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弘毅
江流遠肖飛
江爸 趙爽
江媽 劉霞
Tom劉母
Amy李老師
時 間 2017年
地 點 美國紐約、中國西安
[空舞臺。燈亮。所有演員上臺,自由行走,像途中的旅人,像散落的星辰。
[他們提出各種問題,但我們不確定這些問題指向哪里,指向誰。
江流遠 你從哪里來?
肖 飛 你要到哪去?
Amy 那里離這兒遠嗎?
Tom 你準備怎么去?
江 爸 你知道該走哪條路嗎?
劉 霞 我該走這條近一點的路嗎?
江流遠 還是遠處的那條路?
劉 母 有沒有一條最好的路?
江 媽 還是說,每條路其實都一樣?
趙 爽 會下雨嗎?
江流遠 你有傘嗎?
江 爸 會不會很冷?
肖 飛 會不會很熱?
趙 爽 我好奇……路上的風景會是怎樣?
劉 霞 路上能不能休息?
Tom 我的鞋有點夾腳,不要緊嗎?
劉 霞 我什么時候才能到?
肖 飛 我迷路了怎么辦?
江 媽 真的,我是個路癡,萬一迷路呢?
劉 母 會有人等我嗎?
Tom 人家會不會等得不耐煩,先走掉?
江流遠 我的手有點抖,你的呢?
Amy 牽著我的手,好嗎?
江 爸 兩個人一起,會不會容易一點?
江 媽 還是說,會更難?
劉 母 你現在就出發?
趙 爽 所以……這就是再見了,對吧?
肖 飛 我們還會再見嗎?
Amy 如果不會的話,你會記得我嗎?
江流遠 是時候出發了嗎?
江 媽 你還想對我說點什么嗎?
[所有演員停下,注視彼此,然后,真誠地看到,并且承認對方的存在。
劉 母 我看到你了。
Tom 我看到你了。
肖 飛 我看到你了。
Amy 我看到你了。
劉 霞 我看到你了。
江 爸 我看到你了。
江 媽 我看到你了。
江流遠 我看到你了。
[他們分散,朝各自的方向出發。
[燈光變化。
[舞臺一側是江家的客廳。給人第一眼的印象就是:書!好多書!有些疊成一摞,有些就直接散亂地堆在地上。
[跟書相比,家具倒仿佛成了點綴。
[江媽上。她將近 50 歲,但有著年輕好幾歲的精神狀態。她背著瑜伽墊和運動背包。她進門,看到洪水一樣泛濫的書,皺起眉頭。
江 媽 嘖嘖嘖,越來越不像話了……
[她把瑜伽墊和背包放在沙發上,開始整理身邊的書。但是書太多,太亂, 沒過一會江媽就放棄了。
江 媽 切,我才不給你收拾呢。
[她坐下,隨手拿起一本書,翻開折角的一頁,輕聲念出來。
江 媽 (念書里的內容)“年紀越長,越覺得孤獨……人和人,無法相通……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自言自語)荒涼的旅行……
[她放下書,若有所思。
[舞臺另一側燈亮,這是江流遠在美國紐約曼哈頓的公寓,狹小,簡陋。
[江流遠顯得有些緊張。他一邊吃簡單的早飯,一邊對著墻反復練習。
江流遠 (緊張)爸媽,這個,呃,有件事,它是這樣的……不對。(漫不經心)爸媽,那什么,今天剛拿到結果……不對。(故作神秘)爸媽,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不對不對不對。(感覺怎么說都不對,沮喪,坐下來兩只手抱著頭)
[江家。鑰匙開門的聲音。江爸上,他和江媽年紀相仿。他站在家門口,提著一個塑料袋,整個人從里到外透著疲憊。
江 媽 都談完了?
[江爸點頭,然后走到沙發邊,癱坐下去。片刻。
江 媽 你現在什么感覺?
[江爸搖頭。
江 媽 我給你拿瓶啤酒?慶祝一下。
江 爸 開了十年的酒店要賣了,你還問我什么感覺?還慶祝?有什么好慶祝的。
江 媽 當然有。進入人生下一個階段啊。
江 爸 什么下一個階段?變糟老頭子啊?十年,你仔細經營、維護一個東西,結果現在,突然就成別人的了。
江 媽 再問一遍,喝不喝啤酒?
江 爸 不喝不喝。戒了。
江 媽 戒什么戒,才五天。行啦,別裝啦。
[江媽從沙發背后拿出一瓶酒。
[江流遠的公寓。他似乎很緊張地在練習什么,不停重復同一句話。
江流遠 干脆就開門見山。爸媽,你們啥也別說,先聽我說……不對。媽的。
[江家。
江 媽 (看到塑料袋)又去淘舊書啦?(拿出一本,隨便翻到一頁,念) “宇宙對你沒有恨也沒有愛,它對你沒有絲毫興趣,它只是以自己的方式運轉著。”宇宙太大我管不著,我只管我自己家,你再不收拾你這堆書,我就對你只有恨了。
江 爸 過幾天再說吧。最近老睡不好。流遠跟你聯系了嗎?
江 媽 沒有。一個禮拜了,連條語音也沒有。可能忙吧。
江 爸 忙點好,大小伙子在紐約闖蕩,當然要忙。他上次不是說在弄工作簽證的事么,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江流遠 爸媽,你們啥也別說,先聽我說……
江 媽 你說,流遠要是拿到簽證,開始工作,一切順風順水,會不會就準備留在紐約了?
江 爸 留著挺好啊,多少人留不下來,賴都得賴在那兒呢。
江 媽 我不是說留下來不好,我就是覺得有點……有點……哎呀我也說不上來。
江 爸 我還是那句話,回來就是一種失敗。(好像意識到話說重了)別擔心,他這幾年在美國上學、生活,錢都是我們給他出的,我們可以把這個當作道德上的籌碼,給他的良心施加壓力。
江 媽 回不回來,都是流遠自己的生活。
江 爸 我知道。我就是隨口那么一說。
[江媽的手機響了。
江 媽 是流遠!
[江媽接視頻,江爸也湊到手機跟前,但多數時候,都是江媽在說話,江爸在旁邊看,似乎有些拘謹。
江流遠 喂?爸媽,你們能看到嗎?
江 媽 怎么這么卡。
江流遠 看不到嗎?
江 爸 家里的破網。
江流遠 我能看到你們,你們看不到我嗎?
江 媽 好了好了,現在能看到了。
江流遠 我一會就要上班啦。
江 媽 早飯吃了嗎兒子?
江流遠 隨便吃了點。
江 爸 你跟流遠說,我晚上吃的油潑面,問他饞不饞。
江 媽 你自己問唄。
[江爸猶豫一下,剛打算開口,江流遠就說話了。
江流遠 那個……我最近被工作簽證的事弄得焦頭爛額的,都沒顧上聯系你們。
江 媽 不要緊,你先忙。
江流遠 今天結果出來了。(停頓)我……拿到工作簽證了!
江 爸 太好啦!
江 媽 公司沒變嗎?
江流遠 對,還是原來的公司。不過簽證要10月才生效。
江 媽 那你中間這段時間干嘛呢?
江流遠 我……我想出去玩,我還沒去過西海岸呢。
江 爸 你跟流遠說,讓他去優勝美地國家公園,風景特別美,我在電視上見過。
江 媽 你怎么不自己跟兒子說啊。(對江流遠)你爸讓你去什么什么……優美勝地公園。
江 爸 是優勝美地!名字都說錯了。流遠,好好玩一圈,就當替我們先踩踩點!
[江流遠沒什么反應。
江 媽 流遠,怎么有點悶悶不樂的?沒事吧?
江流遠 啊?沒,沒。我要上班了,先掛了啊。
[視頻掛斷。
江 爸 真好。
江 媽 真好。
[停頓。
江 爸 流遠上一次回來是什么時候?
江 媽 是……他大一暑假那年?
江 爸 四,不對,五年前了。
江 媽 好快。
江 爸 好快。我剛本來想讓你問問流遠,他今年打不打算回來。
江 媽 你怎么不問?
江 爸 一想,算了。你說的對,回不回來,都是流遠自己的生活。
江 媽 話是那么說,不過要是能面對面地,清清楚楚地,看看流遠也挺好。
江 爸 那你得投訴中國電信,他們的網那么爛,搞得我們連兒子的臉都看不清。
江 媽 哎,你干嘛老讓我跟流遠問這問那的,你自己怎么不跟兒子說?
江 爸 你問……更好嘛。我們倆最多就在微信上發個表情什么的,男人和男人之間,不需要說那么多。
江 媽 行了吧你。快50歲的人了,讓你跟兒子說個話還扭扭捏捏的。哎, 我最近在帶我的瑜伽學員們做一些冥想正念練習,對睡眠有幫助, 你不是說總睡不好,要不要試試?
江 爸 好,試試就試試。
江 媽 來,找一個舒適的坐姿。閉上眼睛,慢慢地,深呼吸,把意念集中在你自己的呼吸上。
[江爸突然假裝躺倒,鼾聲大作。
江 媽 喂,你干嘛?
江 爸 (假裝驚醒)哇!好有用!
江 媽 到底要不要練?不練拉倒。
江 爸 開玩笑的。練!練!
[江家燈暗。
[紐約的公寓里。江流遠對自己剛才的表現很不滿意。
江流遠 (捶桌子)FUCK!
[他看看表,匆忙出門。
[紐約公寓燈暗。
[燈亮,江流遠這時在紐約 READI 中心的茶水間休息。他整個人看上去呆呆的。
[Tom 提著公文包上,他大概比江媽、江爸小幾歲。他說中文的時候有廣東口音。他路過看到江流遠,過來打招呼。
Tom Morning.
[江流遠沒反應。
Tom Hey,流遠。
[江流遠還是沒反應。
Tom 噢喲,我的馬氣(刺)贏了你的勇細(士),你也不用這么難過的嘛。
江流遠 一共四個字,你念錯倆。
Tom 啊?
江流遠 是馬“刺”,不是馬氣;是勇“士”,不是勇細。
Tom (強調“刺”和“士”)哦,馬刺,馬刺,勇士,勇士。你到底怎么啦?工作無聊了?打起精神,等你拿到工作簽證公司還要狠狠壓架(榨)你呢。
江流遠 “榨”。
Tom 啊?
江流遠 是壓“榨”,不是壓架。“鴨架”是燉湯用的。就怕我沒有福氣被壓榨咯。
[他遞給 Tom 一個拆開的信封。Tom 看信。
Tom Oh, Shit.
江流遠 Yep. Oh, Shit.
Tom 不過,沒抽中其實也正常。現在川普一上臺,好多法規都要收緊的啦。
江流遠 居然真就把這個人選上去了。神奇的國度。
Tom 別看我,我可沒給他投票。今年有將近24萬人申請,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能抽中。不怪你的咩。
江流遠 這些數字我都知道,我自己查了。雖然抽簽這事兒沒有絕對的公平, 但是這也有點……太像買彩票了吧?
Tom 其實人生就是一次抽獎,抽到獎的永遠是少數,絕大多數人只是拿著一張彩票,刮一刮,看一看,參與一下啦。
江流遠 喂喂,這話從一個職業規劃咨詢師嘴里說出來不太對勁吧。
Tom 怎么啦?我們就只能說“這樣一份出色的簡歷一定會讓你走上職業發展的巔峰”嗎?心靈雞湯喝多了也會膩的。
江流遠 可是,你買彩票或者抽獎的時候,會不會有一種毫無根據的自信, 明明知道幾率只有千萬分之一,但還是覺得“我靠,老子有很強的預感要中獎了”?
