形成了高度集中且軍政合一的地方管理體制。統管這一體制的就是遼東武官這一特殊群體。“遼東例以本衛指揮管理本衛軍民事，人多親故，動輒阻撓。”⑩明代武官依武職世官制，父死子繼，代代相襲，這就造就了如崔氏般聞名且強盛的遼東武官世家。

崔氏父祖三代人都曾在遼東都司東寧衛蔭襲百戶之職，盡管官職低微，但崔源仍可憑借自身的才智和忠勇，征戰、守御、招撫有功，被明廷屢次拔擢、封賞，官拜遼東都司都指揮僉事，子孫也可世襲定遼右衛指揮使。其子崔勝蔭襲父親的武職，官至都指揮使，龍虎將軍，上護軍，右參將，成化年間曾二次奉調東征建州。其孫崔鑑為都指揮僉事，昭毅將軍，右參將，節守遼鎮中路，常年守御廣寧、開原，外夷賓服。曾孫崔賢，中武舉，遼東征虜副總兵，掌遼東都司印，賜蟒袍。玄孫崔世武亦是卓然不群，雖早逝，但僅三十一歲就官至都指揮同知、鎮國將軍，掌遼東都司印。有明一代，遼東武官世家中涌現出很多如崔氏子孫般精通文武、熟知衛務的一流軍事人才，他們早年隨父兄征戰沙場，對都司衛所的一應事務耳濡目染，積累了豐富的作戰和治軍經驗，成為明廷守御遼東的基石。

武官世家雖避免了歷代軍制中兵將不相識的弊端，提供了知兵善守且熟悉天時地利的有為將校，增強了邊軍戰力，的確有利于遼東邊備。但武官家族的重光節鉞，世代相傳，也使得遼東社會階層固化問題進一步突出，下級武官代代輪回，因缺乏有效的上升通道而逐漸失去斗志；帶俸武官則因缺乏見任的機會，承平日久，不思報國，成為明廷在軍費上甩不掉的包袱。普通軍戶則成了武官家族傾軋、剝削的對象，“軍士在戍者少，亡匿者多，皆因軍官貪虐所致”?。明廷雖然三令五申“榜諭武臣務存恤軍士，不許生事虐害，違者，罪之”?，但是私役、盤剝軍戶之事，仍屢禁不止。如“都指揮使魯全私役操軍造屋及索余丁黃豆二百余石”?。軍戶作為遼東邊備的主體，守御遼東的根基，被武官家族日益蠶食。

注釋

①遼寧省博物館文物隊，鞍山市文化局文物組：《鞍山倪家臺明崔源墓的發掘》，《文物》，1978年第11期。

②羅福頤：《滿洲金石志·卷六·昭勇將軍崔公墓志》，滿日文化協會，1937年拓本。

③王晶辰：《遼寧碑志·鞍山崔賢墓志銘》，遼寧人民出版社，2002年12月。

④《明太祖實錄·卷一百七十八》，“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

⑤《明太宗實錄·卷九十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

⑥（明）譚希思：《明大政纂要·卷二十二》，思賢書局，清光緒二十一年刻本。

⑦《明英宗實錄·卷一百九十》，“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

⑧（明）畢恭：《遼東志·重刊遼東志書序》，遼海書社，1985年。

⑨（明）畢恭：《遼東志·卷一》，遼海書社，1985年。

⑩《明世宗實錄·卷一百十二》，“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

?《明宣宗實錄·卷一百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

?《明宣宗實錄·卷八》，“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

?《明英宗實錄·卷三百五十六》，“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