Tom 當然,沒有這種自信我還買什么彩票?!想想跟你爸媽怎么說。要幫忙隨時找我。
[Tom 準備離開。
江流遠 我跟他們說我拿到工作簽證了。
[Tom 走到一半站住。
Tom 你怎么不和他們講實話?
江流遠 本來要說的。但不知道為什么一張嘴,謊話就出來了。
Tom 試著和他們聊聊,他們應該會理解的嘛。
江流遠 不。
Tom 什么叫“不”?
[Tom 又回來。
Tom Hey,流遠,這沒有什么丟人的,你盡力了嘛。你會因為買了張彩票沒中獎而責怪自己嗎?
江流遠 不會。但不是一張彩票那么簡單的事。
Tom 那你有什么打算?
江流遠 我想留在紐約。賴也要賴在這里。
Tom 這話太多人說過啦。大多數人都說同一句話,并不代表這句話就是真的,很有可能根本沒道理。
江流遠 你聽過一首歌叫《紐約,紐約》吧?
Tom 當然,Frank Sinatra 的經典。(唱)“If I Can Make it there, I'll make it anywhere”……
江流遠 “如果我能在這兒混出來,我走哪兒都能混出來……”
Tom 歌里是這么唱,但這不算真正的答案。為什么非要留下來?
江流遠 因為回家就證明你承認自己失敗了。
[Tom 聽到這句話,好像有一點觸動。
Tom (笑笑,搖頭)什么失敗不失敗的,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江流遠 你當然理解不了。你在整個紐約都算有點名氣的職業規劃顧問了。哦,對不起,不是顧問,你的正式頭銜是“導師”。
Tom 其實這只是我白天的工作,而到了晚上我才現出真面目,我就是……
江流遠 講廣東話的蝙蝠俠?
Tom 一個發誓要吃遍紐約干炒牛河的中年男人。跟你講哦,那天我去一家店,他們的干炒牛河里居然放姜絲兒,有沒有搞錯?!
江流遠 (模仿Tom)姜絲兒。你愛吃什么我管不著。反正你已經足夠成功了。
Tom 足夠成功,我么?
江流遠 得有多少中國留學生羨慕你啊,我也算一個。
Tom 羨慕什么?沒什么好羨慕的。
江流遠 我靠,你自己努力拿到了美國名牌大學的獎學金,畢業以后努力留了下來,以后變成整個公司的合伙人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是標準的美國夢啊!散發著干炒牛河香味的美國夢啊!
Tom (突然變得很嚴肅)江流遠,所以說很了解我咯?我的所有經歷你都一清二楚?要不要以后考慮幫我寫傳記?書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Everything I Know about Tom Wong好不好?
江流遠 我……我沒那個意思,我就是想說我在這里待了快一年,一直都把你當做榜樣,當做成功的范本。怎么了?我說錯什么了嗎?
Tom 我要開會,先走了。
[他起身離開。留下江流遠不知所措。
[燈光變化。
[一家留學中介公司。門口的廣告牌上有五個穿著職業裝的“成功人士”,但沒有一張亞洲面孔。
[肖飛和趙爽上。他們是同校的高中生。兩人穿校服,做工粗糙,樣式丑陋, 肖飛在吃炸雞塊,用校服袖子擦嘴。
趙 爽 你都把油蹭到袖子上啦,臟死了。
肖 飛 我媽讓我在這兒等她。
趙 爽 (注意到廣告牌)那些人笑得好假。奇怪,為什么廣告牌上一個中國人都沒有啊?
肖 飛 在中國做廣告,當然是中國人越少越好。
趙 爽 什么邏輯。
肖 飛 這你就不懂了。你看那些廣告,隨便拉一個外國人進來,就好像突然變高級了。(模仿廣告里的外國人說蹩腳的漢語)“我們都用婦炎潔!”
趙 爽 咦,這么一說好像有點道理。肖飛,你是不是已經決定要去美國上高中啦?
肖 飛 我媽是這么考慮的,所以才打算讓我這個暑假先去跟著玩一圈。
趙 爽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想去嗎?
肖 飛 我也不知道。說不上想去,也說不上不想去。
趙 爽 那么聽你媽話,真沒主見。喂,讓我吃一口!
肖 飛 你煩不煩,買的時候問你你說不要,然后就來搶我的,每次都這樣。
趙 爽 買的時候我是不想吃啊,但路上聞著香味就餓了嘛。
[趙爽從肖飛手里搶過雞塊大口吃。
趙 爽 最后一塊。
肖 飛 那你吃了吧。
趙 爽 看把你可憐的。來,一人一半。
肖 飛 你自己吃吧,我怎么可能因為一塊炸雞跟你這種人一般見識?!
[趙爽把最后一塊炸雞放在嘴邊,做了一個有一丟丟挑逗意味的動作。
肖 飛 我那一半給我留著!
[兩人從炸雞塊的邊緣開始咬,一點一點向中間吃,吃到最后,兩人的嘴唇輕輕碰在一起。
[整個過程被剛好從留學中介公司出來的李老師看到。
李老師 (詩朗誦一樣)哦,青春啊青春,美好的青春!
[肖飛和趙爽嚇一跳。
肖 飛 李……李老師。
李老師 肖飛同學,你不用緊張。哎,你媽媽呢?
肖 飛 她……她一會就來。
李老師 這位是你的同學吧?(對趙爽)出國留學了解一下?
趙 爽 呃……不了,我現在還沒有這個打算。
李老師 現在沒有這個打算,不代表以后就不會有嘛。來來來,了解一下。
[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來一張中介公司的宣傳單頁,硬塞給趙爽。趙爽機械地接過來,沒有看。
李老師 肖飛同學,你媽媽呢?
肖 飛 她馬上就來。(指著自己和趙爽)李老師,你……你別告訴我媽。
[李老師做了一個封口的動作。
[劉霞上。她三十多歲,急性子。她看到站在肖飛身旁的趙爽,兩人眼神交匯的剎那,空氣幾乎凝結。
趙 爽 阿姨好。
[趙爽下。
[劉霞目送趙爽離開。然后在跟李老師說話時瞬間改變了態度。以上過程在電光火石間發生。
劉 霞 李老師!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今天單位開會。
李老師 不要緊,劉霞女士。您怎么又開會啊?
劉 霞 沒辦法,我們那個破單位就這樣,一天到晚不是開會就是加班。
李老師 辛苦,辛苦。
[劉母從后面趕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她腿腳不太靈便,是以前落下的病根。
李老師 阿姨,您怎么也來了?
劉 霞 老太太饞酸菜魚了,我帶她去吃。(拉著肖飛臟了的校服袖子)你看看你,不是昨天才給你洗的嗎?怎么弄的?
肖 飛 剛吃零食不小心掉的。
劉 霞 不是讓你放學不要吃那些不干凈的東西嗎?你零食吃飽了一會飯還吃不吃?
劉 母 你別那么大嗓門訓飛飛。
肖 飛 零食是零食,飯是飯……
劉 霞 說了多少遍,跟別人說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眼睛。眼神交流!記不住嗎?
[肖飛支支吾吾哼了一聲。他還是沒有看著劉霞的眼睛。劉霞急了,兩只手把肖飛的臉掰過來。
劉 母 哎哎你把飛飛弄疼了!
劉 霞 疼什么疼?肖飛,你看你支支吾吾的像什么樣子?跟你說的聽到了沒有?
肖 飛 聽到了。
劉 霞 (對李老師)您看看這孩子,剛洗的衣服就弄這么臟……
[尷尬的沉默。
李老師 呃……劉霞女士,那我們去我辦公室把合同的事情搞定吧?
劉 霞 不麻煩了,李老師,我把該簽的都簽好了,直接給您帶過來了。
[她從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遞給李老師。
劉 霞 您看看,要是沒問題,我明天就把錢打過去。
[李老師翻看文件。
李老師 沒什么問題。那就這么定了!(對肖飛)肖飛,一切順利的話,明年你就要去美國上高中了,怎么樣,期不期待?
[肖飛不吭聲。
劉 霞 李老師問你話呢!
肖 飛 (看著剛才趙爽離開的方向)我很期待……吧……
劉 霞 眼神交流!我剛說的話是耳旁風是??!(對李老師)這孩子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老是心不在焉的。
李老師 沒關系,孩子可能課業壓力有點大。
劉 霞 哎呀,可別是早戀了。肖飛,我問你,你是不是早戀了?
劉 母 哪有你這么問的!
劉 霞 我是他媽還不能問一下了?肖飛,你要是敢早戀,看我不收拾你。
李老師 呃……劉女士,上次說的那個暑假美國游學的項目,剛剛報滿了。真不巧。
劉 霞 啊?我上次打電話問不還有名額嗎?
李老師 那是一周以前。這個項目很火的。
劉 霞 我這周忙瘋了,一轉眼就給忘了!就不能把我兒子帶上嗎?就多一個人嘛。
李老師 劉女士,實在抱歉。不過您放心,一有名額空出來,我第一個給您打電話!
劉 霞 李老師,那能不能想個辦法,讓誰把名額讓出來,讓給我們家肖飛?
李老師 劉女士,您總不能讓我把別人家孩子踢掉吧?
劉 霞 我沒有說“踢”呀,原因我們可以商量嘛。
肖 飛 媽!
劉 母 就是,劉霞,你說的什么啊!
劉 霞 我還不是為了肖飛好!媽,你少在旁邊幫腔!
李老師 (好像要逃跑)呃……劉女士,我還有點事兒,就先告辭了。一有名額我就給您打電話!
[李老師下。
劉 霞 這下好了,暑假沒戲了吧?你這孩子,一點兒心都不操,跟沒事兒人一樣。
劉 母 這事兒不能怪飛飛。
劉 霞 對,不怪飛飛,怪你!什么事情都得我來安排,是吧?小的指望不上,老的也指望不上!累死我算了!
肖 飛 媽,奶奶連李老師的電話都沒有,你干嘛拿她出氣。
劉 母 我不想去飯館了。我想回家。
[劉母轉身準備走開。劉霞一把拉住她。
劉 霞 別鬧了媽,包廂都訂好了。
劉 母 那你和飛飛去吃。我不餓。
劉 霞 是你自己說想吃的,光我倆去算什么。
肖 飛 姥姥走吧,我想吃。
劉 母 那走,姥姥陪你吃,姥姥陪飛飛吃。還是我孫子好。
劉 霞 好好好,你孫子好。行了別鬧脾氣了,趕緊走吧。
[劉霞快步下。肖飛攙著劉母慢慢下。
[燈光變化。
[江家。客廳里書還是那么多,那么亂。
[江爸蹲在地上翻書。他東一本,西一本地,拿起來翻翻,又放下。
江 爸 (念書里的內容)“相逢時的喜悅,總是倏忽消散盡逝,唯有離別時的傷心,殘留綿遠。若說我們是始終生活于經常面對惜別的世界里,是絕對不為過的。”太宰治啊太宰治,你還是老樣子。
[他拿起一本封面五顏六色,看起來像是兒童讀物的書。
江 爸 (念書里的內容)“小火龍 16 級進化成火恐龍,火恐龍 36 級進化成噴火龍……”
[舞臺另一側,江流遠在紐約的房間。他用手機給江爸撥視頻電話。
[江爸聽到鈴聲,趕緊接視頻電話。
江 爸 流遠!
江流遠 喂?爸?我看不到你。
江 爸 (大嗓門)現在呢?能看見嗎?
江流遠 爸,你別吼!我能聽見,我是看不見。
江 爸 家里網絡又抽風了。
[這一場,因為網絡信號不穩定,江爸需要時不時地移動位置找信號。
江流遠 爸我看到你微信留言了,家里沒事吧?媽呢?
江 爸 沒事,你媽上課去了。流遠……我今天找你是……想要你幫個忙。
江流遠 我又不在家,能幫什么忙?
江 爸 當然能了!學英語!給你看,我把書都找出來了。
[江爸移動到茶幾旁邊,把挑出來的那些書給江流遠看。
江 爸 《新概念》《英語900句》《瘋狂英語》,挺全呢。
江流遠 這不都是我以前用過的嗎?爸,你怎么突然想起來重新學英語了?
江 爸 那天你說你拿到工作簽證了,我就琢磨我們到時候過去看你,要是能學點日常會話不就方便多了?
江流遠 可是,爸……
江 爸 這么不夠意思?初中那會我送你上學,每天早上給你放錄音,你忘了?
江流遠 沒忘。
江 爸 沒忘就好。(故意肉麻地)啊,父愛如山啊~啊,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啊~
江流遠 好了爸,打住。我就知道你是開玩笑的。
江 爸 沒開玩笑!我昨天還自學了一課呢!當然,你要上班,時間由你定。
江流遠 你不也要上班嗎?酒店最近怎么樣啊?
江 爸 酒店挺好的。
江流遠 那就好。
江流遠 真的?我怎么不太信呢。
江 爸 哎呀,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江流遠 你也從來不跟我好好說家里的事。
江 爸 跟你說又有什么用呢?讓你飛回來嗎?然后呢?
[停頓。
江 爸 好啦,為了表明我的決心,我決定以后和你說話盡量用英語。從現在開始!
江流遠 爸你有病啊?
江 爸 你有……(試著用英語)You have……哎,這句不算,我想說“你有藥啊?”“藥”怎么說?
江流遠 Medicine.
江 爸 YOU HAVE MEDICINE?(你有藥?)SAY ENGLISH, NOW. (現在開始說英語。)
江流遠 呃……爸,你怎么說風就是雨?
江 爸 NO, NO, NO. ENGLISH. (不不不,說英語。)
[江爸的英語很爛,但他說得很努力,能聽出來一種真正和兒子溝通的誠懇。
江流遠 爸你別胡鬧了行不行。
江 爸 I NO 胡鬧。I SAY ENGLISH. YOU 也和我SAY ENGLISH. PLEASE.
[江流遠突然笑了。
江 爸 What are you 笑啥嘞?
江流遠 你這中式英語夠嗆啊爸。
江 爸 別笑話你爸。來,做個對話練習。假設咱倆是第一次見面。Hello,Liuyuan, I am your father. (你好,流遠,我是你爹。)
江流遠 爸,哪有第一次見面就說“我是你爹”的啊?!
江 爸 哎呀,練習嘛,你管那么多干嘛。Nice to meet you. (很高興認識你。)
江流遠 Nice to meet you, too. How are you?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你好嗎?)
江 爸 I’m fine, thank you. And you? (我挺好,謝謝你,你呢?)哎這句我熟。
江流遠 I’m fine, too. How’s the weather? (我也挺好。天氣怎么樣?)
江 爸 啊?
江流遠 我問你,天氣怎么樣?
江 爸 哦哦。Weather 啊,它這個 weather 還不錯,早上,morning,下雨了,rain,呃……嘩啦嘩啦,下午,呃,afternoon,太陽,sun,hot。
[江流遠強忍住笑。
江 爸 不許笑。第一次就到這吧,英語沒說幾句,累出一身汗。流遠,給你看個東西,我找英語書的時候翻出來的。
[江爸拿起之前挑出來的雜志其中一本,給江流遠看。
江 爸 流遠,你看這個。
江流遠 爸,你畫面卡了。
[江爸拿著手機在屋子里到處走。
江 爸 現在呢?
江流遠 還是不行,爸,我記得家里有那么一兩個地方信號穩定。
江 爸 (模仿朱自清《背影》)好。我找找信號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江爸繼續走動,尋找信號。終于,江爸在家里一個很尷尬的角落,以一個很別扭的姿勢找到了穩定的信號。江爸硬撐著,保持著很別扭的姿勢和兒子通話,直到這一場戲結束。
江流遠 爸,現在能看到了!哎這不是我的寵物小精靈畫冊嗎?
江 爸 考考你啊,皮卡丘是怎么進化成雷丘的?
江流遠 好像是……要到 50 級?
江 爸 錯!要用雷之石——Stone of ……雷!
江流遠 早都忘啦,這都十幾年了。
江 爸 再來:請問怎樣分辨一只皮卡丘的性別?
江流遠 好刁鉆的問題,不過難不倒我,母皮卡丘的尾巴末端是心形的!
江 爸 我看看對不對……(翻書,但是后面一半被撕掉了)奇怪,后面怎么被撕掉了?
江流遠 你忘了,爸?是你撕的啊。
江 爸 啊?我?不可能,我怎么一點印象都沒有。
江流遠 有一天晚上你喝大了,我剛好躲在被窩里看書,被你發現,你說這是什么“狗屁書”,然后一把搶過去撕成兩半了。
江 爸 真……真的?
江流遠 真的。我一直記得。
[父子倆稍稍停頓。江爸拿起另一本書給兒子看。
江 爸 那這個,《小哥白尼》,你還記得嗎?
江流遠 《小哥白尼》?噢,好像是本科普雜志對吧?
江 爸 對,你初中的時候我給你訂過。
江流遠 我都沒什么印象了。
江 爸 還挺有意思的,漲知識。(隨便翻開一頁,念)“英文里的‘行星’這個詞,源于古希臘語,是‘游走的人’的意思。”這你不知道了吧?
江流遠 爸,我小時候,你和媽很希望我長大當科學家嗎?
江 爸 沒有,就我和你媽那數學成績,你學會100以內加減法我們已經很驕傲了。
江流遠 那你們有沒有希望我變成什么樣的人?
江 爸 好像……也沒有。不過現在一切都挺好。你看你現在拿了工作簽證, 又在紐約那么大的公司。
江流遠 爸,我只是負責幫別人看看簡歷、求職信,提點建議罷了。
江 爸 那也很了不起,你才20幾歲,就能給別人提建議,我活了快50歲都還沒活明白呢。
江流遠 爸,那如果……
江 爸 (打斷)你在那好好打拼,等我練好英語,就和你媽過去投奔你!
江流遠 可是,爸,假如我告訴你……
江 爸 (打斷)流遠,我開玩笑的。你別有壓力。真的。我們一切都好, 你安心待在紐約,別操心回來的事情。
江流遠 因為回來就是失敗,對么?
江 爸 對!我當年一個人從老家出來闖蕩,臨走就是這么跟你爺爺說的。人要混出點出息,就必須走得遠遠的!
江流遠 爸,我先掛了。
江 爸 啊……怎么了流遠?那……
[視頻掛斷。江爸呆在原地。
[片刻。江爸手機響了。他接電話。
江 爸 (對電話)喂?我剛和兒子視頻呢,所以你電話打不進來。沒事, 兒子好著呢。(停頓)哎哎等一下。我剛……好像惹流遠生氣了…… 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燈光變化。
[舞臺分為兩半,一邊是江流遠在紐約READI 中心的辦公室,他一大早剛上班;另一邊是西安的晚上。
[趙爽扶著肖飛上。肖飛明顯是剛跟人打完架,臉上有傷,一瘸一拐。兩人在一家快餐店坐下。
趙 爽 你傻啊,肖飛!人家三個人打你一個,你還真跟他們打啊!
肖 飛 打贏坐牢,打輸住院,我既不用坐牢,又不用住院,挺好的。
趙 爽 眼睛都腫了。我還從來沒見你打過架。他們怎么你了?
肖 飛 他們罵我媽。
趙 爽 罵你媽?罵什么了?
[肖飛搖頭。
趙 爽 說啊。
[肖飛搖頭。
趙 爽 快說!
肖 飛 讓你別問就是別問!
趙 爽 行行行,不問就不問。你吼什么吼。我買了創可貼。
肖 飛 完了,都8點多了,這么晚回去肯定得被我媽罵死。
趙 爽 你就那么怕你媽?弱爆了你。
[趙爽幫肖飛貼創可貼。
[另一邊,Tom到江流遠辦公室來,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江流遠在發呆。
Tom 流遠啊流遠,我的馬氣,不對,馬刺,被你的勇細,不對,勇士, 淘汰啦!
江流遠 啊?哦,我昨晚沒看比賽,和我爸聊視頻呢。
Tom 看得我心好痛哦。努力了一年又白費了。流遠,你……不生我氣了吧?
江流遠 生氣?我生你氣干嘛?
Tom 就那天啊。那天我態度不好,向你道歉。
江流遠 嗨,說什么呢,我就根本沒往心里去。
Tom 那就好。你跟你爸講了沒有,簽證的事?
江流遠 我和我爸……我們不太聊這些。
Tom 那你們一般聊什么?
江流遠 我們一般……也不聊什么。你呢?你跟你爸聊什么?
Tom 我們也沒有太多好講的。那你自己是怎么考慮?還是“賴也要賴在這里?”
江流遠 嗯。這條沒變。
[Tom 嘆一口氣,從文件夾里拿出一張紙,放在江流遠桌上。
Tom 我自己做了些研究,把你目前情況下的合法選擇都列出來了。不是很樂觀,但也許幫得上忙。
江流遠 謝謝。你怎么這么關心我啊,Tom?
Tom 廢什么話,快看看吧。
江流遠 (看那張紙)EB-3 簽證?
Tom 職業移民簽證。但是希望不大,因為這個基本上是給那些熟練工人準備的,比如汽車裝配工或者屠宰工之類的。
江流遠 你看看我。你覺得我這樣子像會裝汽車或者殺牛嗎?
Tom 所以說希望不大嘛。下一條:可以考慮EB-5 投資者簽證,這個不需要有特殊技能,只要滿足一個條件就行。
江流遠 什么條件?
Tom 在美國投資50萬美元以上。
[沉默。兩人對視,然后大笑。
Tom 夢想還是要有的嘛,萬一實現了呢。(停頓)其實還有一個辦法, 只是有點冒險,我個人不推薦。
江流遠 “掛靠一個學校,維持學生身份,明年再次申請工作簽證。”(笑了)這幾個學校光看名字就能聞到一股野雞味。
Tom 什么叫“野雞”?
江流遠 就是一看就知道不靠譜。你聽聽,什么“國際技術大學” “知識系統學院”。還有這個,“國際美國大學”,都“國際”,怎么還“美國”呢,病句啊!
Tom 你還嫌棄人家學校。有句話你沒聽過嗎:Beggars can't be choosers!
江流遠 “叫花子還嫌飯餿。”
Tom 不過話說回來,這真的是個可行的方案。這些學校的學費都不是很貴,而且每學期只要上兩三門課就能滿足學分要求。
江流遠 那一學期也得好幾千美金,我的錢不夠。你不知道“住在紐約”和“有存款”是反義詞嗎?
Tom 你可以讓你爸媽幫忙呀。
[江流遠搖頭。
Tom 他們不肯?不會吧?
江流遠 是我自己不愿意。我不想再問他們要錢了。我已經在紐約生活一年了,這時候突然要這么一筆錢,感覺不就像是“爸媽,兒子獨立了!——逗你玩!”
Tom 他們一定會理解的……
江流遠 (打斷)而且這些辦法,先不管成本和可行性,就算真的前面一切順利,然后呢?不過是換來再抽一次工作簽證的機會。就好像給一個已經輸光的賭徒一枚硬幣,讓他再買一張彩票或者再玩一次老虎機。又是一次賭博。
Tom 流遠,干脆這樣,你找個美國人結婚吧。再不行就找一個拿到工作簽證的,新規定,工作簽證持有人的配偶也能在美國工作了。
江流遠 這是笑話嗎?我覺得不好笑。
[似乎有一句很重要的話正需要被說出來,但兩個人好像都在等對方先說。
Tom 我覺得你需要認真考慮……回家的可能性。
[江流遠盯著 Tom 不說話,好像根本沒有聽進去。
[江流遠桌上的電話響,打破沉默。江流遠接電話。
江流遠 (對電話)Thanks for calling READI center. READI makes you ready! May I help you today?(歡迎致電READI 中心,READI 讓您胸有成竹!有什么能幫您的嗎?)(換成中文)不好意思,我們這里只能幫您做職業咨詢和模擬面試, 沒法代替您去和公司申請面試名額。呃……抱歉,我們不能保證您會被錄用,只有面試您的公司有權決定。對不起,您可能誤會了,我們不提供您說的“職業分配”服務。喂……?喂?(對方掛斷了,放下電話)分配工作?直接把綠卡寄給你好不好?!
Tom 那,我剛才說的……
江流遠 (打斷)Tom,你知道我為什么能馬上聽出來電話那頭是中國學生,到現在一次都沒錯過么?
Tom 為什么?
江流遠 歡迎來到“中國口音入門課程”。首先,最簡單的標志是很多中國學生會把“TH”讀錯,比如把“THREE”念成“SREE”,或者把“THESIS”念成“SESIS”,再比如把“THANKS”念成“SANKS”。然后呢,很多人還會把“V”念錯,比如把“VACATION”讀成 “WACATION”,或者把“INTERVIEW”讀成“INTERWIEW”。不過最重要的還是一種整體的感覺,要徹底明白這種感覺,你得從小學開始就在老師的恐怖發音里接受熏陶。
Tom 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那些學生就是想練習英語呢?你和他們說中文不就等于讓他們失去練習機會了?
江流遠 拜托,我可沒想著剝奪誰的機會,我是覺得讓他們在預約面談或者模擬面試的時候講中文會比較容易一點,也解釋得更清楚。
Tom 可你覺得到了真正面試的時候,面試官會因為他們把“THREE”念成“SREE”就開始講中文嗎?
江流遠 淡定點,Tom,別把事情搞那么嚴重。
Tom 沒有要怪你的意思。那……你到底準備怎么辦?
江流遠 我再想想辦法。
Tom 比如?
[江流遠還沒開口,Amy 出現在辦公室門口。她穿著干練的職業裝。
Amy Excuse me, I’m here to……(不好意思,我是來……)
[她和江流遠看到彼此,都愣了一下。
Amy 流遠……?
江流遠 Amy……?
Amy 我都不知道你在紐約。
江流遠 已經快一年啦。你呢?
Amy 我上周剛拿到工作簽證,有些問題想要咨詢。
江流遠 哦……那祝賀你。
Tom (對Amy)我的辦公室就在后面,請跟我來。
Amy 謝謝。
[Tom 給 Amy 開門,讓她先進去。Amy 一只腳邁進門,回頭對江流遠說。
Amy 流遠,我半小時就結束,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Tom 和江流遠對視一下,心照不宣。Tom進門。
江流遠 哦……好的。
[舞臺另一側,之前的快餐店變成了劉霞家。劉霞正在訓肖飛。肖飛臉上還貼著創可貼。
劉 霞 肖飛,你本事大了是不是?還敢跟人打架了?!說,怎么回事?
[肖飛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劉 霞 (揪肖飛的耳朵)看著我!讓你說話!
[肖飛不抬頭,也不說話。
劉 霞 我每天上班那么辛苦,準備送你出國,你一天到晚一點也不上心, 還給我惹事?!那么晚都不回家,我和姥姥擔心死了!你到底要怎樣?!
[肖飛還是沒反應。
[劉霞氣急了,發泄一樣地對肖飛拳打腳踢。
肖 飛 他們罵你。
[劉霞停下。
劉 霞 什么?
肖 飛 他們罵你。
劉 霞 罵我什么?
肖 飛 他們說,我沒有爸,我媽能有錢送我去留學培訓,肯定是當小姐掙的。(猛地抬頭,盯著劉霞)他們說你是小姐!!!
[劉霞停手,愣住。過了一會,她拉住肖飛的手,把肖飛抱在懷里。
[片刻后,劉母上。
劉 母 飛飛……回來了?
[劉霞不說話,只是點點頭。
[燈光變化。
[留學中介公司。
[劉母在公司門口,好像在等人。她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打開信封確認里面的東西,又把信封放回口袋。
[李老師上。
李老師 阿姨,您找我?
[劉母神叨叨地示意李老師靠近。
劉 母 李老師,你來。我今天來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劉母掏出信封,雙手遞給李老師。
劉 母 這個,請您收下。
[李老師愣住,沒敢接。
李老師 您這是……?
劉 母 那個什么游什么學。我知道名額滿了,但是麻煩您想想辦法。
李老師 阿姨,這個我真不能收。上次都說了,實在不能再加人了。
劉 母 這里面是5000塊錢,不多,但是我自己一塊一塊攢的。所以…… 拜托了。
[劉母把信封塞進李老師手里,動作很輕,但很堅決,不容反抗。
李老師 這……
劉 母 李老師,我能問幾個問題嗎?
李老師 您說。
劉 母 游學要去的地方……好不好?
李老師 我們這次暑假游學是去紐約,帶著孩子們參觀很多地方,比如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大學,對孩子增長見識特別好。
劉 母 我也不知道那都是什么地方。總之,是好的,對吧?
[李老師點頭。
劉 母 如果肖飛明年去美國上學,對他來說……好不好?
李老師 至少目前來看,美國的教育資源還是比較有優勢的。不過費用要比其他國家貴不少。
劉 母 學費就讓她媽操心吧。總之,是好的,對吧?
[李老師點頭。
劉 母 我最后再問一個問題:他以后想回家的話,方便嗎?
李老師 方便。他放寒暑假,買張機票第二天就到家了。
劉 母 好。謝謝您,李老師。
李老師 阿姨,這信封……
劉 母 對了,您再幫我個忙。別跟我女兒說我來找過您。
[劉母轉身離開。李老師站在原地,目送劉母拄著拐杖緩緩離開。李老師看著信封,沒有打開。
[劉母走到舞臺另一側,劉霞家。劉霞一個人趴在餐桌上。
劉 母 霞?你沒去單位?
[劉霞抬起頭,很明顯她剛剛哭過。
劉 母 霞?你沒事吧?怎么哭了?
劉 霞 沒事兒,媽。我去睡一會,2 點還上班呢。
[劉霞轉身走向臥室。
劉 母 你這樣多讓人擔心。就像你每次問飛飛為什么不開心,他都只說“沒事兒,媽”。
[劉霞停住。
劉 母 可你不是一直都想讓他出去嗎?
[劉霞不吭聲。
劉 母 你不是說這是對他未來發展最好的選擇么?
[劉霞不吭聲。
劉 母 事情都是這樣,都是“嗖”一下到眼前了。
[劉霞依然不吭聲。
劉 母 但是,霞,既然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我就也選擇相信你。
劉 霞 嗯。
[劉母走過去,試著觸碰劉霞,但是被劉霞輕輕地躲開。
劉 母 (試著逗劉霞開心)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讓你媽開心開心啊。
劉 霞 我就是……不想給你添麻煩。
劉 母 噢喲,霞,好客氣啊。跟自己媽說說話怎么還成了“添麻煩”了?(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噢。你的意思是,不想像我當年那樣,給你添麻煩,是不是?
劉 霞 媽,我不是那個意思……
劉 母 不說了,不說了。意思我都明白。再說就沒意思了。
劉 霞 媽。
[劉母對劉霞擺擺手,讓她不要再說了,然后起身離開。
[燈光變化。
[舞臺一側,江流遠的辦公室現在變成紐約的一間咖啡廳。Amy 和江流遠拿著咖啡,坐在一張小桌子旁。
[同時,另一側江家燈亮。書還是那么多,那么亂。江爸坐在書桌前,桌上有一臺復讀機,一本書。這一場中,“江爸學英語”這件事的意義遠大于他實際所背的單詞。江爸的學習可以被理解成這一場里江流遠和 Amy對話的背景音和休止符。
江流遠 (遞給Amy一杯咖啡)這里的招牌馥郁白,你嘗嘗看。
Amy 不錯。這家店你常來?
江流遠 沒事就跑過來,發會呆。
Amy 景色很好。那是哈德森河嗎?
江流遠 嗯。有一次一架航班撞鳥,機長把飛機迫降在河面上,去年還拍成電影了。
Amy 流遠,你今天約我出來,不是為了講飛機撞鳥吧?
江流遠 不是不是……那天看見你,把我嚇了一跳。
[江爸開始聽錄音,他跟著錄音復讀英語,并且把聽到的單詞或句子寫下來。
江 爸 APPLE. BREAD. CANDY. (蘋果。面包。糖果。)
Amy 嚇什么。我又不咬人。
江流遠 你那封郵件一下子就在我腦袋里蹦出來了,你知道嗎。
Amy 郵件?哪封郵件?
江流遠 就是你說你恨我,再也不想見到我那封。
Amy 噢。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還記得。我都忘了。
江流遠 真的?忘了也挺好其實。
江 爸 DESK. ERASER. FINGER.(書桌。橡皮。手指。)
江流遠 所以,你要在紐約工作了?
Amy 嗯,在德勤事務所的紐約分部,下周正式入職。
江流遠 太好了。
Amy 好什么,要去加班當社畜啦。你呢?
江流遠 我嘛,除了沒抽中工作簽證,OPT也還有幾天就要到期,一切都好得很。
江 爸 GLOVE. HEART. ITALY. (手套。心。意大利。)
Amy 也別太放在心上,這種東西嘛,運氣不好也沒辦法。
江流遠 “運氣不好也沒辦法”。你想過沒有,那些不順心的事,人們就把它歸咎于運氣,而好事呢,人們就說是自己努力的結果,你說他運氣好他還不樂意。
Amy 有嗎?
江流遠 那如果我說你拿到 OFFER 和工作簽證,全憑運氣好,你會怎么想?
Amy 我覺得沒毛病啊,我運氣好,所以我的努力有了結果。
江 爸 JUICE. KITE. LAMP. (果汁。風箏。燈。)
江流遠 你是說,任何努力都可以被“運氣”這兩個字無限放大或者一筆勾銷是嗎?
Amy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反倒認為,當你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之后,如果事情的結果要靠運氣來決定,其實有一種安心的感覺。你不覺得嗎?
江流遠 (搖頭)我只是覺得不公平。不甘心。
Amy 喂,不是要翻舊賬,只是說到公平,你覺得當時你對我的樣子算公平嗎?
江 爸 MORNING. NIGHT. OFFICE. (早晨。夜晚。辦公室。)
江流遠 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了。現在想起來很蠢。
Amy “我想要回到一種孤獨的生活中去。”這簡直是我聽過的最扯淡的分手理由。哪怕你隨便編個理由,哪怕你說“我喜歡男的”,我都不會那么難受。
江流遠 Amy,對不起。
江 爸 PEACE. QUESTION. REMEMBER. (平靜。疑問。記得。)
Amy 那之后你回去了嗎?
江流遠 什么?
Amy 孤獨。你不是要“回到一種孤獨的生活中去”嗎?你回去了嗎?
江流遠 我……也許吧,也許沒有。我不確定。
[燈光變得不真實。Amy 和江流遠站起來,走到咖啡廳之外的區域。以下過程中,兩人在整個舞臺游走。
Amy (抬頭看)流遠你看,下雪了。
江流遠 2月17日,暴雪。學校停課,鎮子周邊的路都封了。
Amy 你說完那句話轉身走掉,我站在雪地里,想象著從很高的高空向下看,白茫茫的,只剩下兩個小黑點兒。一個不動,一個走遠,越來越遠。
江 爸 STAR. TIME. UMBRELLA. (星星。時間。雨傘。)
Amy 11月7日,我們手牽手走在學校鎮子的小路上,樹葉全紅了,鋪天蓋地的,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紅色一種顏色。
江流遠 可笑的是我們走著走著竟然迷路了。你和我,我們在那個一共只有3條馬路,人口不到3000的小鎮上迷路了。
Amy 我倒是希望我們永遠都找不到回去的路,就那樣一直走下去,直到樹上的葉子落盡,直到大雪沒過我們的腳踝,直到滿樹綠葉,滿樹蟬鳴。可惜,15分鐘以后我們就看到了學校的大門。
江 爸 VACATION. WAIT. XYLOPHONE. (假期。等待。木琴。)
Amy 9月7日,學校組織去動物園,我們第一次見面。
江流遠 你指著一頭北美灰熊,說它看起來很喪。我說它大概是想家了。
Amy 你說你叫江流遠——江水流得很遠,從中國一路流到了美國。
江 爸 YELLOW. ZEBRA. (黃色。斑馬。)
[江爸背完單詞,休息。拿起之前那本被撕掉一半的寵物小精靈畫冊看。
Amy 有一陣子我老在想,這些碎片一樣的記憶,到底有沒有意義?
江流遠 意義就是你不走運,碰上個混蛋。他用最扯淡最自私的理由讓你傷透了心。
Amy 也許吧。但也可能不止這樣。比如,它意味著,你是我旅途的一部分,不論我們發生了什么。
江流遠 這算哪門子意義?照你這樣講,我現在手里的這杯咖啡,也是我所謂“旅途”的一部分?
Amy 你和我,我們就像兩粒小石頭,有一條大河,河水讓我們聚在一起, 也把我們分開。單單兩粒石子微不足道,但恰恰因為這兩粒石子的聚、 散,已經是另一條河,另一個海洋,另一個星球了。
江流遠 我想起來我在一個紀錄片里看過:人一生中大約要眨眼6.5億次, 每次眨眼平均0.25秒。在這0.25秒里,全宇宙有15000顆恒星誕生,300顆恒星走向滅亡。不知道為什么,就記住這一段了,一直記著。
Amy 大概是因為,會讓人覺得自己很渺小吧。好了,我該走啦。
江流遠 那你還恨我么?
Amy 你會恨一顆石子嗎?
江流遠 這個角度看哈德森河很美,天氣好的時候能一直看到自由女神。
Amy 然后流入紐約灣,最后匯入大西洋,是嗎?那,江流遠會流向哪里呢?
[燈光變化。
[江家客廳。書還是那么多,那么亂。江媽在沙發上鼓搗筆記本電腦。
[舞臺另一邊,江流遠剛吃過早飯。
[江媽弄了半天,沒弄好,和兒子視頻電話。
[江流遠手機響,他打開視頻電話。
江流遠 喂,媽?
江 媽 流遠,你幫我個忙。不耽誤你上班吧?
江流遠 不耽誤,還早。
江 媽 我要用網上銀行匯一筆錢,弄了半天都弄不好。
江流遠 應該不難。媽你把瀏覽器打開。
江 媽 好,你等一下。
[江媽點鼠標。片刻。
江 媽 流遠,360說要升級,怎么辦?
江流遠 啊?不是讓你別用那種流氓軟件嗎?用我上次裝的那個。
江 媽 是哪個?我找不著。
江流遠 G開頭的。
江 媽 網很卡,聲音斷了。你再說一次。
江流遠 G開頭的。圓形圖標,外邊是紅黃綠三種顏色,專門給你放桌面上了啊。
江 媽 看到了,稍等。
[江媽點鼠標。片刻。
江 媽 我到銀行的網頁了,還是不能登錄,說沒有裝插件。
江流遠 你再找找,應該有一個地方寫的是“下載插件”或者類似的東西。
江 媽 下好了。它問是否信任。
江流遠 信任。
江 媽 說要重新啟動瀏覽器。我關了再試試。還是不行。提示沒有裝插件。
江流遠 媽,那你就到剛才下載插件的地方,再裝一遍。
江 媽 剛才下載到哪里了?
江流遠 你點左下角的那個文件夾圖標,然后在左邊的列表里點“下載”。
江 媽 喂?流遠,你說話一頓一頓的。
江流遠 好,那我再說一遍。
[江流遠開始有一點急躁。
江流遠 點左下角的文件夾圖標,然后在左邊的列表里點“下載”。
江 媽 里面很多東西,是哪一個?
江流遠 你找一下有沒有和你銀行對應的圖標。找到了就點它。
江 媽 點了。問是否要運行。
江流遠 是。等它安裝完,然后再到銀行網頁試一次。
江 媽 還是不行。跟之前的提示一樣。
江流遠 你是哪一步沒弄對嗎?應該很簡單的啊。
江 媽 流遠,你要是著急上班就先走吧,我自己再研究研究。
江流遠 沒事,我幫你弄好。
[江媽點鼠標,片刻。
江流遠 好了嗎?
江 媽 流遠,360提示要升級。怎么辦?
[江流遠開始失去耐心。
江流遠 怎么還是360?!剛才不是說讓你用 G 開頭的那個嗎?
江 媽 喂?流遠?你聲音卡住了。360 說要升級。
江流遠 (提高音量)不是 360!不是 360!是 G開頭的!是G開頭的!
江 媽 你別喊呀。哎呀是我弄錯了,我用習慣了,剛才又點到360去了。
江流遠 現在好了嗎?
江 媽 還是不行,說目前只支持 IE 瀏覽器。怎么辦?
江流遠 媽你到底用的什么銀行?大清國銀行嗎?都什么時候了還只支持IE?
江 媽 桌面上沒有 IE,上次好像被你刪掉了。
江流遠 你要到開始菜單里找 IE。
江 媽 沒找到呀……
江流遠 就在開始菜單右邊啊。
江 媽 還是沒有看到。
[江流遠急了。
江流遠 那么大一個圖標你怎么就看不見呢?就是一個藍色的字母 E 啊!
江 媽 流遠,網又卡了,我聽不清楚。
江流遠 網不好,怎么不叫人來修呢?!家里的破網卡了幾年了,為什么不換一家呢?就知道說“網不好,網絡卡”,你說了它就不卡了嗎?有屁用啊!一句話說十遍都聽不清楚,費不費勁啊!!
[江媽愣住。
江 媽 沒事,先不弄了,我一會去銀行。你上班吧,別遲到。
[江流遠冷靜下來。
江流遠 對不起,媽。我們再試一遍吧,一步一步來。
江 媽 (機械地)好。
江流遠 你先點左下角的文件夾。
江 媽 (機械地)好。
江流遠 然后找找看,有沒有和你的銀行一樣的圖標?那個就是插件。
江 媽 (機械地)好。
江流遠 雙擊,然后點信任,然后等它安裝完成。
[漫長的沉默。
江流遠 媽……我得出門了,不然要遲到了。我晚上下班再教你弄。
[他掛斷視頻,起身,下。
江 媽 你上班吧,流遠。那個夢醒了以后,我睡不著,就開始亂七八糟地想以前的事。我想起來你剛出生的時候,我抱著你,盯著你看,好像要把我整個人都“看”到你的小身體里。醫生都笑了,說剪完臍帶就把你抱回來,有的是時間看。這我才放心。有的是時間看。
[燈光變化。
[留學中介公司。李老師在結束一堂留學培訓課。
李老師 好,我們今天的出國準備課程就上到這里。結束之前,李老師還想再跟大家強調一遍:凡是要去美國留學的同學,到了美國以后,千萬不要跟中國人來往!不管什么同胞,不管什么老鄉,都不要接觸!記住了嗎?不然你就永遠也別想融入當地社會!這還不是最慘的, 你小心被人從背后捅刀子!同學們,記住我今天說的,你們可能覺得我說的很偏激,等你們到了那邊,經歷了一些事情,自然就會明白了。
[他準備離開。肖飛從后面追上來。
李老師 肖飛同學,有事嗎?
肖 飛 李老師,你剛才說的,我不太明白。
李老師 哪里不明白?
肖 飛 就是關于去美國以后不要和中國人來往的事情。你是認真的嗎?
李老師 當然。肖飛同學,如果你現在不信,就當作一個忠告,把它記住。
肖 飛 倒不是不信。可是,為什么呢?
李老師 你得去了以后,生活一段時間,才會明白的。
肖 飛 我有幾個同學去年就出國了,我平時也和他們在網上聊天,他們在那邊大多數時候也是和中國學生在一塊,吃火鍋、打游戲什么的, 好像沒什么不好。
李老師 肖飛,我這么跟你說吧。你如果真的去美國上學,不論是高中還是大學,記住一條:盡量不要和中國學生扎堆,就行了。
肖 飛 哦。
[李老師轉身準備離開。
肖 飛 我媽和我姥姥都告訴我有任何問題就問你。尤其是我姥姥,說你一看就是個很負責的老師。結果,你也不好好跟我說……
[李老師停下,轉身回來。
李老師 我有一個關系很好的朋友,之前一起在俄亥俄州念書。他在國內有個妹妹上大學要用錢,所以就想方設法到處打工。我記得我倆當時在一個漢堡店打工,賺的是最低工資,每小時才 4 塊 8 美元!他覺得太少,就冒了個險。他開始給一個很有錢的中國學生代寫論文, 這來錢可快了,一篇論文就兩百美元!那個富二代也真傻,找人代寫論文也就算了,自己連看都不看,被老師叫去談話,馬上露餡了。富二代魂都嚇沒了,就把我的朋友也招了出來,兩個人一塊被開除了。他混不下去,準備回國,臨走的時候跟我說:“你以后在美國,少和中國人來往。”
肖 飛 后來呢?那個人怎么樣了?
李老師 后來,我就回國了。(馬上反應過來,改口)我是說我朋友。
肖 飛 哦……
李老師 回去代我向你媽媽和姥姥問好。
[李老師下。
[片刻之后,趙爽上,很不爽。
趙 爽 肖飛!你給我過來!
肖 飛 那么兇干嘛。
趙 爽 你所有朋友都知道你要去美國讀高中,就我不知道!我是你女朋友,結果我是最后一個知道的?!肖飛,如果我不是碰巧聽到了,你是不是不準備什么都不跟我說,直接坐飛機消失?
肖 飛 沒有……我媽……做的決定,我其實也還不確定到底想不想去。
趙 爽 你媽做什么決定我管不了。我受不了的是你連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都沒想著要告訴我?!
肖 飛 對……對不起。
趙 爽 你暑假游學要去多長時間?
肖 飛 兩個月。
趙 爽 然后明年春季開學就要正式去那邊讀書了?都安排好了?
肖 飛 嗯。
趙 爽 那……你有什么打算?
肖 飛 我……也不知道。
趙 爽 不知道不知道。那你到底知道什么啊?
肖 飛 趙爽……
趙 爽 干嘛?
肖 飛 會很不一樣吧?我到那邊以后。
趙 爽 什么不一樣?
肖 飛 什么都不一樣了。時間不一樣,上的課不一樣,就像兩個世界。
趙 爽 怎么會,現在聯絡這么方便。
肖 飛 會很難吧。
趙 爽 只要兩個人都努力,肯定能克服的。你說是嗎?
肖 飛 哪有那么容易克服的。
趙 爽 我們中考那會兒不是也擔心過嗎?后來不還是考在一起了?
肖 飛 這和那時候不一樣。現在是我要出去。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而且……萬一不回來了呢。
趙 爽 我可以等你。
肖 飛 別說什么等不等的,我們才高一,后面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么。而且我也不想讓你就這么等著。
趙 爽 那你什么意思,肖飛?我拜托你,跟我說說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肖 飛 咱們學校也有這種異國戀的,最后不都……
趙 爽 都什么?
肖 飛 都分了。
趙 爽 我懂了。你是想讓我說,對嗎?好!我們分手吧!你滿意了吧?
[肖飛支支吾吾地哼了幾聲。
趙 爽 肖飛,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窩囊啊?!
[趙爽扭頭要走,肖飛抓住她的手。
趙 爽 干嘛?我要回家!
[趙爽試圖掙脫,但甩不開肖飛的手。
肖 飛 你想不想……吃上次那家炸雞塊,我去給你買。
[燈光變化。
[劉霞家。劉母在看報紙。劉霞上,她心情很好,哼著歌。
劉 母 你今天心情倒是不錯啊?單位發獎金了?
劉 霞 就我們那破單位,哪有那種好事。不過倒是有一個另外的好消息。
劉 母 什么呀?
劉 霞 李老師那邊的游學項目突然空出來了一個名額,你說運氣好不好?我立馬就給報了名。肖飛今天已經去聽準備課了。
劉 母 那好啊,真巧。
劉 霞 他還給我優惠了 5000 塊錢!也不說為什么。我也懶得問,5000 塊哦,不要白不要!
[劉母放下報紙。
劉 母 哦?是嗎?真是個好人。
[劉霞在桌子旁邊坐下。
劉 霞 是啊。肖飛還有一個禮拜就出發了。
劉 母 霞,你應該高興。也算是你一直以來的愿望實現了。我在想你那天說的“添麻煩”的事情……
劉 霞 媽,那是我亂說的,我不該那樣說的。
劉 母 不怪你。我知道你心里從來就沒有原諒過我。你怪我偏偏要在你出國的所有手續都辦好的時候突然病倒。
劉 霞 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媽。提它干什么。
劉 母 我躺在醫院里,一直告訴自己:“堅強點,別耽擱了你女兒的前程!”我找了好多報紙上老人孤守家中,子女在外打拼的新聞,把它們剪下來,折成小片兒放在包里,告訴自己,人家當媽的都能做到,你憑什么做不到。但我做不到,我怕了,我怕你走了以后我在家里一個人孤零零地坐一整天,我怕有一天我一個人死在屋里都沒人知道。你在我身邊我就開心,就踏實了。我做不到那些新聞里的父母那樣。有時候我夢見你走了,會突然嚇醒,然后我就躺在床上一夜睡不著,嘴里念叨著:“劉霞,劉霞,留下,留下吧。”霞,你說媽是不是特別自私?
劉 霞 媽,不說了。意思我都明白。再說就沒意思了。
劉 母 要說。說出來我會好受一點。
[劉霞握住劉母的手。片刻之后,她站起來,走到劉母身后,抱著劉母。
[肖飛上。他有點呆呆的。
劉 母 飛飛回來了。
劉 霞 課上得怎么樣?李老師給你們講什么啦?
肖 飛 他告訴我不要和中國人說話。
劉 霞 啊?什么意思?肖飛,你來。
[肖飛到劉霞身邊。
劉 母 我去把飯熱上。
[劉母下。
劉 霞 肖飛,什么叫“不要和中國人說話”?
肖 飛 就是李老師講的一個故事,他……的同學,在美國被國內的人坑了。
劉 霞 這種話聽一半信一半吧。反正,媽媽告訴你,你出去了以后就要學著自己判斷事情了,懂了嗎?
[肖飛點頭。
劉 霞 以后沒有媽媽跟在后面天天催著你干這干那,你是不是覺得終于輕省了?
[肖飛點頭。
劉 霞 你這孩子還真點頭啊?!
肖 飛 開玩笑的。媽,你去過美國嗎?
劉 霞 沒有啊,怎么了?
肖 飛 那你怎么就確定我去美國是最好的選擇呢?
劉 霞 這個……媽媽雖然自己沒有去過,但是做了很多研究,這是問了很多人,也看了很多相關的資料,才得出來的結論。
肖 飛 那你怎么就確定別人的案例在我身上也適用呢?
劉 霞 兒子,說實話,媽媽不能確定。我覺得誰都不能百分之一百確定。但是,你相信媽媽嗎?你相信媽媽是經過仔細思考以后才做出的決定嗎?
肖 飛 我相信。
[燈光變化。
[紐約地鐵。江流遠和 Tom 剛開完會,準備坐地鐵回公司。
江流遠 喂,Tom,1號線在那邊,走反啦。
Tom 我知道。帶你看樣東西。
[兩人在紐約地鐵時報廣場這一站的地下通道,能聽見嘈雜的人群和不時駛過的轟鳴地鐵。Tom 指著地下通道天花板上的一根橫梁。
Tom 喏,抬頭看。
江流遠 “OVERSLEPT.”“睡過了。”地下通道橫梁上寫個“睡過了”是什么意思?
Tom 別著急。你往前走,還有。
[江流遠往前走,看第二根橫梁。
江流遠 “SO TIRED.”“累死了。”什么鬼?
Tom 你繼續往前走就知道了。
[江流遠繼續往前走,依次讀出橫梁上的字。
江流遠 “萬一遲到”“要被炒掉”“費那勁干嘛?”“受那罪干嘛?” “就為回家”“再來一遍。”靠,這到底什么玩意?
Tom 這是一首詩《通勤者的挽歌》,作者是諾曼·庫普。
江流遠 這是最近才有的么?
Tom 這是1991年裝上去的,20多年了。
江流遠 真的?我來紐約一年多,居然從來沒注意過。你讓我來看這個干嘛?
Tom 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順路,想讓你看看。我一直覺得這個挺好玩的。
江流遠 哪里好玩了?大白天的給我看抑郁了都。
Tom 你知道嗎,這是紐約地鐵官方評選出來,然后裝上去的哦。他們的發言人說,這首詩完美體現了地道紐約人那種有點玩世不恭,沒心沒肺,什么事都能開玩笑的幽默感。
江流遠 幽默感?你逗我呢。
Tom 幽不幽默放一邊,我倒覺得這首詩特別能代表紐約這座城市。紐約市的市花是黃水仙,如果要選一首“市詩”,那肯定是這一首了。
江流遠 怎么講?
Tom 因為大多數人生活在這個城市的人就是這樣一種狀態,每天忙忙碌碌,卻又好像不知道為了什么。
江流遠 但紐約畢竟是紐約啊。不然為什么會有人唱“如果我能在這兒混出來,我走哪兒都能混出來”?
Tom (瞟一眼江流遠)是啊,不然為什么有些人賴也要賴下去?
江流遠 你什么意思,Tom?
Tom 沒什么意思。我就是覺得,人經常會有一種自我感動的需要。但我認為,過度的自我感動是個很糟糕的毛病。人善于給自己講一個故事,然后把自己代入進去,最后得出結論,我就必須是像我講的故事里那樣,實際上,真正的故事正在發生,他卻看不見。
[停頓。
江流遠 你剛說這是哪一年裝上去的?
Tom 1991。
江流遠 1991。那年我剛出生。
Tom 那年我剛到美國。喂,你自己的事情到底怎么樣了啊?
江流遠 寬限期還有一周。我還在想辦法。你還挺關心啊,Tom?
Tom 我關心?你想多啦。隨你咯。
[Tom 離開。江流遠站在原地,抬頭看著橫梁上的詩。
江流遠 “睡過了,累死了,萬一遲到,要被炒掉,費那勁干嘛?受那罪干嘛?就為回家再來一遍。”
Tom (下)流遠!車來了!
[一側是江家。書還是那么多,那么亂。不同的是,江媽開始一點一點在整理那些書。
[另一側是舊書市場,江爸在逛舊書攤。我們看不到書攤,也看不到攤主, 只能看到江爸和他們的互動。
[江爸來到第一個書攤。
江 爸 (給老板看撕壞的寵物小精靈畫冊)老田,你幫我找找有沒有這個? 沒有?行,我再找找。
[江爸挪到第二個書攤。
江 爸 不是不是,老趙,是“寵物小精靈”,不是“寶可夢”。你去問問你兒子,咱倆也不懂。啊?你兒子說現在都叫“寶可夢了”?
[江爸挪到第三個書攤。
江 爸 老曹,你這兒有沒有寵物小精靈的畫冊?封面是這樣的。(給老板看撕壞的寵物小精靈畫冊)有?哎呀太好了!讓我看看。你這個不對嘛。(仔細研究老板拿來的書)你看我這上面只有151種這個……小動物,你這本怎么600多種,你這盜版書吧!害我白高興。你幫我留心著點,萬一找到了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啊!
[江爸離開舊書攤,回家。他看到江媽在收拾書。
江 爸 哎哎哎你干嘛呢?
江 媽 你說干嘛?說了多少次了,讓你把書收拾收拾,你不光不收,還越弄越多。
江 爸 我沒說不收啊。過幾天就收。
江 媽 過幾天,過幾天,這都快兩個月了你也沒動靜。你不收,好,我收。
[江爸上前阻止。
江 爸 哎喲,行了,不嫌累。我保證,過幾天一定收拾干凈,好吧?
江 媽 切,我才不信呢。
江 爸 別沒事找事了好不好。我買幾本書放家里,招你惹你了?
江 媽 這叫“幾本”?跟你說,你這叫強迫性囤積癖,是心理疾病,得治!
江 爸 你這人,好端端的,剛一回家,你就說人有病。你才有病。
江 媽 哎,你不覺得諷刺嗎?是誰買的《斷舍離》,還買過不止一本,然后家里堆成這樣?!你今天就兩個選擇,要么幫我一塊收拾,要么哪涼快哪呆著去。
江 爸 別動我的書!我的書不準別人動!
江 媽 我又沒說扔掉,就是整理干凈,你喊什么喊!
[江爸把江媽懷里的書搶過來,賭氣一樣又堆在地上。
[兩人如此你來我往幾次,都有點累了。
江 媽 那你給個理由!憑什么不讓我動?
江 爸 這些書放在這讓我覺得安全!這些書放在這,我知道它們是我的, 過十年、二十年也還是我的,不會突然一天就不見了,就變成別人的了!這些書是我的堡壘,是我的城墻,誰也不能進來!
[江爸坐在沙發上。江媽也坐下,在江爸身邊。
江 媽 城墻越建越高,總有一天,連我也看不到你了。就像,慢慢地,你和我都看不到流遠了一樣。到時候,就算把家里的寬帶換成一千兆, 一萬兆,也還是一樣卡,也還是網絡連接出錯,因為網絡連接已經斷了。
[沉默。
江 爸 你老問我,弄這么多書能看完嗎。當然看不完。但對我來說,是一種尋找。找一個問題的答案。
江 媽 什么問題?
江 爸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一個當爸的,到底怎么跟兒子做朋友。
江 媽 找到了嗎?
江 爸 沒有。還是說,這個問題本身就問錯了?流遠剛出生的時候,我看著你懷里這個紅紅的、皺巴巴的小人類,好緊張。我想和他做朋友,但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但我想,還好,有的是時間。沒想到,這么快。
江 媽 我想起來一個故事。兩條小魚在水里游,迎面碰到一條老魚。老魚問:“孩兒們,今天水怎么樣啊?”兩條小魚大眼瞪小眼,問:“水是什么玩意?”
江 爸 然后呢?
江 媽 沒了。
江 爸 這哪門子故事。沒頭沒尾的。
江 媽 我覺得很有意思。如果你真的睜開眼睛,看到身邊的一切,知道哪些人,哪些事是真正重要的,你就會明白,這就是水。
江 爸 (琢磨)這就是水……
江 媽 這就是水。
江 爸 這故事你從哪看來的?
江 媽 切,家里識字的又不止你一個。哎,你到底要不要幫我?
[江爸考慮一下,點頭,起身。
[兩人開始一起收拾書。
[燈光變化。
[江流遠在紐約唐人街的餐廳、小公司、洗衣店面試。江流遠每次移動位置即代表到另一個商家,與上一場江爸逛舊書攤相呼應。
江流遠 HI,我剛才路過,看到你們在招服務生,這是我的簡歷。啊?不好意思,我聽不懂閩南語。粵語?粵語會一點兒。丟雷老母……對不起,打擾了。
[他趕緊溜走,移動位置。
江流遠 ……呃,我以前沒在干洗店工作過,不過我學東西很快的。好吧, 還是謝謝您。
[他移動位置。
江流遠 ……要先交 80 美元“培訓費”?那培訓什么時候開始呢?不是, 您好歹得告訴我個日期吧?那這錢我沒法給您。
[他移動位置。
江流遠 不行……搬不動……我好像把腰扭了。能麻煩您幫我倒杯水嗎?
[他移動位置。
江流遠 (拿著一張紙)太好了,謝謝您,我明晚來上班。在這兒簽字對吧?(有點猶豫)明晚來上班……(突然改變主意)對不起,我可能沒法在這工作了。
[燈光變化。
[江流遠坐在舞臺一側的辦公室里,Tom 站在桌子旁邊。
Tom 跑到唐人街的飯館和干洗店去找工作?你七(吃)錯藥了嗎?
江流遠 是“吃”錯藥。有一個溫州老板開的五金店在招收銀員,我差點答應。到了最后關頭不知道怎么搞的,軟了。
Tom 所以說你七錯藥了啊!
江流遠 是“吃”,不是“七”。
Tom 別打斷我!沒時間跟你開玩笑!
江流遠 啊,你也不想想,你合法身份過期了以后怎么辦?被移民局查了怎么辦?
江流遠 那我就窩在唐人街,混唄。你隨便挑一個唐人街的中餐館問,那些廚子的簽證早八百年過期了,還不是待得好好的?
Tom 你知道那種生活是什么樣的嗎?
江流遠 說得好像你知道一樣。
Tom 你到底要搞什么?你在職業規劃咨詢公司上班的,結果自己反倒像無頭蒼蠅一樣滿街遞簡歷?可笑。
江流遠 你知道什么才真可笑嗎,Tom?就是人家根本都不看你簡歷,就是人家告訴你愛干干,不干滾,就是你明白自己連個干洗店的小工都做不了。
Tom 所以你辛辛苦苦留學這幾年,目標就是為了在紐約的干洗行業大顯身手咯?
江流遠 我現在想起來我們《職業規劃指南》寫的那些東西,什么“和面試官保持眼神交流”,還有什么“記得給面試官寫感謝信”,全他媽是放屁!真實世界里你連面試官都找不著!
Tom 總有一天你會想起今天,到時候你就覺得自己蠢透了。
江流遠 不可能。起碼我為了留在紐約努力了。
Tom NO, NO, NO, NO, NO. 恰恰相反,要我說,你從來就沒有打算真的留下來。
江流遠 什么意思?
Tom 但凡你真的想要留下來,或者像你說的,“賴也要賴在這里”的話,你一定不會介意向父母求助,認真研究可行的辦法,而不是現在這樣。你現在只是自我感動,“喂,都來看我啊,我為了留在紐約追求夢想真是不惜一切代價啊!”你就像是一個人要過河,有鋪好的路不走,非要從河里走過去,好像這樣就顯得你很厲害一樣。喂, 你到底要證明什么啊?你要證明在河里走是會被淹死的嗎?那我告訴你,不用證明啦,被淹死的人已經太多啦!(粵語)正蠢材!
江流遠 那也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以為自己是誰啊,Tom?你又不是我爸, 憑什么對我的選擇指手畫腳?
Tom 幸虧我不是你爸,不然非被你氣到腦溢血。
江流遠 FUCK YOU, Tom.
Tom 每次你聽到電話那頭的中國學生英文不標準,你心里都有一種優越感,對不對?你憑什么覺得自己比人家優秀啊?你懦弱到連面對現實的勇氣都沒有!還有,你每次給我糾正錯別字,煩死人了你知不知道?!你是吃字典長大的嗎?我就要念錯,怎樣?!馬氣馬氣馬氣!勇細勇細勇細!
江流遠 GO FUCK YOURSELF!
Tom 道理講不出,就罵人。我還以為你的水平沒有這么低呢,看來是高估了。
江流遠 有什么道理好講?還不都是“運氣”兩個字?你這種人,一路走過來順順當當,連個陰天下雨都沒遇到過,有什么資格說別人?真是虧了我一直把你當榜樣,到頭來不過是個只會站在一邊說漂亮話的家伙。
Tom 閉嘴!你把我當作成功的模板,是因為你沒有看見這塊板的背面。不說了。
[Tom 準備離開。
江流遠 背面有什么?干炒牛河嗎?奇了怪了 Tom,好幾次了,你又是讓我伸手朝我爸媽要錢,又是勸我“認真考慮回家的可能”,我都開始懷疑你是不是美國移民局的臥底啊?每勸回去一個非法移民都有提成拿。不然你圖什么呢?
[Tom 回身。能看得出,他其實非常不想講自己當年的經歷。
Tom 1991年,我20歲,跟著同村的兩個哥哥出來,坐三個月船到墨西哥,然后在夜里像老鼠一樣偷偷跑到美國邊境,最后躲在汽車后備箱里才到了美國。我們是真正的FOB,懂不懂?Fresh off the boat。
江流遠 “剛下船的人”。
Tom “剛下船的人”。我剛來的時候在唐人街一家廣東餐廳切菜、炒菜, 每天12小時,周末加班,每月掙750美元。和其他那些偷渡客一樣,我的計劃是瘋狂工作三五年,攢夠了錢就自己開餐館,然后把老婆接過來,等到生了小孩,他一出生就是美國人了,就是第二代了。
江流遠 后來呢?
Tom 我老婆通過幾個福建朋友認識了個人,那個人據說跟后來的“蛇頭之母”萍姐有交情,許諾第二年就把我老婆帶到美國,但條件是得給人家當二房。她跟那人跑了。
江流遠 你們……再沒有聯系過?
Tom 她到舊金山的時候給我打了個電話,說了聲“對不起”就掛斷了。(停頓)現如今,萍姐都死了三年啦,在紐約唐人街出殯的時候, 哇,大陣仗啊。
江流遠 你怎么不去找她呢?
Tom 后來,我要到了她的電話。但是從來沒有打過。有什么必要呢?罵她當年跑掉嗎?大家還不就是想生活得舒服一點嘛。20多年了。我想以后再也不會聯系了吧。
江流遠 對不起,Tom……你從來沒跟我提過這些……
Tom 提什么。你自己說的,我又不是你爸。
江流遠 你應該給她打個電話。
Tom (擺擺手)打什么。不要為難彼此了嘛。我攢夠了錢,沒有去開餐館,而是去上學。一開始只能在社區大學聽聽課,學校爛到不行, 根本沒有人學習。不過我還是一點一點努力,后來到了一所很好的大學。再后來嘛,我就成了某個人眼里的成功模板了。
江流遠 但你做到了,不是嗎?你混出頭了,你在紐約混出頭了。
Tom 可能是走運吧。但我知道那種生活是可以把人逼瘋的。我在唐人街打工的時候,有個一起切菜的小伙子,就是因為等了五年沒有拿到綠卡,整個人崩潰了,把好心收留他的表嫂一家四口砍死了。
江流遠 那……你有沒有想過要回去?
Tom 想過,但和你一樣,我那時候也堅持要賴在這里。我是如愿以償了,在這里賴得還不錯。可你知道嗎,我媽過世的時候我都沒法回去。你以為我不想?我沒有錢啊,要在餐館里炒菜啊。我從家里出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張爸媽的合影,后來還搞丟了。
江流遠 Tom,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剛才那些話……
Tom 不怪你。但我還沒有回答你的問題——第一我不是你爸,第二我不是移民局臥底,所以我干嘛這么關心你的事情呢?我是有病嗎?我是干炒牛河吃飽了撐的嗎?其實答案很簡單,只有三個英文字: I SEE YOU。
江流遠 I SEE YOU?我看到你了?什么意思?
Tom “我看到你了”。那是我爸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我到美國整整八年,終于把我爸從老家接到紐約,勉強算是盡一點當兒子的義務。我們關系一直很差,他是個很糟糕的父親,罵我,打我,出去賭博, 把我養的小狗賣掉去還錢。他來到紐約以后我們也沒說過什么話, 我把他放在唐人街的老人院,偶爾去看他。后來他病了,很快病重, 在醫院搶救。有一個時刻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去世前,抓著我的胳膊,說:“I SEE YOU.”“我看到你了。”我感到很奇怪,他從來不講英文的。好簡單——“我,看到你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在視覺上的承認,但又好復雜——他看到了我什么?而且,為什么要用英文講出來?里頭有什么秘密嗎?(停頓)好幾年后有一天, 我去醫院,不經意看到墻上的標牌——重癥監護室,ICU,I SEE YOU。所以那是我爸在生命盡頭對我開的一個玩笑?還是他在那個瞬間就是心血來潮,就是想用英文跟我說“我看到你了”?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了。
[Tom 拍拍江流遠肩膀,轉身下。
[江爸江媽把所有的書整理完畢。
[燈光變化。
[燈亮,江家客廳的書已經全部被收拾整齊,一本也沒有了,舞臺空蕩蕩的。
[另一側是紐約的江流遠家,他有點沉悶地在喝啤酒,可能已經有一點點酒勁。
[江爸上,他很興奮地拿著一本書。他在茶幾前坐好,似乎有點緊張,然后拿出手機,給江流遠撥視頻電話。
江 爸 喂?流遠?能看到嗎?
江流遠 喂,爸,能看到。我看到你了。今天網絡怎么這么流暢?
江 爸 你媽找人修好了。
江流遠 可算是修好了。客廳里的書呢?
江 爸 都收拾整齊啦。我倆里里外外忙了一遍。流遠,你那邊是白天吧, 大白天喝啤酒啊?
江 爸 是清楚。流遠,你那邊是白天吧,大白天喝啤酒啊?
江流遠 嗯,好久沒喝了,想來一瓶。
江 爸 注意休息,別太累。不都已經拿到工作簽證了嘛。(拿著書給江流遠看)你看這是什么?
江流遠 這不是我那本寵物小精靈畫冊嗎?
江 爸 人家現在改名了,叫寶可夢。你仔細看,這本是全新的,塑料封套都沒拆。你不知道啊,流遠,我跋山涉水,歷盡艱險才找到。哎呀真是父愛如山啊~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啊!
江流遠 行了,打住。爸,你還記得這事兒。
江 爸 當然記得了。那,你不生氣啦?
江流遠 生氣?生什么氣?
江 爸 就是小時候我把你書撕了。
江流遠 沒有的事兒。你別胡想。真的。
江 爸 那就好。揭曉答案的時候到了。
[他小心翼翼撕開封套,翻開書尋找。
江 爸 答對了,流遠!母皮卡丘的尾巴末端是心形的,沒錯!你記性真好, 流遠。
江流遠 謝謝,爸。
江 爸 謝什么。沒什么事,就是找到書了,高興。你要忙就先掛了吧,流遠。
江流遠 我這會兒不忙。
[很長的、尷尬的沉默。
江 爸 流遠,我有時候琢磨,你說怎么就這么費勁呢?
江流遠 什么費勁?
江 爸 你,我。我們倆認認真真說兩句話怎么就這么費勁呢?
江流遠 沒有啊,爸。上次我不是還幫你練英語呢?可以繼續啊。
江 爸 我知道,你愿意陪我練英語,我很開心,真的。但是練英語呀,寒暄呀什么的,都不算是真的好好說話,你明白嗎流遠?
江流遠 不太明白。
江 爸 每次我和你媽跟你視頻,問你吃的什么,忙不忙,我們問也就是個求個安心。我們沒有去過紐約,只能憑想象。可又能想象出個什么呢?不過就是個輪廓,一片模糊。但我們真正想問的是:你,還好嗎?
江流遠 我?我挺好的啊。你呢?
江 爸 我也挺好。
[沉默。
江 爸 你看,咱爺倆真是默契,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天聊死了。人家下樓買個饅頭都能比咱倆多說幾句。
江流遠 別這么說,爸。
江 爸 沒有沒有,我不是在怪你或者怎樣,一點都沒有。也許這才是正常的。
江流遠 什么?
江 爸 就是當爸的和當兒子的之間這種……費勁。我以前看過一本書,里面說:“父子之間的關系真是邪門透了,別扭極了,真是太……”我總是好奇,作者到底想說太什么,后來我想,可能世界上就真的找不到合適的詞吧。只能是“太……”然后一串省略號。
江流遠 爸,你到底想說什么?你就說吧。
江 爸 其實……我不是太好。
江流遠 其實……我也差不多。
[沉默。
江 爸 咳,流遠,你說咱兩個大老爺們在這兒磨磨唧唧干嘛呢?掛了吧, 掛了吧。
江流遠 你要不要……也來一瓶?
江 爸 我答應你媽不是國際重大節日不能喝酒。
江流遠 可她不是不在家么?
江 爸 我去拿酒。
[他拿來一瓶啤酒。
江 爸 咱倆上次喝酒是什么時候?
江流遠 好像還是我來美國前一天晚上。
江 爸 來,爸敬你一杯。干杯!
[兩人隔著屏幕碰杯,喝酒。
江 爸 流遠,還記得你小時候咱倆老玩的“獅子,小人,槍槍槍”嗎?
江流遠 沒印象了。
江 爸 簡單。獅子吃小人,小人拿槍,槍打獅子。來,開始!輸了喝酒。
江 爸 江流遠 獅子,小人,槍槍槍,今天不贏我不回家!
[江爸贏了。
江 爸 你輸了,喝!
[江流遠喝酒。
江爸、江流遠 獅子,小人,槍槍槍,今天不贏我不回家!
[江爸又贏了。
江 爸 再喝!
[江流遠喝酒。
江爸、江流遠 獅子,小人,槍槍槍,今天不贏我不回家!
[江爸又贏了。
江 爸 繼續喝!
[江流遠喝酒。
江 爸 我還一口沒喝呢。
江流遠 等著。
[江流遠又拿來一瓶啤酒。
江流遠 來,繼續!
江 爸 不玩了。
江流遠 怎么了?為什么不玩了?
[以下過程中,江爸和江流遠繼續喝酒。
江 爸 好像也沒什么意思。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但都在試著向“認認真真好好說話”做艱難的努力。
江流遠 爸,你喜歡喝酒嗎?
江 爸 當然喜歡啊,怎么了?
江流遠 為什么喜歡呢?
江 爸 因為好喝呀。
江流遠 還有其他原因嗎?
江 爸 (開了話匣子)當然。就比如,你吃肉要是不喝酒,肉都得覺得你腦子有毛病。喝一點酒,人好像就活了起來,喝到半醉半不醉的時候最舒服,你好像跳上了一匹沒有韁繩的馬,你任憑這匹馬馱著你跳躍、馳騁。要是好幾個人聚在一塊喝,等每個人都喝到這個程度, 就好像中國古代山水畫一樣,幾個好朋友,幾匹馬,大家一起騎著馬在小路、小橋、高山、流水之間無拘無束游覽。
江流遠 那如果幾個人比賽,看誰酒量好,是相當于賽馬嗎?
江 爸 不愧是我兒子,一下就領會了。你喝的越多,你的馬也就跑得越快, 你的面前是一條筆直的坦途,你不斷地向前沖去。
江流遠 那要是這時候繼續喝呢?
江 爸 繼續喝就醉了。就相當于你騎著馬沖下懸崖,你會一路往下墜,直到“咚”的一聲摔進山谷——你就醉倒了。
江流遠 那你以前為什么那么喜歡一路沖下懸崖呢?
[停頓。
江 爸 因為我害怕……
江流遠 害怕什么,爸?
江 爸 害怕失敗。
江流遠 失敗?
[江爸搖搖頭,不說話。
[沉默。兩人都有點喝高了,說話有點飄,進入了“酒后真言”的模式。
江 爸 你喝得怎么樣了?
江流遠 我和我的馬還沒從懸崖上掉下去。
江 爸 好。
江流遠 爸,你知道嗎,其實我恨透酒了。我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的酒杯、酒瓶、酒桶都打碎。但我又覺得這樣太便宜它們了。于是我就想把它們統統都喝下去,我想用牙齒把它們咬爛,然后報仇一樣把它們活著吞下去。
江 爸 我有一段時間確實惹上了些酒的麻煩。
江流遠 有一次,媽帶我去看電影,回來的時候發現你喝得爛醉,站在門口, 又踢又喊:“開門呀!趕快他媽給我開門!”我和媽站在離你不遠的地方,看著你鬧。過了一會兒,你跪在了門口,小聲哀求:“你們開開門吧,讓我進去吧,我想回家!”
江 爸 那段時間很難。感覺一切都在脫離軌道,只有喝酒的時候,世界才穩定下來。但最難的是,我看著你,我知道,這個人不是我的朋友。你那時候也有相同的感覺吧,流遠?
江流遠 有。
江 爸 那是我最大的失敗。
江流遠 爸,咱們現在算是你說的“認認真真說話”嗎?
江 爸 算。流遠,我過幾天就五十歲了。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天命是什么?天命是怎么說我的?我怎么聽不見呢?
江流遠 大概天命那邊網絡不好吧。
江 爸 哈哈,有可能。流遠,我和你媽把所有書都重新排好的時候,突然想到,人活著可比你媽玩的寵物連連看復雜多了,哪有什么重排的機會。
江流遠 爸……
江 爸 流遠,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有些話,用母語說不出來,但是用外語,好像就能說得出來。你懂我的意思嗎?
江流遠 懂。那,你想說的話是什么呢,爸?
江 爸 CAN I BE YOUR FRIEND? (我能做你的朋友嗎?)
江流遠 OF COURSE, YOU CAN, DAD. (當然可以,爸。)
江 爸 謝謝你,流遠。小區里的花全都開了,很好看,我明天拍照發給你。
江流遠 你的拍照技術太爛,根本沒有站在跟前看好看。
江 爸 知足吧你就。
江流遠 我很知足。晚安,爸。
江 爸 晚安,流遠。
[視頻掛斷。江流遠盯著手機屏幕發呆。
[江爸喝得暈暈乎乎的,坐在沙發上。
江 爸 妙蛙種子進化成妙蛙草,妙蛙草進化成妙蛙花。小火龍進化成火恐龍,火恐龍進化成噴火龍。杰尼龜進化成卡咪龜,卡咪龜進化成水箭龜。
[然后江爸就開始含混地嘟囔,聽不清他說什么了。
[片刻后,江媽上。
江 媽 哎喲,我出去幾個小時你怎么就喝成這樣了?
[江爸嘟囔。
江 媽 說什么?我聽不清。舌頭都喝大了。
江 爸 妙蛙種子進化成妙蛙草,妙蛙草進化成妙蛙花。小火龍進化成火恐龍,火恐龍進化成噴火龍。杰尼龜進化成卡咪龜,卡咪龜進化成水箭龜!
江 媽 什么跟什么呀?來,起來。
[江媽試圖把江爸扶起來,但沒成功。江媽只好把外套蓋在江爸身上,坐在他身邊。
[燈光變化。
[舞臺一側,Tom 坐在辦公室。
[另一側,劉霞在家,著急地看表。
[肖飛拖著趙爽上。
趙 爽 你約我出來到底要干嘛,肖飛?!我都跟你分手了!
肖 飛 分手是你提的,我沒答應,我當時的原話是:(窩囊地支支吾吾哼唧)嗯……哼……
趙 爽 你腦子有病吧?!
肖 飛 你就跟我來吧。
[肖飛拉著趙爽穿過舞臺,回到家里。
劉 霞 哎呀你這孩子死哪去了?!都該去機場了!
[劉霞和趙爽大眼瞪小眼,很尷尬。
劉 霞 這是……
趙 爽 (假裝很乖)阿姨您好,我是肖飛的同學。
肖 飛 媽,她叫趙爽,她是我女朋友!
趙 爽 啊……我……
劉 霞 啊……飛飛……
肖 飛 她要送我去機場!她還要等我暑假從美國回來!
趙 爽 切,誰稀罕等你。
肖 飛 我想讓你送我!我想讓你等我!你不是老問我,我自己有什么想法嗎?這就是我自己的想法!(對劉霞)媽,看著我的眼睛!注意眼神交流!
劉 霞 (有點被嚇到)啊……好,好,車里還有位子,那就一起來吧,趙爽同學。
[三人準備下。
趙 爽 我靠,肖飛,你剛才簡直帥爆了!(模仿肖飛)“看著我的眼睛!”
肖 飛 你扶著我點,我快嚇尿了。
[三人下。
[另外一側,Tom 辦公室。
[Amy 上。
Amy 不好意思,Tom對嗎?我是Amy,上次來過的。
Tom 我記得,請問有什么可以幫你的嗎?
Amy 我剛好路過,想進來跟江流遠打個招呼,但好像沒看見他。
Tom 他已經兩天沒來了。說是去看一個朋友。我也不清楚。
Amy 去看一個朋友……
[燈光變化。
[燈亮。這一場會依次出現幾個小片段,展現各個角色的生活。
[首先是肖飛,他到了美國,走在紐約街頭。他碰到正在跑步的 Amy,向后者問路,道謝。
[同時是趙爽,她自己一個人買了一大包炸雞塊吃,然后用校服袖子擦嘴。
[然后是劉霞,她剛下班回到家,給肖飛發語音信息。
劉 霞 (對手機)飛飛,一切還順利嗎?跟好帶隊老師,注意安全。
[接著是 Tom,他坐在自己家里看球。
[比賽解說員(聲音):129-120, the golden state warriors have won the 2017 NBA championship!(金州勇士隊以 129比 120,獲得了 2017 年 NBA 總冠軍!)
Tom 流遠!勇細贏了!你的勇細贏了啊!我都不喜歡勇細隊,但是也好高興啊!
[最后,是江家。茶幾上放著生日蛋糕。江爸戴著生日帽子。
江 媽 來,許個愿。
江 爸 哎呀我又不信這個,你切蛋糕吧。
江 媽 讓你許愿就許愿,快。
江 爸 好好好。
[江爸低頭許愿。
江 媽 許的什么愿?
江 爸 那不能告訴你。告訴你就不靈了。
江 媽 你不是不信么?
江 爸 那萬一靈了呢。
[江媽切蛋糕。
[敲門。江媽和江爸看看彼此。
[江爸去開門。門打開,江流遠提著行李站在門口。像卡通片里一樣,江爸“啪”地把門關上,然后回頭看看江媽,兩人都說不出話來。
[江爸再次開門,又“啪”地把門關上。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江爸小心翼翼,慢慢地開門,江媽也湊過來。流遠站在門口。
江 媽 流遠……?
江 爸 這也太靈了吧。江流遠 爸,生日快樂。
[燈光漸暗。
[全劇終。